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共四人,两个汉子皆是三、四十岁的样子,身材魁伟,虽然胡子拉碴,目光却甚是凌厉。两个女的一大一小,妇人三旬出头,神情疲惫,依稀仍见往日风情,少女约莫十六、七岁,身材高挑,样貌清丽,双眸中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坚毅。
这行人皆是短褐穿结,衣裳多有剐蹭,一副风尘仆仆、日夜兼程的模样出现在此时此地,甚是突兀。
对方显然没料到还有别人会出现在这天色刚亮的山林间,见到冯过,皆是一怔,随即作警戒防备状。
不是猎户山民啊,冯过也是吃了一惊,这奇怪四人组眼生的紧,瞧那衣衫褴褛的窘迫模样,像极了逃荒灾民,但又掩藏不住眼神中的某种光芒。
妇人很隐蔽地打了个手势,对冯过说道:“这位小哥,我们是从外地逃兵荒来这边投靠亲友的,昨晚走山道迷了路,便在山上夜宿……”
刚说到这,那少女肚子很是不合时宜的发出几声“咕咕”响,这就有些尴尬了。
不过,有道是“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那少女丝毫不羞赧忸怩,狠狠的瞪了冯过一眼,大抵是“莫管闲事”的意思。
有意思哈,虎妞啊这不是?看上去挺秀丽文静的一姑娘,很有性格哪。更有意思的是,那妇人说的官话很是拗口,发声咬字带有明显的江浙口音,再联系“逃荒”“投靠亲友”“迷路夜宿”等字眼,冯过忽然有种顿悟感,不会吧,不可能吧?
“这片我比较熟,你们要找谁啊?”鬼使神差之下,他蹦出了这么句话,说完便想掌自己的嘴……叫你嘴痒,是想……惹祸上身?不过,他们不会无端端的信自己这个陌生人吧?
但,他显然估错了。
那妇人稍稍迟疑了片刻,望望那饿也不说饿的少女,捋了捋额角披散的发绺,柔声道:“我们要去吉阳村,找冯家的五先生冯居庸。”
还真说啊,难道是自己的盖世美颜不仅赏心悦目更能麻痹人的神经?等等,这位阿姨说什么……“五先生”、“冯居庸”。某一瞬,冯过觉得自己一定是出现幻听了,要不然怎么会听到父亲的名字?
妇人见冯过一副活见久被施了定身法的模样,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问道:“小哥可是认识冯五先生?”
冯过下意识的“嗯”了声,心下嘀咕,老爹老爹,你什么时候认识的“外人”,这不科学啊,莫不是十八年前你闯荡江湖结下了孽缘?这就是他前世搞文字工作多年养成的毛病,思维易发散,想象力丰富,时不时的就会浮想联翩。
定了定神,他还是实话实说:“正是家父。”
潜意识里,他感觉沾上这几个人便是沾上了麻烦,却又摆脱不开,既然是老爹的“故友”,早晚得找上门来,还是干脆些得了。
那个身材更为高大的汉子大喜:“这不是巧了不是,我等命不……”忽地止住,望问冯过的眼神灼热,居然还蕴藏了极度违和的“温柔”:“你便是七郎吧?冯过冯改之。嗯,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同甫兄所言不假呀。”
好嘛,破案了,元凶竟然是陈亮……原来,冯居庸并不认识这几人,盖因交游广阔的陈龙川对冯老五赞不绝口,言称其豪爽仗义,颇具任侠之士之气慨,若是行走江湖,必为一方大侠。这番话正戳中素来不喜交谈的冯居庸的痒处,谁还没有个侠客梦呢?遂引为知己,相见恨晚。
至于陈亮其人如何,先听听他的自赞:“其服甚野,其貌亦古。倚天而号,提剑而舞。惟禀性之至愚,故与人而多忤。叹朱紫之未服,谩丹青而描取。远观之一似陈亮,近视之一似同甫。未论似与不似,且说当今世,孰是人中之龙,文中之虎!”
