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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的,一名禁军百户领着几位村民来到了赵俊臣的坐轿前。
几位村民看到赵俊臣身穿绯袍玉带,端坐在蓝呢银顶的八抬大轿之中,周围则是刀甲明亮的层层将士护卫,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排场,顿时就被吓得不知所措。
那名禁军百户则是特意摆出一副精明干练的模样,单膝跪地、扬声禀报道:“卑职禁军百户姜泉,奉阁老之命前往村中调查,现已查明具体情况,向阁老复命!
还望阁老得知,此处村落名叫胡家庄,并没有受到山贼马匪的劫掠,无论是村外悬吊的尸体,还是村内传来的哭嚎声,反而是与辽东边军的逼迫行径有关!村内的火光也是因为村民们点燃篝火连夜商议的缘故。”
说话间,姜泉的表情间满是兴奋与狂热,好似是把这次向赵俊臣当面禀报的事情,视为是自己的人生荣耀。
这般情况并不奇怪,因为赵俊臣的刻意安排,随他前来辽东地区的五百禁军将士,皆是曾经参与过陕甘三边的战事,不仅都算是赵俊臣的军中旧部,也都亲历了赵俊臣的赫赫战功,所以这批禁军将士皆是对赵俊臣崇拜至极,甚至还有许多狂热之辈。
像是这个姜泉,曾经只是一个禁军小旗,但他在陕甘三边先后跟随赵俊臣参加了小川河大战、渭水大捷等等战事,还曾亲眼见证过“赵俊臣”在小川河战场上白马银枪、三进三出的武勇英姿,从那以后就把赵俊臣视为人生偶像,而他本人也因为陕甘三边的军功被晋升为百户之职。
赵俊臣自然是知晓姜泉的经历,但也顾不上叙旧,只是表情严肃的追问道:“姜泉,我记得你,也算是本阁的旧部了……究竟是怎么回事?说一下具体情况”
听到赵俊臣把自己称作旧部,姜泉的表情愈发兴奋了起来。
但对于赵俊臣的追问,姜泉的反应却有些犹豫,最终则是转头看向身边几位村民,吩咐道:“你们不是想要申冤吗?这位大人乃是朝廷中枢的赵阁老,想必你们也曾听说过赵阁臣在陕甘三边的赫赫战绩,乃是朝中数一数二的大英雄、大青天!你们把胡家庄的情况向赵阁臣详细解释一遍,赵阁臣接下来自有裁定!”
听到姜泉的吩咐,村民们立刻就跪成一片,纷纷哭嚎了起来。
很显然,他们确实是蒙受了极大的冤屈,若非是走投无路,这些老实巴交的村民必然是不敢这般放肆。
村民们一边是哭嚎不断,一边是纷纷向赵俊臣讲诉起了胡家庄的情况。
“青天大老爷啊!您一定要为我们作主啊!否则我们就真没活路了!胡家庄都是一群贫困百姓,哪里凑得出五百石粮食!”
“我家闺女,才十四岁,还没嫁人啊!就这样被那些当兵的给掠走了!您可一定要救救她!”
“他们硬要说我们胡家庄与前段时间的那场民乱有关!冤枉啊!冤枉啊!我们胡家庄百姓一向老实本分,哪里敢参与民乱之事!”
“大人啊,您看那些悬吊的尸体,那里面就有老朽的儿子!老朽的儿子啊!就因为忍不住出声解释了几句,然后就被边军杀了,还把尸体悬挂在村外……老朽的好儿子啊,老朽就这一个儿子,一向是孝顺老实,边军们却硬说他是乱民,不仅杀了他,还要吊尸示众、以儆效尤,如今别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了,老朽就连收尸也不敢啊!”
