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宗泽,其穿了一身蓝衫,略略有些褪色,想来是清洗过多造成的,除去四方平定巾的发丝斑白可见,倒是给他柔和的面容增添了几分儒雅气度。
虽已年逾五旬,宗泽的精气神很是不错,待冯过犹若相识经年的老友,毫无疏离:“吾与陈龙川乃是多年好友,他在信中对汝可是赞赏有加。”
冯过心想这算是吃了陈亮的福利,朋友的朋友自是有天然的亲近感,口中只道“同甫兄谬赞了”。
宗泽随意的摆摆手:“不必太过自谦,汝的诗词文章吾皆读之,真真是后生可畏,实乃大定青年士子第一人。”
冯过咳了声,又谦虚一二,摆足了后辈的姿态,很是认真的请教政务职事。
宗泽不疾不徐的有问必答,知无不言。
一番问答下来,冯过确定宗泽并没有给自己“下绊子”,那些悬而未决的案件大抵是这二年积压下来的,威胜军虽与大府无法相比,治下四县七十余乡镇亦有五十多万人,发生命案的几率其实不高。
案件的侦破与审理是有责任制的,皆由辖区负责,作为上级部门当然可以插手问讯,但不应太过指手画脚,除非下级求助。
命案嘛,若第一时间未能侦破,后期的难度会越来越大,哪有说破就能破的。
冯过深以为然,黄金二十四小时,案件的侦破最讲究时效,尤其是现场勘查更是需第一时间展开,时间越长物证湮没的可能性便越高。要知道,即便是在科技发达程度极高的那个时空,也存在不少无法侦破的悬案,甚至还有冤假错案……
宗泽自非让冯过不去理会积压的案件,之所以这般说算是减压,毕竟大定只出了一位提刑官宋慈。
拜那部电视剧之功劳,冯过知道了宋慈其人,还去专门了解了一番。这个时空亦有宋慈其人,且人生轨迹相同,他的《洗冤集录》乃是官府衙门断狱判案之工具书,冯过已然通读。
二人聊了约莫一个时辰,冯过感觉受益匪浅,不敢多打扰,正待告辞,却听宗泽道:“有一事,且需告知于汝,以免生事端。”
冯过见宗泽面色有些严峻,自是正襟危坐,凝神倾听。
听罢,当宗泽很是随意的问可有啥应对之策,冯过一句“这道题我会做呀”险些脱口而出。
他是真可以,因为宗泽所言之事他知道始末和解决方案,那个时空的历史就曾发生过,只不过是人物地点不同罢了。
话说上个月,一则流言悄然在市井中散播开来,说是在洛阳(西京)上空忽然出现了一个怪物,那怪物状似帽盖,在空中盘旋飞舞,还会发光。
几天后,城西的卖油郎声称亲眼看见这个怪物变幻成了犬狼,差点要了他的命,幸好他逃跑了,最后只伤了胳膊。
事情传开后,洛阳城中人心惶惶,每到了晚上,人们就要关紧门窗,瑟瑟发抖地躲在家里,或者是拿着武器,伺机驱逐。
对于这个怪物,人们将其称作“帽妖”。古代还真有帽妖的说法,它是一种状如席帽的精怪,所以又叫席帽精。
而后帽妖出现伤人的事情越传越广,引起了不小的恐慌。
西京留守是王嗣宗,对城中的这些流言嗤之以鼻,没有及时上报,也没有采取任何措施。
由于没有及时遏止,这则流言不到一个月就迅速蔓延开来。
最新的邸报如是称:
十月,西京讹言有物如乌帽,夜飞入人家,又变为犬狼状。人民多恐骇,每夕重闭深处,至持兵器驱逐者。本月乙巳,传及京师,云能食人。里巷聚族环坐,叫噪达曙,军营中尤甚,而实无状,意其妖人所为。有诏严捕,得数辈,讯之,皆非。
帽妖也传到了威胜军,它的危害还进一步被扩大了,从最初的“微能伤人”,盛传到了“云能食人”的地步。各家各户把帽妖的故事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巨大的恐慌顿时笼罩在整个威胜军的上空。
更有甚者,说是有天晚上有两个巡夜的禁军士兵失踪,被发现后人头却已消失不见,于是军营也激烈骚动起来。
宗泽叹道,其实这个事件的重点不在于到底有没有帽妖或者帽妖长什么样,而在于它已经扩散并引起了社会大恐慌,不要小瞧了这种人之间相互感染的恐惧情绪,如果不加以干预阻止的话,很可能会对社会秩序造成严重影响。所以就算是将帽妖换成其它妖都没有差别,重要的是事情出现后该如何解决。
为了平息恐慌情绪,崇宁帝一方面下令调查情况,一方面开始问责。西京留守王嗣宗因此事受到惩处,被调离此职。皇帝把这次事件归咎于妖人作祟,下诏令捉拿“为妖者”,鼓励民众检举揭发。
威胜军这边来官衙举报的人一拨接一拨,结果还真抓到了三个人——僧人天赏和方士耿概、张刚,据审此三人行踪诡秘,常在半夜外出。
宗泽审查的结果是这三人“坐尝为邪法”,即曾经有过不法活动,但是他也发现,他们和帽妖事件似乎并没有确凿的关系。
事实上,这种举报的方法不用想都知道最后肯定会累及无辜,因为历史上这样的前车之鉴太多了。
怎么办?到了这一步,宗泽也感觉无计可施了,总不能将天赏三人推出来作“替罪羊”吧。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反之亦然。倒非是病急乱投医,亦非考校,宗泽之所以告诉冯过此事,实乃心下苦结无处排遣,说将出来舒心些。
这……三人成虎,众口铄金,难怪铜鞮县城行人稀少,大概是被帽妖闹的不敢上街了。冯过倒不致于瞠目结舌,汴京不也有黑眚作怪嘛,都说谣言止于智者,可这时空不信这些“精怪”的人毕竟还是少数,如何不令人心惶惶?
