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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古稀之人,实际上也没多久活头了,还望你尽量珍惜自己的身体……这种事情下不为例!”
听到章德承这种近乎诅咒一般的直白表述,周尚景不由是哑然失笑。
周尚景也算是心态豁达,但有些事情总是越老越忌讳。
若是别人胆敢这般直言不讳,周尚景必然是要生气的,也一定会随手惩戒对方。
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周尚景的“随手惩戒”,往往就意味着一场灭顶之灾。
但章德承并不是“别人”,他是当代神医、他是万家生佛,说他是一位君子算是贬低,说他是一位圣人也不算夸张。
对于章德承这种人,周尚景一向是抱有敬意的,而且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之后,也非常熟悉章德承的秉性,很清楚章德承最是厌恶人们随意折腾自己身体的做法。
所以,周尚景最终只是无奈摇头,苦笑道:“好!好!老夫听章神医的,下不为例!一定是下不为例!”
听到周尚景的承诺与服软之后,章德承却似乎是联想到了某些不甚美好的回忆,愈发是眉头紧锁、表情严肃,紧紧盯着周尚景再次质问道:“你说话算数?”
周尚景一愣,有些奇怪章德承的过激反应,但还是点头承诺道:“老夫一向是言而有信!从今往后绝对不会再次利用章神医的医术弄虚作假,也绝不会再次损害自己的身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毕竟,老夫也惜命,想要尽量多活几天。”
章德承轻哼一声,絮絮叨叨的都囔道:“你不久前才蒙骗了那位王太师,还好意思说自己言而有信……你们这些当官的,从来就没几句实话!总说什么下不为例,但我可知道,向外称病就是你们这些人的惯用伎俩,只要这种伎俩有效果,就一定会反复使用,哪有什么下不为例……为了让病情伪装更加逼真,也总是不惜真实伤害身体……我学了一辈子医术,可不是用来给你们这些权臣弄虚作假的……”
似乎是心中怨气极大,章德承忍不住说了许多抱怨话。
听到章德承絮絮叨叨的抱怨,周尚景稍稍思索之后,很快就想明白了章德承的怨气由何而来,猜到自己应该是受到了别人的牵连。
于是,周尚景目光一闪,笑吟吟问道:“难道说,章神医在赵阁臣门下做事之际,就经常为赵阁臣伪装病情?哦,对了,听说章神医也曾经为七皇子殿下诊治身体,难道也发现了类似情况?”
章德承微微一愣,他性子坦诚,并没有太深城府,但终究是一个聪明人,这个时候也发现自己只顾着抱怨宣泄,无意中泄露了许多机密,当即是摇头否认道:“我就是随口埋怨几句,没有任何别的意思,周首辅你别多想。”
周尚景也没有追问,只是摇头叹息道:“其实章神医所言并没有错,向外称病确实是我们这些人的惯用伎俩,因为它确实很有效!既可以示弱,也可以躲事,还可以拖延时间,甚至可以博取同情、操弄舆情……可谓是妙用无穷!
官场之人皆是唯结果论,又需要顾忌太多事情,也承受不起失败代价,所以只要称病可以达成目的,就算是真实伤害身体,也是无可奈何……这其中的无奈与压力,章神医只怕是无法感同身受……”
章德承大半辈子时间都在民间奔走、为贫苦百姓们无偿治病,见惯了百态众生、也深知世人疾苦,所以他对于周尚景的这般感慨,确实是无法感同身受,反而是极为不屑,直接反驳道:“矫情!好似这世上就以你们这些当官的最不容易!实际上,相较于贫苦百姓而言,你们那点无奈与压力完全就不算事!
并不是只有你们这些当官之人总是故意损害身体!农户们在寒冬之际使用双手刨开冻土,就为了找点吃食果腹,难道就不是故意伤害身体了?村妇们起早贪黑的烧柴做饭,只是简单起火就需要耗费大半个时辰,长期呼吸大量烟尘,就为了让自己的丈夫儿子吃一口热饭,难道就不是故意伤害身体了?更别说那些主动卖身的!为奴的!
但这些贫苦百姓之所以是故意损害身体,只是为了让自己与亲人们苟活下去,那才是真正的无奈与压力!相较而言你们这些为官之人的称病自残又是为了什么?岂能相提并论?又有什么值得感慨的!”
闻言之后,周尚景又是一愣,然后就是沉默不语。
周尚景见识广博、睿智机敏,数十年来与人辩论之际从未落于下风。
但这一次,周尚景却发现自己完全辩不过章德承,虽然章德承只是随意的抱怨讥讽了几句。
事实胜于雄辩,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
稍稍犹豫之后,周尚景直接转移了话题,问道:“对了,章神医,你可有调查清楚老夫所交代的那件事情?老夫抵达南京之后突然间胃疾再次恶化,究竟是不是遭人投毒?又究竟是中了何种毒物?”
章德承摇头道:“你近期以来的所有饮食,包括这些饮食所使用的全部原材,我已经逐个试验过了,但依然是没有发现任何毒素存在……没有发现任何药物痕迹,投喂家畜之后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不过,从周首辅的发病过程来看,若是当真有人暗中投毒,这种毒物一定是需要长期服用之后才会逐步发作,初期没有太多异常迹象,但后期则是病来如山倒,所以我还需要继续验证一段时间才可以发现端倪!”
章德承固然是当代名医,但受限于时代见识,并不知道金刚石粉末的害人原理,再加上金刚石粉末极为细小、几乎是微不可见,所以他自然是无法在短时间内就发现周尚景的中毒真相。
闻言之后,周尚景不由是面现失望,但也没有苛责,只是催请道:“麻烦章神医继续用心调查,此事极为重要,老夫一定要寻到幕后真相!”
