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儒生静静的看着冯过俯首挥笔,面色平淡,瞧不出内心有任何变化。待冯过写完一张纸,他从窗口伸手进去取出。
冯过早察觉到有人在外观看,只抬头望了一眼,继续写着。
废话,此时能堂而皇之站在号舍外的,当然是主(同)考官们。不论是巡绰官还是主(同)考官,巡查考场,近距离的看考生作文,并不违例。反正他是一个不识,也懒得去猜测对方是何人。要看就看呗,可莫受到打击啊。毕竟,这可是王阳明的殿试文章,是被视为程文的。
中年儒生首先看的却非文章内容,而是字。稍顷,他手指微微晃动,似是在凌空临摹。先是双目绽光,而后掠过一种叫作颓败的东西。
经过这数月时日的锤炼,所谓的“改之体”终于算是大成,集前贤之长,自成一家。
当代书法,承昌继晋,上技五代,开创了一代新风。太宗时留意书法翰墨,购摹古先帝王名贤墨迹,命王著刻工为十卷,以枣木镂刻之,是为《淳化秘阁法帖》。有了帖,便打破了现书必真迹的限制,同时打破了前人法度,专门注重意趣,强调主观表现,从而开辟了新的道路。
综观本朝书法,尚意之风为其鲜明的时代特征。书法不是简单否定昌人,也不是简单回归晋人,禅宗“心即是佛”“心即是法”,影响了定人的书法观念,而诗人、词人的加入,又给书法注入了抒情意味。在强调意趣的前提下,当代书法家重视自身的修养,胸次高,读书多,见识广,诗词、音乐方面的功力也为前人所不及。
这个时代书法名家辈出,“苏黄米蔡”是为四大书法家,即苏轼、黄庭坚、米芾、蔡京。苏轼天然,黄庭坚劲健,米芾纵逸,蔡京蕴藉,各具仪态,堪称精品。四大家广汲晋昌遗蕴,锐意革新,各具所长。四家之外,崇宁帝常佶独树一帜,亦堪称道。
是的,读者君没看花眼,这其中的“蔡”便是蔡京。
可别看蔡京做官风吹两边倒、全凭政治投机并奉迎皇帝而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阁首辅,在民间更有“打了桶,泼了菜,便是人间好世界”的骂语,但这位的书法造诣确是了得,否则也得不到当今官家的宠信。要知道,常佶这位被皇位耽误了的艺术家可是创造出了“瘦金体”的,原本就是地位最为超然的书法家。
但本朝书法发展其实比较缓慢。太宗留意翰墨,购募古先帝王名臣墨迹,命侍书王著摹刻禁中,厘为十卷,这就是《淳化阁帖》。“凡大臣登二府,皆以赐焉。”帖中有一半是“二王”的作品。所以定初的书法,是宗“二王”的。此后《绛帖》、《潭帖》等,多从《淳化阁帖》翻刻。这种辗转传刻的帖,与原迹差别就会越后越大。所以同是宗王从帖,定人远逊昌人。是以一些评家以为帖学大行,书道就衰微了。这是当代书法不景气的原因之一。其次如米芾《书史》所指出的“趋时贵书”也造成了本朝书法每况愈下。他分析说:“李宗锷主文既久,士子皆学其书。肥扁朴拙。以投其好,用取科第,自此惟趋时贵书矣。”
总之,帖学大行和以帝王的好恶,权臣的书体为转移的情势,影响和限制了大定书法的发展。
冯过的出现,仿似是浑浊小黑屋吹来的一股清新空气,令人耳目一新且精神一振。
书法之道,创造美来源于临摹者对创造的快感,这种快感乃是带有普遍意义的书法美的起源之一。
当临摹者在临摹过程中,偶尔超越了原作的临摹,这种超越是一种创造。人们把这种超越归结为临书中要有“我”,《宣和书谱》批评临书说:“昔人学书未必不尽工,而罪在胸次。”所谓“胸次”,即指临书者的“己意”,那么,怎样才能做到这点呢?书中举例:“学者必求颠(张旭)之心,而不逐真迹也。”
“颠之心”即上所引之“胸次”,意为学颠之书,当抓住张旭的“我”或谓创造精神,而非其形似,然后是“我”与“我”之交流,从“他我”进入到“自我”。
正所谓:“临帖如骤遇异人,不必相其耳、手、足,当观其举止笑语,精神流露处,庄子所谓目击而道存者是也。”
但说来容易,真正能做到的能有几人?
显而易见的是,冯过做到了。
事实上,这位中年同考官一见纸上的字,便知晓号舍里少年郎的身份。江西解元冯改之本就是今科南京会试的重点观察对象,他若是被取中,便是大定有史以来年龄最小的进士。虽然识得这位少年才子的并不多,但这一笔特点鲜明的书法岂不正是其“身份证”?
