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么……”默然半晌,宗泽方悠悠叹了声,看看冯过:“你倒是看的通透。”
冯过轻声说道:“都是明摆着的事,只在于想不想去看清并接受且找到行之有效的解决办法。”
“土地兼并,贫富分化,常年积疴病入膏肓,哪是可以轻易解决的啊。”宗泽面色凝重:“国朝对待农民暴动跟其他朝代以剿为主的政策不一样,以招安为主。本朝刚刚建立的时候,还是比较重视民生的,但是土地兼并最严重的就是最顶层的利益阶层,朝廷不可能为了招安农民起义,去抑制土地兼并,损害最顶层统治阶层利益的,宁愿牺牲全国人民的利益,也不能动特权阶层的利益啊,这个道理古今都差不多,于是朝廷采取了一个折中的政策,用国家财政去招安这些农民起义,把他们编入到地方厢军队伍中。厢军是地方杂牌部队,战斗力跟普通老百姓差不多,待遇也差,但好歹能活下去,于是就形成了这么个现象,老百姓活不下去了就造反起义,然后朝廷招安编入军队,首领能当个中低层小军官,小喽喽也能当兵成为厢军,待遇差而已,反正是能活下去了。”
他似也是一吐为快了:“当年太宗皇帝派官员柳开招抚常州润州一带的小寇,然后柳开自掏腰包,招抚了这些农民军,起了带头作用,后面的官员纷纷效仿,但朝廷总不能一直让官员自己掏腰包啊,那样朝廷还有什么面子哦,于是只好用国家财政的钱来招安了。然后地方官为了彰显自己的政绩,就算几十个人造反,地方官也要招安,上奏朝廷,写进史书,成为自己的政绩,而且官员可以明目张胆地吃回扣,比如朝廷为了招安农民起义军,拨下来十万贯钱,招安的大小官员首先瓜分掉一部分,有良心的可能只瓜分个三成四成,没良心的可能就瓜分掉七成八成了,然后剩下的才会拿去招安农民军。然后还要看农民军首领的人品,人品好的,可能不会贪墨或者贪得比较少,人品差的,把拿到手的招安款项再拿掉一大半,再分给那些小喽喽,最后到小兵手里的,可能只有原来的几分之一,甚至几十分之一。这样的事情多了,就形成惯例了,成了一条产业链,当官的都把这种事情,当成了发财刷政绩的好机会。”
冯过唇角含着讥诮,忍不住接话道:“造反成本低,反正穷途末路时便接受招安。当官的也不怕治下有人造反,正好可以籍机上下其手、捞个盆满钵满。这样的事,到头来你好我好大家好,想想倒似是多多益善的。”
宗泽看冯过一眼,张了张嘴,想辩驳,心中却是认可了这种看似荒谬的说法,唯有长叹一声。
他又何尝不清楚大定现状,忧心忡忡却又无力回天,徒呼奈何矣。
自古以来,各朝各代对百姓的剥削掠夺就脱不了两个套路,一个是名目繁多的赋税,另一个是各种差役、兵役。换句话说,就是朝廷既要钱,也要人,所谓“我全都要”便是如此。
本朝继承了中楚以来的两税法,财政收入极高,这些赋税收入大多来自农民所交纳的田赋、商人的商税。然而,农民除了向国家按期缴纳一定的赋税外,还有额外的杂税,这就更加加重了农民的负担,而农民依靠土地的收成根本承担不起高额的赋税。当初方腊鼓动暴乱时发表的演讲可以说准确击中了统治者的要害。
差役和兵役也是农民的沉重负担,差役就是农民为朝廷劳动的义务,而兵役更好理解,就是要为朝廷卖命。陈胜吴广起义算是差役和兵役酷虐导致的一个典型起义案例,而千年后的大定也不例外。
本朝还喜欢将罪犯刺配戍边、把一些流民编入军队,因此士兵哗变也成了大定农民暴动的一种形式,屡见不鲜。
崇宁帝是一个不称职的皇帝,大部分时间是不问政事,贪图享受,讲排场、比阔气,沉浸在个人爱好之中。
统治阶级过着穷奢极欲生活,而老百姓则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他们的腐败生活是建筑在老百姓饥寒交迫的生活之上的。以蔡京为例,他的住宅非常豪华,有树木如云的大花园。家内享用极端奢侈,做一碗汤要杀几百只鹌鹑。家中伺婢成群,厨房中分工很细,专管切葱丝的婢女竟不知道整个包子是怎么做出来的,只管切葱丝就是了。
皇帝喜欢园林建筑,奇花异石等,蔡京、童贯、朱勔之流就组织力量到全国各地去搜刮,还专门成立了苏州“应奉局”这样的机构来办理这些事情。他们就打着皇帝的旗号到各地去搜刮民脂民膏,乘机中饱私囊。
浙江淳安更是常定王朝剥削最厉害的地区,因此这里的社会矛盾,阶级矛盾就特别的尖锐,特别是“花石纲”一事,劳命伤财,闹的百姓是鸡飞狗跳,怨声载道。可谓“普天之下堆满了干柴“,方腊之乱一触即发。
本朝为什么那么容易发生农民起义了?