这般哭喊申冤之际,任谁都能看出村民们的绝望与愤满,甚至还有一位死了儿子的老丈因为内心激愤一度昏死了过去。
但村民们的哭诉过于杂沓,赵俊臣耐心听了好半天,才终于是听明白了大概情况。
原来,就在今天下午申时左右,有一队辽东边军突然来到胡家庄,宣称是他们收到情报,认为胡家庄的村民与前段时间辽东防区境内的一场民乱有关,随后就开始勒索胡家庄的村民,要求胡家庄必须要在三天时间之内拿出五百石粮草作为“助军粮”以证清白,否则胡家庄的所有百姓都要以乱民之罪论处。
胡家庄根本凑不出五百石粮食,然后就有几人忍不住出声争辩了几句,结果那些辽东边军竟是二话不说,直接杀死了所有争辩的村民,然后就栽赃这些村民皆是暴民,还把他们的尸体悬吊在村外以示警告,而其余村民害怕边军们的进一步报复,就连收尸都不敢,只能眼睁睁看着族人的尸体曝于村外。
到了最后,边军们眼看村民们实在拿不出粮食,于是就掳走了胡家庄的所有年轻女子,说是胡家庄百姓什么时候能交出粮食,什么时候才会放归这些女子回家。
等到这些边军们离开之后,胡家庄的村民们实在没办法,只好是点燃篝火连夜商议对策,这也是赵俊臣看到村内泛着火光、又能听到哭嚎与怒吼声的原因。
明白了胡家庄百姓的悲惨境遇之后,赵俊臣自然是心中大怒!
辽东边军的这般行径,简直就是丧心病狂,哪里还像是保家卫民的朝廷将士?
性质之恶劣,就连寻常马匪山贼也不如!
一时间,因为心中怒意,赵俊臣险些就要站出来为胡家庄的百姓们主持公道!
但只是“险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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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时间以来,辽东军镇屡屡向朝廷呈送奏疏,今天说是境内发生了民乱,明天说是建州女真出兵挑衅,但朝廷的衮衮诸公心中都明白,无论是辽东百姓的暴动,还是建州女真的挑衅,十有八九都是辽东军镇的虚构编造!
只是因为朝廷中枢一直都想要削减辽东军镇的军资耗费,辽东军镇为了抵抗朝廷中枢的决策,所以才会无中生有、编造事故,让朝廷中枢不敢对辽东镇轻举妄动。
然而,还有一件事情,朝廷中枢的衮衮诸公们皆是有意无意的忽略了,没有任何人愿意多想,更没有任何人愿意提出来。
那就是,为了应付朝廷中枢的调查,辽东军镇必须要拿出确凿证据,用以证明百姓暴动、边防冲突等等事情的真实性!
所以,每当是辽东军镇在奏疏之中提一句“建州女真出兵挑衅”,说不定就会有一批无辜的辽东百姓被他们杀良冒功!
所以,每当是辽东军镇在奏疏之中提一句“防区内有乱民暴动”,那也同样要挑选一批无辜百姓作为乱民惩处!
那些奏疏之中,随意几个字,往往都意味着无数百姓的家破人亡!
朝廷的衮衮诸公都不是蠢货,否则他们也爬不到现在这般地位,对于下面的蝇营狗苟皆是心知肚明,但没有任何人敢揭穿这件事情!
就像是一个装满屎尿的马桶,你若是没有掀开盖子、也没有用棍子搅动,臭味也不会特别刺鼻,就可以把事情一直掩盖下去、无视掉马桶的存在,所有人都能装作无事发生。
但若是掀开了马桶盖子、再用棍子搅动,那就必然是臭味熏天,再也无法忽略马桶的存在,马桶的问题就必须要解决。
但,究竟由谁来解决?谁有能力解决?又有谁愿意出手解决?
至少,赵俊臣一直以来都是不愿意的,周尚景也同样不愿意,朱和坚更是不会愿意……或许朱和堉愿意出手,但任何人都不敢让他负责此事。
所有人都讨厌搅屎棍。
于是,衮衮诸公都在装糊涂。
而赵俊臣一直以来也都是其中一员。
但这一刻,因为德庆皇帝的调虎离山,赵俊臣被迫离开了朝廷中枢,亲自来到了辽东镇这个马桶近前,马桶里的臭味就算是想要假装闻不到也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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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赵俊臣不愧是赵俊臣,哪怕是马桶的臭味差点把他给熏死,他还是可以捏着鼻子硬是表示臭味根本不存在。
经过了最初的心中震怒之后,赵俊臣终究还是冷静了下来。
胡家庄百姓的境遇固然是极为悲惨,赵俊臣也确实是愤恨于辽东边军的滔天恶行,但赵俊臣这个时候必须要“顾全大局”,绝不能就因为心中的怜惜与震怒就与辽东镇发生冲突!