同考官原就是酷爱书法之人,见到这笔字,短时间内仿佛有所领悟,却也不好多看,心下想着此间事了后须去拜访冯改之——前无前后达者为先,不丢人,圣人尚说“不耻下问”呢。
定了定神,他将注意力转向文章内容,先是微微蹙眉,瞬即展开,继而视线似粘在了纸上了一般,再难移开,嘴巴稍稍翕动……
那个时空的网文有“黄金三章”之说,在冯过想来这并非许多人理解的一章背景,一章铺垫,一章打脸,三章小爽点,五章大爽点这样子。而是论述开篇对于一部小说的重要性。
黄金三章并非特指三章,是你要将你写的内容在开篇中有一个小小的汇总,将开篇化身为一个鱼钩,钩中那些被你吸引的鱼儿。
毕竟在那个快节奏的时代,前面如果都无法吸引读者,你指着你后面能有个超级大爆发?
首先,开篇第一点,时间地点,背景,主角是谁以及金手指,这些必须是要说的。
第二点:开篇必须要有情节,这个就是吸引读者的钩子。
第三点,主角面临的困境或是其他。
基本上到这里,想看的读者会被吸引,接下来就要想办法给读者们穿插出你的主线!
八股作文亦是如此。
除殿试而外,府、省、京城三级由小考到中进士考试都是以八股文为主。因为首场作八股文,试官评阅取中取不中,全看首场,首场不入试官眼。二场、三场所写的论、判、案等看也不看了。所以八股文是惟一的考场文字,能否考中,全看学子写八股文的功力如何了。
破题、承题、起讲、入题、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个部分。八股文之起段,需将题之要义剖析无遗,此之谓“破题”。破题精妙与否,极大的影响读者阅读的兴趣,类于“黄金三章”也。
譬如以“三十而立”为题,便可如此破题:“两个十五之年,虽有椅子板凳而不敢坐焉。”,“年逾花甲之半,惟有两腿直站而已矣!”
“医者自将其长子治死”破题:“长子死焉,其为乐可知矣。其父为大夫,子疾病,应勿死,而今亡矣,不图为乐之至于斯焉。”
“小便”破题:“持其柄而摇之,虽有存焉者寡矣。夫柄不持便不利,持不摇,滴犹存,持而摇之,孔门闭,而胀满顿消焉,其快何之?”
破题就是用两句话将题目的意义破开。如何破就看各人思路如何了,可以按照思路,正着破,反着破,借着破,然后引出自己想要写的东西。
同考官自身就是正经科班出身,自是善写八股文的,读了冯过的破题便眼前一亮——
“圣人于心之有主者,而决其心德之能全焉。”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是说古代圣贤之所以能够秉持自己的心志、主控各种平衡,取决于他们既具备超凡的心智又有着服众的德能,总揽全局,算无遗策,执行果敢,内外如一。
这样的破题……同考官扪心自问是写不出的,别出机杼,立意高深哪。
区区三百余字,他花了一刻钟看完,还没有写完,后面还有,但他决定暂时不看了,这样的好文章需留着慢慢品读啊。猪悟能吃人参果,囫囵吞下,能品出个啥来?
另一方面,他暗自庆幸,冯过本经治《春秋》,他便是《春秋》房官,若在自己手中取中,可就是冯过的房师了,美美哒。是了,一定得抢在另一位房官前将此卷高荐了,他如是决定。
冯过写完最后最后一个字,抬头看看那中年人,对方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又似乎只是……错觉?管他呢,做好自己该做的,不违例出错便是了。
假假的检查了一遍,他将文章誊写到答题卷上,拍拍手掌,大功告成也。
接下来是五经题。
在科举考试中,到底是四书重要,还是五经更重要一点呢?大部分人觉得四书和五经地位应该是相等的,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四书的地位远远高于五经。因为对于这些应试经义的规定是,“士子各占一经”应试的士子只需要专精一经即可,这叫做“专经”,说是考四书五经,实际上考的仅仅是四书一经而已。
而在具体的考试时,选择考《春秋》和《礼记》的考生还是少之又少,以至于《春秋》和《礼记》被称为“孤经”。毕竟相较于其他三本,这两本的难度还是太高了。
总之,最终对于五经文的考察就渐渐变得无足轻重了起来,这种重四书轻五经的风气渐渐流行起来,甚至由潜规则变成了明晃晃的政令。
“从来科场取士,首重头场四书文三篇,士子之通与不通,不出四书文之外。”
是以,只要四书文作的在水准线之上,五经文差劣些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