还真如冯过所言,主要是起义的成本比较低,好处比较多。
大定实施“守内虚外”的政策,大量的兵力屯集在开封周围,其他地方放的兵力比较少,而且这些地方,军队的能力也相对不足,所以农民运动很容易爆发起来。
而农民运动爆发以后,朝廷实施严厉打击的情况并不多,大多数时候采用招安的办法,就是和农民军达成和解,领头的人被封个什么官,然后分到各个地方去。就算是打击,也没有像历朝历代那样,对起义军领袖采用凌迟处死,诛灭九族办法。
这真够讽刺的,造反居然有百利而无一害,既如此,为何不“造”个“反”玩玩?说不定还是一条晋身改命的康庄大道呢。
农民造反,官员趁机从中牟利,这种怪象根源在上而不在下。他宗汝霖远非大定最聪明的人都可看透这一切,自也有更多的人明白这些。但现今的大定已是疾在骨髓,积重难返,皇帝及一干奸侫臣工只当不晓,他便是大声疾呼又能如何?
永远唤不醒装睡的人啊。
冯改之能看穿表里,这让宗泽很欣慰,至少是吾道不孤。唯有这等后起之秀多了,大定方有希望哪。
他之所以在冯过面前“披露心声”,一来是想拉近距离,再者也是鼓励其畅所欲言……你看,我宗泽也说了这些犯忌言语,等于将把柄交到了你手中,所以不必担心。总之,他是有“私心”的,想着能把冯过拉到自己在走的这条路上来。
大定之疾虽重,但似乎是可以抢救的,并非全然无解,“万恶之源”还是在“三冗”问题。
宋祁在上疏中说:“天下有定官,官无限员,一冗也;天下厢军不任战而耗衣食,二冗也;僧道多而无数,三冗也。”也有人认为,三冗指冗兵、冗官、冗费。不管怎么说,冗官、冗兵、冗僧道,自然就产生冗费。“三冗”问题已成为大定最严重的社会问题。
“改之,依汝之见,三冗之难可解?”宗泽似是发了一通牢骚,又换了一个话题。
“任何从系统内部产生的问题,从来就无法用内部手段解决,只能缓解。如果要解决必须动员外部力量。”哇哦,我非神仙呐,这么高深的问题让我怎么回答?在宗泽注视下,先给三冗下了断论,冯过又清了清嗓子,筹措着用词:
“之所以会产成冗兵、冗官、冗费自是有着深刻的内部原因。冗兵的产生源于对军队的收买。朝廷要解决强势军头威胁中央的问题就只能依靠文官,但军队又是国家的支柱。如何在贬低军人地位的同时还能得到军人的效忠,那就只能用钱收买。当军人都变成一群毫无荣誉感的寄生虫时,虽然无力威胁中央,但也无力抵抗外敌消除内患。那就只能不断增加军队数量,用量代替质。所以不解决军队孱弱的问题,根本就不敢裁军。”
“冗官的产生源于对士大夫阶层的收买。凭什么让士大夫效忠?加钱呗!本朝官员的待遇之高,政策之宽松,是无数文人梦寐以求的。在加待遇的同时,为了地方分权还增加了很多编制,地方最高长官已经是转运使、安抚使、提刑使、常平使四位,各自又有各自的行政班子,再加上士大夫身边的各种亲戚关系户也要被拉进来吃财政,官员数量每年都要创纪录。”
“朝廷因为对文人和军人的收买政策,只能自保无法出击,政权的合法性始终存在问题,也就无法解决那么多吃官饭的闲人。最终这些都需要靠钱来解决,冗费的问题就成了老大难问题,你要是想解决就会威胁到生存。所以即便王安石这种所谓的拗相公,再拗也只敢开源,而不敢节流。而增加的那些收入,转眼就被三冗吃掉了,谈何富国强兵?”
说到这里,冯过戛然而止,很是突兀地收住,这话题原也就是随口一说,想解决也不是不行,换皇帝换大臣还得转换观念,能成么?自然是不成的,那就唯有等待破而后立了。但这种思想显然是大逆不道的,想想就罢了,可别瞎嘀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