毕竟,赵俊臣早就想好了,自己这次来到辽东巡察只是走过场罢了,无论遇到任何事情都要尽量敷衍过去,绝不能耽搁时间!
朝廷中枢那边正值多事之秋,方茹的产期也是近在眼前,他若是与辽东镇撕破脸皮,必然会耽搁大量时间,然后就会影响到赵俊臣的全盘考量。
更何况,辽东镇的情况与当初的陕甘三边截然不同,赵俊臣当初奔赴陕甘三边之前,就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也有信心可以掌控大局,而且陕甘三边的将领们皆是拥兵自重、谁也不服谁,经常是明争暗斗、相互拖后腿,所以赵俊臣也有机会逐个击破。
但这一次,赵俊臣前来辽东镇之前,并没有任何准备,甚至都没有一个与辽东镇撕破脸皮的预案,辽东镇内部也要比陕甘三边团结得多,所以赵俊臣一旦是与辽东镇翻脸,几乎是没有任何胜算!
而且,辽东镇的将领们不仅是团结排外,而且还是胆大妄为、尾大不掉,这些年来不明不白的死在辽东境内的监军、钦差,总数已是不下于十人,赵俊臣若是与辽东镇发生冲突,说不定也会死得莫名其妙。
所以,若是抛掉“正义”、“良心”、“底线”这些无用之物,无论从任何方面考虑,赵俊臣都不应该就为了胡家庄的百姓而与辽东镇发生冲突。
当然,赵俊臣心底也明白,胡家庄的情况绝对不会是一个孤例,但赵俊臣还是一如既往的假装自己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
最终,好不容易等到胡家庄百姓的哭诉暂时告一段落之后,赵俊臣先是稍稍沉默了片刻,然后则是面无表情的缓缓说道:“各位百姓不必担心,关于这件事情,本阁一定会向辽东镇质询,若是所有事情皆是不假,本阁一定会为你们主持公道……至少,本阁会为你们澄清乱民之罪,也会帮着你们把被掳走的妻女给尽数索要回来!”
赵俊臣并没有说谎,他终究是朝廷中枢的阁老,无论是澄清胡家庄百姓的乱民之罪,还是为胡家庄百姓索要被掳走的妻女,只要他愿意开口说出来,辽东镇必然会卖给赵俊臣一个面子。
但赵俊臣的承诺也就到此为止了,他并不能惩办那些作恶的辽东边军,也无法为胡家庄以外的辽东百姓主持公道,更不能阻止辽东镇边军今后再次作恶,否则他与辽东镇的冲突必然就会发生。
听到赵俊臣的这般承诺之后,一部分村民顿时是面现欢喜之色,还以为自己果然是遇到了一位青天大老爷。
这部分村民,大多是没有被辽东边军随意杀死族人,也没有被辽东边军强行掳走妻女,所以他们所期望的“主持公道”,原本就只是息事宁人罢了。
但另一部分村民这个时候则是表情绝望,看向赵俊臣的眼神也是充满了仇恨,就好似看到了一只面目丑恶的伥鬼!
