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京作相,弟卞为枢密,卞乃王安石婿,尊崇妇翁,当孔庙释奠时,跻配享而封舒王。优人设孔子正坐,颜、孟与安石侍侧,孔子命之坐,安石揖孟子居上,孟辞曰:“天下达尊,爵居其一,轲仅蒙公爵,相公贵为真王,何必谦乎如此?”遂揖颜子,颜曰:“回也陋巷匹夫,平生无分毫事业,公为明世真儒,位地有间,辞之过矣。”安石遂处其上,夫子不能安席,亦避位起,安石惶惧,拱手云不敢。往复未决,子路在外,愤愤不能堪,径趋从祀堂,挽公冶长臂而出。公冶为窘迫之状,谢曰:“长何罪!”乃责数之曰:“汝全不救护丈人,看取别人家女婿。”其意以讥卞也。时方议欲升安石于孟子之右,为此而止。”
进入腊月,府学即将放春节假。
春节叫元旦,专指正月初一。春节包括忙年、过年、闹年(春)三个时段,元宵也是“年”的一部分。
春节放假七天,即大年初一前后各三天,元宵放假七天,加一块儿接近半个月。
月余以来,关于王安石父子配享(从祀)孔庙一事闹的沸沸扬扬,成愈演愈烈之势。
章前一段便是出自于南京无名氏所编的《夷坚支乙优伶箴戏》,伶戏所演的是:
安石请孟子上座。孟子说:“我只是公爵,不是王爵。”又请颜回上座,颜回说:“我只是个穷书生,不比你是大儒。”然后孔子也让座。旁边子路看不下去了,大骂公冶长(孔子的女婿)道:“你真没用,看看别人家的女婿!”
“这骂的也真够狠的……”甘诚啧啧道:“这无名氏做的真是……绝,真想知道是哪路神仙。”
甘大公子纯粹在府学混吃等死,早早地纳了充银,假“游学”之名不在府学遭罪,却又隔三差五的来带湖找冯过等几个好友。
对此,冯过只能归之于“有钱任性”。但也知道甘诚外表大大咧咧,貌似没心没肺的,实则精明着呢,极具奸商特质。
徐元杰不以为然:“无名氏呀,南京都查不出究竟是何人,自是无头公案了。”
众人皆以为然,以伶戏之名宣扬王安石一事哪是寻常人做得出的?这其中大有猫腻哪。需知,此人借此事公然攻讦朝堂大佬,若无万全之策岂有此胆?真不知“死”字怎写乎?
刘几则闷声道:“蔡元度此事做的极为不妥,实乃拨草寻蛇、惹火烧身也。”
冯过很少发声,在他这种事是明摆着的,干系大牵扯深,实在没必要妄加评论。
嗯,他已过了中二时代,但费懋贤几个尚是热血文青。
沈致信嗫嚅着低声说道:“教条第三条说‘惟生员不可建言’……咱们少说为妙……”
费懋贤摆了摆手,满不在乎:“生员不准乱评军国政事,与此事何干?”
沈致信吭哧着不再多言。
其实,费懋贤所言并不准确,配享孔庙勉强也算得上是政事,毕竟牵涉到朝廷方方面面,影响深远。
只是在费懋贤徐元杰与刘几看来,沈致信是有些不堪的,才学不显,行事呆板不知变通,还畏首畏尾不够果决,若非看在他与冯过的舅甥关系,哪里会折身与之交往?倒是那沈开恒脾性爽朗,言行沉稳,颇为少年老成,极具乃叔风范,他日说不得能有番作为。
都说看人看小,虽然徐元杰几个自身年纪不大,但或因长辈言传身教或因自身成长环境造就,洞察力不弱。徐元杰和刘几尚好些,费懋贤毕竟年少,偶尔便会有所表露。
冯过一一看在眼里,却也没去干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说的再多也是枉然,经历过了方有阅历,得让本人去好生体会。
徐元杰岔开话题:“蔡元度主持此事怕也是无奈,毕竟是圣上定夺,他如何推却?”