呃,他冯过还写了鬼怪故事《夷坚志》和《西游记》呢,前者尚好,后者可是一版再版风靡天下,非止是满城尽呼孙大圣,而是普世皆喜美猴王。
“有物如帽盖”,帽盖,在他看来还不如说是UFO更有可信度。
当今皇帝大搞天书、封禅活动。各地也陆续奏报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事。比如灵芝、麒麟、蚊龙什么的。这些东西虽然稀少,但看来都是有史可查,有迹可循,这帽妖么……信了也就输了。设立道场,祭祀各路神仙,祈求驱妖除魔,免灾降福等等,皆是作无用功。
冯过咳了声,慢慢的说了可以一试的方法。
宗泽听罢,一拍案几:“正当如此,改之此策甚妙。”
冯过笑笑:“但请一试,或有收效亦是未定。”
宗泽朗声道:“便依汝之策,谣传可解矣。”
冯过心下默默的说:“不过拿来罢了,若有奇效亦不敢居功。”
的确,“帽妖”事件在那个时空的北宋出现,西京、东京皆裹于其中,直至传到南京应天府方被名臣王曾化解。冯过提出的方法便是王曾平息谣言所使用的处理方式,收效极速。
次日,宗泽下令夜晚将县城和军堡的城门全部打开——帽妖不是夜晚出没吗,那就让它来好了,就怕它不来。
他同时又派出巡逻队到街上巡逻,只要听到有人在说帽妖的事,立刻逮捕询问:你不是见过帽妖吗,在哪里见的,时间地点事件经过,有没有伤人,在哪里伤人,伤的人是谁,通通给我说出来。说不出来是吧,那就治你个妖言罪!
什么是妖言罪呢?《定刑统》规定:凡是编造神奇怪诞的事迹迷惑三人以上就是妖言罪。严重的可被处以绞刑,最轻的惩罚也是杖六十。
此令一出,不过区区三日,“帽妖”之说烟消云散。
第一天,巡逻军士逮住四波议论帽妖之人,各杖一百;第二天,捕二人,各杖一百二十;第三天,捕一人,流千里。
百姓蓦然发觉,向来和善亲民的宗知军竟是个雷厉风行、言出法随的官长,是真下狠手的,口舌之快与皮肉之苦相比孰轻孰重心里还会没数?说到底,“帽妖”吃人咱真没见过呀,只不过是听张婶李姨王二嫂子她们说的有鼻子有眼才信的呀,不是说法不责众么,好好好,别人不敢再传,俺才不会那么头铁。
谣言始终是谣言,当人们发现传谣会被判刑惩罚,再怎样言之凿凿的“确信”都成了“听说”,想“各抒己见”是要付出高昂代价的,光怪陆离的玄幻传说自是如轻风般消逝。
就这……
宗泽转回头想想说话时云淡风轻的冯过,不由暗叹“果非常人也”,当即书写奏报上荐此法,当然,他并未贪功,直言皆本军通判冯过之策。
嗯,另边厢,冯过也写了奏报,作为皇帝的“耳目”,有些事得及时汇报。不过,他却是极力淡化了自己而是浓墨重彩的描述了宗泽的“英明果决”。
好吧,这波商业吹捧要得,两人都不亏。
虽然,百姓并不大知晓冯通判在“帽妖”事件中做了什么,但于冯过而言,来威胜军算是打响了第一炮,至少在宗泽处落下了好印象,而这正是他想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