这部分村民,大多是有亲人死于辽东边军的构害,又或者有妻女被强行掳走,所以他们所期望的“主持公道”,却不仅仅是息事宁人这般简单,而是报仇雪恨、严惩恶徒,所以他们也就能听出赵俊臣话语中的敷衍之意。
一向是自信从容的赵俊臣,这个时候竟是不敢与这些底层百姓对视,说了几句承诺之后,就立刻放下了轿帘、挡住了村民们的目光,然后轻声吩咐道:“时间不早了,进村休息吧……
我记得这里乃是义州城的防区,主持防务之人乃是辽东镇西路参将黄申明,今日发生在胡家庄的事情只怕也与黄申明有关系,进村稍稍休息之后,就安排几位将士作为信使赶去义州城与黄申明相见,向他说清楚我的意思,让他认真考虑胡家庄的事情,绝不能让无辜百姓蒙受冤屈……
还有,吩咐下去,所有人进村之后都不可以骚扰百姓,借用房间之际也要多给百姓们一些银子作为补偿……”
赵俊臣吩咐之际,语气还算平静,但许庆彦与赵大力二人长期跟在赵俊臣的身边,却是敏锐察觉到赵俊臣此时正在强行按耐着某种情绪,皆是不敢怠慢,连忙就答应了下来。
随后,赵俊臣就在胡家庄百姓的复杂目光注视之下,缓缓进入了胡家庄内过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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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赵俊臣再次食言了,他没心情与许庆彦、赵大人二人饮酒致歉,很早就睡下了。
然而,大概是胡家庄的条件过于简陋,哪怕赵俊臣挑选了一间最好的屋子下榻,这一夜也依然是睡得不安稳,只觉得房间里到处都是刺鼻臭味,就连自己也变得臭不可闻。
就这样似睡似醒之间,赵俊臣好不容易挨到了天色微亮。
然后,赵俊臣很快就起床穿衣梳洗,迫不及待的想要离开胡家庄。
然而,当赵俊臣唤来许庆彦,表示应该尽快离开这里的时候,许庆彦的表情竟是有些微妙,竟是提出了反对意见,道:“少爷,咱们还是吃过早饭之后再走吧,稍稍耽误一会时间不碍事的。”
不仅是许庆彦极为了解赵俊臣,赵俊臣也同样了解许庆彦,见到许庆彦这般表现之后,当即就察觉到了什么,立刻皱眉问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许庆彦的表情愈发尴尬,但在赵俊臣的逼视之下,最终还是低声答道:“胡家庄村外……出了些意外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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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柱香时间之后,赵俊臣已是亲自来到了胡家庄外。
胡家庄的村口处有几颗大树,昨晚就是因为树上所悬吊的六具尸体,让赵俊臣等人察觉到了胡家庄的异常状况。
但等到今天早晨,树上所悬吊的尸体数量,已经变成了十五具!
原来,就在昨晚深夜,有九位村民一同选择来到这里上吊自尽!
其中有几人,赵俊臣昨晚还曾见过。
有一位死了儿子、哭诉之际一度昏死的老丈;
有一位未婚妻被边军掳走、不断扇自己巴掌、怒斥自己没用的青年汉子;
还有一位老妇,昨天晚上向赵俊臣哭诉申冤之际说话颠三倒四、毫无逻辑,当时一度让赵俊臣烦不胜烦,但她磕头之际却是砰砰作响、同样让赵俊臣印象深刻。
这些人,全都上吊自尽了。
因为,赵俊臣的“主持公道”,在他们眼里根本就不算是公道;赵俊臣的敷衍态度,更是把他们推入了绝望深渊。
赵俊臣是朝中阁老,是他们根本无法想象的大人物,若是连赵俊臣都不敢追究辽东边军的罪行,他们这些底层百姓自然是更没机会,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杀子夺妻的可恨边军继续作恶、耀武扬威。
这样的世界过于可怕,所以他们宁愿去死!
或许,自尽之后,自己的生命能唤醒赵俊臣的一线良心;
再不济,自己的尸体也可以稍稍恶心赵俊臣一瞬间。
也许,还能化为恶鬼报仇也说不定。
除此之外,他们别无选择。
因为这是他们唯一能做到的事情,也是他们唯一能指望的可能。
负手站在树下,看着密密麻麻悬吊在树上的十五具尸体,赵俊臣的表情阴晴不定,良久不语。
许庆彦站在赵俊臣的身边,突然回想起了自己当初不堪回首的海上经历,那场暴风雨正在酝酿之际的平静。
于是,许庆彦小心翼翼的说道:“少爷,别担心,我立刻就让人收拾这些尸体,绝不让这些尸体让少爷碍眼,然后咱们就能马上离开这里了。”
然而,许庆彦所预期的暴风雨并未来临。
赵俊臣只是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呼出。
随后,赵俊臣缓步返回村内,边走边说道:“不走了,咱们这段时间就留在此地!向外传出消息,就说我来到胡家庄之后,因为胡家庄的那些尸体受到惊吓,然后就生了重病无法行动!
再派人去附近村落打探情况,看看类似于胡家庄的情况还有多少!
再有,把我的那些书籍寻来,我要再翻一遍……这一次,我要试验一下自己的阳谋手段!”
赵俊臣原本已是决定尽量不与辽东镇发生冲突,尽量敷衍、能忍则忍,尽早返回京城。
但这一次,他显然又要食言了。
也许将来会后悔,但至少现在还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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