“我明白!自从周首辅中断了一切外部饮食之后,胃疾就再次受到了控制,这般蹊跷之事很难说是巧合,极有可能就是遭人投毒……我也想要调查清楚这种毒物的具体来历!”
说完,章德承亲眼盯着周尚景服下药物之后,就转身离开了书房。
章德承离开书房之际,正好有一位身材富态、笑容可掬的老者迈步走进了书房。
见到章德承正在离开,这位老者也是停下脚步,侧身让开了空间,还冲着章德承含笑点头示意。
章德承似乎是极不喜欢这位老者,完全无视了这位老者的善意,直接与他擦身而过,迅速离开了书房。
这位富态老者可以不经通报就直接进入周尚景所在的书房,自然是身份非同小可。
实际上,此人就是江南境内全体缙绅之首、宋启文与宋启礼两兄弟的父亲、周尚景的至交好友——江南望族宋家之家主宋承仁!
看到章德承理也不理自己就直接离开了书房,宋承仁脸上笑意不由一滞,摇头叹息道:“唉!看样子,这位章神医还是不愿意原谅我当年的所作所为!”
原来,宋承仁曾经也是朝廷官员,而且仕途极为坦顺,最高曾是官至陕西巡抚。
而宋承仁担任陕西巡抚期间,许多政策皆是饱受争议,譬如是当年为了协助周尚景控制明朝的驿站系统,就屡次加派了陕西百姓的徭役,也曾经为了帮助周尚景攻讦政敌,在陕西境内捏造罪行大肆构陷抓捕,一度是让陕西局势动荡不安。
章德承就是陕西人士,也长期在陕甘境内行医,对于宋承仁自然是毫无好感,总是冷脸相待。
另一边,听到老友的这般感叹之后,周尚景摇头笑道:“你也别记恨,这位章神医秉性刚直,就连老夫也招惹不起,稍有不顺就是噼头盖脸的一顿抱怨与讥讽,也不知赵俊臣把这位章神医招入门下之后,究竟是如何忍受过来的!也许……赵俊臣把这位章神医送到老夫身边,就是想看老夫吃瘪受气?”
听到周尚景的自我打趣,宋承仁不由是哑然失笑。
与此同时,见周尚景的精神状态不错,还有闲情打趣自己,宋承仁也是心中稍安。
毕竟,宋承仁非常清楚周尚景的真实身体状态,虽然不似传闻一般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但目前也是沉疴难愈、无药可医,绝对算不上有多好。
关于这一点,只看周尚景的体重在短时间内就迅速消瘦了十余斤,就可以一窥端倪。
所以,宋承仁极为担心周尚景的身体状况,也清楚章德承或许就是治好周尚景的唯一希望,所以即便是频频受到章德承的冷脸相待,他也是面不改色、笑脸相迎。
至于心中究竟有没有记恨,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哑然失笑之后,宋承仁就坐在了王保仁此前落座的位置上,同样是与周尚景相互对视,问道:“顺利骗过王保仁了?”
周尚景点了点头,道:“我的身体状况并不是完全作假,甚至可以算是九成真、一成假,再加上一些虚实变换的手段,想要蒙蔽于他并不困难。”
宋承仁赞叹道:“每次与周首辅合作行事,总是会赞叹周首辅的高妙手段……只要让王保仁受到蒙蔽,这个一箭三凋之策就算是顺利完成了!”
话至此处,宋承仁竖起了三根手指,道:“首先是对王保仁示弱麻痹,让他心生轻视;其次是引起王保仁的心中警惕,离间王保仁与七皇子之间的合作关系,最后则是通过王保仁的传话,误导那位七皇子的判断!”
周尚景轻轻点头:“说是一箭三凋,但主要还是为了误导七皇子的判断!我刚才已经对王保仁明确表态,自己还会留给七皇子最后一次抉择机会,想要观察他避无可避、面对一项真正棘手难题之际,究竟会使用何种手段解决这项难题,若是选错了答桉,接下来就一定会自食恶果……
以王保仁的性格,他大概率会把老夫的这个表态作为筹码、与七皇子达成一场交易,以换取自己所希望的承诺!而这样一来,七皇子就会误判老夫的意图,以为老夫已经布置了一处陷阱等待他主动跳下去,然后就会疑神疑鬼、草木皆兵!”
宋承仁呵呵一笑,反问道:“但周首辅确实已经布置好了一处陷阱,就等着这位七皇子主动跳进去了,对不对?”
周尚景则是未置可否,叹息道:“其实,老夫在王保仁面前的种种表态,同样是九真一假,并没有多少虚假成分!老夫确实还会留给七皇子最后一次抉择机会,也会冷眼旁观这位七皇子的取舍选择,但老夫真正想要观察的事情,并不是这位七皇子殿下处理棘手难题之际的具体手段,而是想要观察他是否懂得退让与妥协的道理!”
顿了顿后,周尚景表情微冷,继续说道:“若是这位七皇子殿下明明已经知道自己眼前就有一处陷阱存在,却依然是为了实现自身意图而不择手段,完全不懂得妥协退让的道理……那他跌进陷阱之后,也就别怪老夫落井下石了!毕竟,这处陷阱就是他亲手给自己挖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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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经提醒,虫子似乎经常把“不择手段”一词写成“不折手段”,竟然一直没有察觉,正在尽量筛查修改,但工程量太大,无法保证自己可以全部修改,非常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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