啧啧啧,何其自恋也。
但他的确是难得的文武全才,生性慷慨爽直,从不加掩饰自己的喜恶。
譬如,他最初听闻辛弃疾之名时,前往拜访。将要到辛家门口时,碰到一座小桥,陈亮三次试图策马跃过,但马却三次退却。乃大怒,挥剑斩下马的首级,把马推倒在地,徒步进门。这一幕偏巧让倚窗品茶的辛弃疾见到,他不由暗自称奇,忙叫书童打开房门,将客人迎入厅堂,分宾主落座,闲聊数语后,彼此顿感相识恨晚,于是辛弃疾备下酒宴,与陈亮畅饮美酒,阔论天下大势。二人越聊越投机,不觉间便陶然微醺结成挚友!酒醉中,一个道:“若朝廷见用,你我皆为国家建功良才。”另一个道:“孤隐多年,今日方知唯君与吾相合。”而辛弃疾更是畅谈定燕之间的利害,并大肆抨击皇帝及朝堂重臣,说了好多犯忌的话。饮毕,辛弃疾邀请陈亮住在自己的屋子里。陈亮半辗转反侧,思量道:“辛弃疾平素沈重寡言,醒来后一定会后悔自己的失言,将要杀我灭口。”于是盗走他的骏马逃走。一个多月后,陈亮主动致信辛弃疾,求借十万缗以接济,辛弃疾也如数相借。
他本是汉魏名门颍川陈氏的后代,在身叙中说:“陈氏以财豪于乡,旧矣,首五世而子孙散落,往往失其所庇依。”陈氏在其祖父代,家境富裕,人丁兴旺。“当时聚会,动则数百人”,“其后数年,死生困顿,何所不有”,从此便没落下来。才气超迈,喜谈兵事。
其“生而目有光芒、为人才气超迈,喜谈兵,议论风生,下笔数千言立就。”从青少年开始,就显示了聪颖精明、才华横溢和志量非凡。在十八岁时,他就考查了历代古人用兵成败的事迹,写出了《酌古论》二十篇,讨论了十九位历史人物。当时的婺州守臣周葵看了这部书,对他十分赏识,赞誉为“他日国士也”,并请为上客。
不过,饶是他才华横溢,却是两次参加科举考试,都未得中。他说:“亮闻古人之于文也,犹其为仕也,仕将以行其道也,文将以载其道也,道不在于我,则虽仕何为。”
听听,自负如斯,也是没谁了。
没办法,他就是这样的人。
他从小就胆大,一个人敢摸黑到野地里过夜。那时候,他家附近有一座神庙,庙里的神像面目狰狞,看了使人胆颤心惊。村里的孩子们都不敢去庙里玩,一听说去看庙里的神像,他们都吓得乱跑。但陈亮不怕庙里的神像,他曾和小伙伴打赌过,偷偷地爬到神像上面摸了一下它那凶恶的嘴脸,这使小伙伴们佩服不已。
陈亮每天要上山打柴,还要放牛种地。这年冬天,天气很冷,家里的柴禾烧完了,山上没有柴好打,父母没有钱去买,眼看一家人要挨饿受冻了。陈亮忽然看见了远处的神庙,心想:那庙里的神像不是木头雕的吗,把它劈成块不是也可以当柴吗?于是,他兴冲冲地提着斧子来到了庙里。
神像面目还是那么丑恶,红面獠牙,瞪着一双无光的大眼,左手叉在腰上,右手举着一把大刀,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陈亮的脸上装出胆小怕事的样子,先向神像行了个礼,说道:“神像大老爷在上,小民陈亮家中缺柴,不知神爷能否显灵帮我一个忙?”停了一会,陈亮见神像默不作声,还是那副凶相,便又说:“神爷既然不肯说话,也不肯显灵,那就好先委屈一下,小民陈亮要把神爷带回家,当一回灶王爷了。”说完,他便推倒神像,用斧子劈成几大块,拖回家当柴烧了。
邻居见陈亮拖着神庙里的神像,不禁大吃一惊,急忙问道:“这不是神庙里的神像吗?你怎么把它劈成几块了,你难道不怕神灵降灾吗?”
陈亮笑着说:“今天我家缺柴,眼看就要断炊,一家人都要饿死。我去神庙求神爷想办法,结果它愿意舍身救我,我就把它带回来了。”那邻居平时胆小怕事,见陈亮说得有头有脑的,便不敢阻拦,眼睁睁地看着陈亮把神像劈成碎片,扔进灶下当柴烧掉了。
瞧,打小就这般“百无禁忌”,也难怪后来会四处游学广交朋友了。
不过,龙川先生,你与冯老五只见过一回,虽然在冯家住了二日,相谈甚欢,但终究算不得挚交好友吧,就这么把冯居庸给卖了……咳,不是,就这么贸贸然“牵线搭桥”,这样好么?
好不好的暂时考虑不了那么多,赶紧把人领家去吧,否则可是有损冯老五“信州孟尝”美誉。别问为什么有这个绰号,要问就是冯居庸古道心肠侠肝义胆大方慷慨最是爱惜羽毛颇有孟尝君之风。咦,好像河北那边叫晁盖的,平生仗义疏财,专爱结交天下好汉,闻名江湖,喜欢刺枪使棒,身强力壮,不取妻室,终日打熬筋骨,江湖人称“托塔天王”。这二年河北遇灾,晁天王出钱出力,拿出一半家资赈济灾民,朝野俱闻,可是上了邸报的,《信江杂志报》亦有其相关报道。啧啧,南冯立北晁盖,一时瑜亮。
哦,对了,冯立,字居庸,行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