“何故要推却?”刘几持不同的观点:“蔡元度身为王临川女婿,主持此事是再恰当不过的。更何况,他视王安石为师为父,本是新法大员。”
王安石生有三子三女,其中一子一女早夭,长子王雱亦是英年早逝,次子王旁不仕;长女适吴安持,次女适蔡卞。
吴安持出身浦城吴氏,官宦世家,祖父吴待问历官大理寺丞、奉朝请、光禄卿,官至礼部侍郎,以礼部侍郎致仕;父吴充历任国子监直讲、吴王宫教授、集贤校理,判吏部南曹、知太常礼院、知高邮军、群牧判官、开封府推官、京西、淮南、河东转运使、权盐铁副使、同知谏院、河北安抚使、知审刑院、权三司使、翰林学士、拜枢密副使、为枢密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等职;伯父吴育历任临安、诸暨、襄城三县知县、大理寺丞、著作郎、开封府知府、右谏议大夫、枢密副使、参知政事等职。
蔡卞是仙游仙化人,父蔡准历任秘书丞、都官郎中、礼部右侍郎。
与吴安持相比,蔡卞家世弱了许多,但在仕途与文坛皆有大名。
吴安持先任太子中见,后知滑州、苏州,再为都水使者,迁工部侍郎,时下为天章阁待制,乃是从四品贴官。
蔡卞历任国子直讲、崇政殿侍讲、起居舍人、同知谏院、侍御、礼部侍郎、尚书左丞、大名知府,如今乃是正二品的知枢密院事。
而且,其长于书法,时人谓之曰:“自少喜学书,初为颜行,笔势飘逸,圭角稍露,自成一家,亦长于大字。”其人不光精于“贴”,且善于“碑”,所作之字,神气充腴,稳重含蓄,风度典雅,有晋人之潇洒,昌人之发度,又有定人之灵展。观蔡卞作品,俊朗淳美,圆健遒丽,有兼人之功,文人士大夫的气息跃然其上。
说来也妙,吴充虽与王安石是姻亲,但不支援王安石变法,认为新法不便于民。王安石罢相去国时,他代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监修国史,立请召还司马光等,乃是保守党大佬。
蔡卞却是王安石变法的铁杆支持者,乃是新党大员。
明宗去世,司马光入朝为相,推行元祐更化,全盘否定王安石变法。在谏官陈瓘、任伯雨、御史龚等人的联合要求圣上亟待正典刑,蔡卞被降为少府少监,分司南京,
当今圣上即位,蔡京入阁为首辅,蔡卞主持国史修撰,也就是说掌握了国家意识形态。
蔡卞专取王安石日录,遂尽改元佑所修,贬原修官吕大防、范祖禹、赵彦若、黄庭坚等。《日录》是王安石在熙宁年间执政时私下记录的君臣奏对之语;蔡卞纳入史局用以重修《明宗实录》,从而得以流布于世。
党争也好,情谊也罢,蔡卞此举无可厚非。
只不过,文人最擅搬弄是非,无需舞刀弄枪,但使春秋笔法,杀敌于无形。所谓《夷坚支乙优伶箴戏》便是实战案例。
徐元杰微微摇头:“蔡相向来官声极佳,野望清高,此遭怕是稍有染垢了。”
大定的官职称谓有些乱,内阁学士、参知政事和枢密使皆可称“相”。又如通常以“太尉”来尊称枢密院文长官,因为大定就以文臣制军。而且太尉也多是下级军官对高级武官的尊称。“太尉”既可指官阶,亦可为尊称,但不是职务。甚至高阶武官亦可称作“太尉”。
“是啊,天下又有谁不识蔡元度?便是赞一声‘百官楷模’亦不为过。”能凭真本事考中秀才,甘诚自非不学无术之人,只不过生性如此,不像个真正的读书人:“早年其任江阴县主簿,当地大富豪顾新元等人,趁着青黄不接之际,借谷物于庶民,利息高出平时一倍。蔡主簿同情百姓疾苦,极力推行王安石的青苗法,断然开仓借粮,以解百姓燃眉之急,煞住不法富人趁火打劫的嚣张气焰,免除农民遭受高利贷剥削之苦。”
顿了顿,他又喟然道:“其再知江宁府,则才力之优,见于郡治。徒越州,夷人清其去,以蔷薇露洒衣送之。”
众人默然,皆觉蔡卞官途坎坷,好不容易跻身高位,正可为国为民多多出力,却出了这么档子事。虽说是奉诏行事,但多少是有“假公济私”之嫌的。
至于值与不值,却不便多加置喙。
“朝堂暗流涌动,党争愈演愈烈,时下新党掌政,自是百般针对旧党。”刘几沉声说道:“第一次编修《明宗实录》在元佑时期,英宗皇帝还年幼,由明宗之母高太后垂帘听政掌权,高太后是变法的反对者,变法派大臣已被贬出中央,由反对改革的旧党大臣执政,他们在经济制度上废止了一切新法。
本次修订的《实录》对明宗变法的思想和路线方针进行全盘的否定。当时编写《明宗实录》的是旧党中的才子陆佃与黄庭坚。但陆佃与黄庭坚在编修《明宗实录》的过程中相互口诛笔伐、争论不休。陆佃批评黄庭坚所编写的内容是基本都是对明宗及变法大臣的诽谤。而黄庭坚认为陆佃编写的内容是对许多旧党大臣赤裸裸的污蔑……”
刘之道平素言语不多,此时却侃侃而谈:“所谓《实录》只不过是旧党一家之言,自然有失偏颇。绍圣英宗亲政,将反对改革旧党大臣贬出朝堂,召回变法派大臣重新掌权。蔡元度提出,《明宗实录》是元佑旧党修的,有很多记载都无依据,涉嫌污蔑明宗皇帝,要求重修《实录》。不但如此,他又从《明宗实录》中摘引了一千多条材料,以‘诋毁先帝’的罪名,对参加修撰元佑年间《实录》的黄庭坚等史官们分别传讯,导致第一次修书的大臣黄庭坚被贬。”
笑了笑,他甩了甩手:“明刀明枪的往来罢了,就看孰胜孰败。”
“此君是个好战分子哪……”冯过暗忖,又听费懋贤悠悠的道:“这其中蔡相出力居多吧。”
众人愣了愣,方省起费懋贤口中所言“蔡相”并非是蔡卞,而是另有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