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骛过,山陵浸远。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会试揭榜前夕,冯过终究还是在陈亮的带领下去见了卞玉京。
“秦淮八艳”都给冯过下了帖子,为何只是去见卞玉京?只因陈亮被吹枕边风为其引见……咳,玩笑话,陈亮见过卞玉京二回,惊为天人,却没能成为入幕之宾。卞大家靠技艺吃饭,卖艺不卖身的。
金陵城建十六楼以处官ji,淡烟、轻粉,重译、来宾,称一时之韵事。自时厥后,或废或存,迨至三百年之久,而古迹寝湮,所存者为南市、珠市及旧院而已。南市者,卑屑妓所居;珠市间有殊色;若旧院,则南曲名姬、上厅行首皆在焉。
旧院人称曲中,前门对武定桥,后门在钞库街。珠市在内桥旁,曲巷逶迤,屋宇湫隘。ji家鳞次,比屋而居,屋宇精洁,花木萧疏,迥非尘境。到门则铜环半启,珠箔低垂;升阶则猧儿吠客,鹦哥唤茶;登堂则假母肃迎,分宾抗礼;进轩则丫鬟毕妆,捧艳而出;坐久则水陆备至,丝肉竞陈;定情则目眺心挑,绸缪宛转,纨绔少年,绣肠才子,无不魂迷色阵,气尽雌风矣。ji家,仆婢称之曰娘,外人呼之曰小娘,假母称之曰娘儿。有客称客曰姐夫,客称假母曰外婆。
神弦仙管玻璃杯,火龙蜿蜒波崔嵬。云连金阙天门迥,星舞银城雪窖开。
秦淮河,薄暮须臾,灯船毕集,火龙蜿蜒,光耀天地,扬槌击鼓,蹋顿波心。自聚宝门水关至通济门水关,喧阗达旦。桃叶渡口,争渡者喧声不绝。
繁荣盛世也。
风流才子乃曰:彼美人兮,巧笑情兮,美目盼兮;彼君子兮,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金陵旧院本就与贡院隔河相对,士子们在习文之余,访友之后,往往到对面河房,访寻名妓佳丽,诗酒唱和,流连其中。青楼业鼎盛以来,大批名ji在此活动,以至于秦淮河畔的名ji佳丽成为大定江南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冯过虽未至八艳住所,却也是闻名久矣。
如顾媚家有眉楼,绮窗绣帘,牙签玉轴,堆列几案,瑶琴锦瑟,陈设左右,香烟缭绕,檐马丁当,又称“迷楼”。
顾媚、林敏儿、卞玉京、李香居旧院,寇白门则居珠市。
至于曲中市肆,则是清洁异常。香囊、云舄、名酒、佳茶、饧糖、小菜、箫管、琴瑟,并皆上品。外间人买者,不惜贵价;女郎赠遗,都无俗物。
何谓销金窟?此便是也。
卞玉京的居所唤作“独酌轩”。嗯,很别致的名字。
陈亮解释道,名字取自李青莲的“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人如其名哪。这位卞大家性静,好酒,方有“独酌”之名。
他又好生介绍了卞玉京此人。
卞玉京名赛,又名赛赛,出身很不错。父亲是官僚,不幸早亡,家庭也就破败。卞赛只好携妹妹卞敏一起到秦淮河上出卖色艺。除了绘画,字也写得好,一手小楷清秀如其人,而且学过音乐,会弹琴,她的气质,迷倒了许多公子哥儿。卞玉京却表现得很矜持、清高,惟有遇见文人与艺术家,她才找到共同语言。卞玉京是一位个性美女,而她的性情,在微醺时候,更能发挥到极致,在宴席之上,知己之间,足够放松的她,飘逸倜傥而又不失风流妩媚,众人惊羡的注视如追光,映照着她的绝代风华。坊间于是有了“酒垆寻卞玉京,花底出陈圆圆”的说法。
说到卞敏时,陈亮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
冯过心下鄙夷:想不到浓眉大眼的陈同甫居然有这嗜好,姐妹花呀,玩的这么嗨?!
说起姐妹花,最有名的有三对:
东汉末年乔公的两个容貌美丽的女儿,分别是大乔和小乔。孙策、周瑜攻取皖城后,孙策纳大乔;周瑜纳小乔。“孙郎武略周郎智,相逢便结君臣义。奇姿联璧烦江东,都与乔家做佳婿。乔公虽在流离中,门楣喜溢双乘龙。大乔娉婷小乔媚,秋水并蒂开芙蓉。”
赵飞燕、赵合德。因为从小家穷,赵飞燕和赵合德很小就被卖到阳阿公主家做歌舞伎,赵飞燕,原名宜主,只因窈窕秀美,凭栏临风,有翩然欲飞之概,邻里多以“飞燕”誉之。久而久之,人们渐渐忘记了她的本名,而把她叫做赵飞燕。赵飞燕和赵合德姐妹俩被汉成帝刘骜招进宫后,面对着眼前的荣华富贵和淫风腥雨,这对曾经相依为命的姐妹开始相恨相杀,最终都没能够得以善终。
小周后,南唐末主李煜第二任皇后,大周后的妹妹,清源郡公李仲寓、岐怀献王李仲宣姨母,方享年廿八岁。她们是闻名于天下的绝色美人,容貌美丽,棋艺精湛,爱好奢侈享乐。因娘家姓周而称为周后,周后有大小之分,大周后字娥皇,小周后名字不详,两姐妹都是钱塘美女。
嗯,卞玉京、卞敏姊妹亦名震南京也。
冯过对此深表理解,男人嘛,多有“探奇”之心,对新鲜事物总是充满了好奇……
长板桥在院墻外数十步,旷远芊绵,水烟凝碧。迥光、鹫峰两寺夹之,中山东花园亘其前,秦淮朱雀桁绕其后,洵可娱目赏心,漱涤尘俗。每当夜凉人定,风清月朗,名士倾城,簪花约鬓,携手闲行,凭栏徙倚。忽遇彼姝,笑言宴宴,此吹洞箫,彼度妙曲,万籁皆寂,游鱼出听,洵太平盛事也。
“独酌轩”是一处幽静的院子,从外面看与一般民居无异,内里布置也是极具江南特色。
秦淮女子,论相貌美人如云,论才艺高手如林,在其中仍为翘楚者,自然不同凡响,某士子在《板桥杂记》里很是渲染了一下名妓家中的盛景之后,总结道“李、卞为首,沙顾次之,郑顿崔马又其次也”,其中的“卞”家,就是卞玉京卞敏姐妹家,连顾媚都要朝后排,可见她们是一线中的一线,而这对姐妹花中,公认姐姐卞玉京还要出众一点。
都言卞玉京以自清为跋,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
卞敏性情与家姊迥异,届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
姊妹俩春兰秋菊,各擅胜场。
饶是美人围绕的冯过见之亦是眼前一亮,一首小诗脱口而出:
“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浣纱弄碧水,自与清波闲。皓齿信难开,沉吟碧云间。”
他自是好色的,并无不妥。
“好色”一词原非贬义,指美好的容颜及美色也。
《庄子·至乐》道:“所乐者,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声也。”汉陆贾《新语·本行》曰:“夫人之好色,非脂粉所能饰。”苏轼《思堂记》亦言:“君子之於善也,如好好色;其於不善也,如恶恶臭。”
孔圣人又说:“吾未闻好德如好色者也。”好德的动源在社会伦理,好色的动源在自然本能,人是自然人,更是社会人,孔子不偏不倚,无意于偏废某一端。叫孔子感伤的是人们肆无忌惮的发泄着肉欲,而不注重礼义教化,打破了本该有的灵肉平衡。孔子还说过:“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知”讲的是理性认知,“好”指的是感性印象,只有将二者完美地中和成“乐”,才能达到乐在其中,陶然忘物的境界。发乎情,合乎礼,才不至于亵渎了那份真爱。
好色原无不可,养目也,不贪爱美色、迷恋**可也。
冯过好色,但不淫,坦坦荡荡君子者也。
对卞玉京这生人勿近的性子,冯过很是欣赏。他瞧得出,那是发自骨子里的清冷,而非故作清高。能在青楼这种大染缸里洁身自好,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委实难得。
这也符合陈亮先前对她的解读,外柔内刚,性子里有股执拗的劲,认定的事不会更改。这样的女子无疑是刚烈的,恰恰也是易受伤的。
“剪烛巴山别思遥,送君兰楫渡江皋。愿将一幅潇湘种,寄与春风问薛涛。”
这首诗是她在胞妹卞敏画好的兰花扇面上所题的诗,乃是前年在苏州时应一个叫吴伟业的大才子所作的惜别诗。满座的宾客皆做倾倒不已状,听惯了赞美的卞玉京想来视为寻常,独有吴梅村的青眼让她格外看重。
之后卞玉京问吴梅村对她是否有意,而吴梅村的答案既非“是”,也非“不是”,而是“固为若弗解者”,装出听不懂的样子。
后来吴梅村在长千里寓所收到卞玉京交侍女柔柔送来的一封表白爱情的书简,知道卞玉京想嫁给他,心里很矛盾。因吴梅村听到一消息,崇宁帝的宠妃田氏的父亲田畹要来金陵选妃,已看中陈圆圆与卞玉京等人。吴梅村迫于权势,他凄然退却了,只在卞玉京的寓所吹了几首曲子便凄然离去。卞玉京幸没选中。
自此,卞玉京割断情缘,再也不见吴梅村。
吴伟业这人冯过知道呀,字骏公,号梅村,别署鹿樵生、灌隐主人、大云道人,江苏太仓人,那个时空屈节仕清,是为后人诟病。
另外,他的畏缩暧昧,让卞玉京深情总是被辜负,终是常伴青灯古佛了却残生。
对这种做事畏首畏尾、犹豫不决的人,冯过是不齿的,害人又害己,再有才华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