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文会继续。
这日的议题与前一日仿佛,位置换到了书院后的“夫子亭”。
顾名思义,“夫子亭”乃是为纪念朱子夫而建。据传,是时朱夫子时常在此处讲学,名动天下,为记其行,后人建亭于斯,供后辈学子思慕。
亭子建在一块巨石上,傍山依水,幽雅静谧。鹅湖峰间的山泉汇集一处,化作一条溪流曲折而下。溪水潺潺,清激见底,偶有几片枫叶飘落其中,静静而去。
“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遥想当年,晋代王羲之、谢安、孙绰等贵族高官四十二人在会稽郡山阴县兰亭聚会,饮宴游乐,群贤高会,儒雅风流。在兰亭修禊后,举行饮酒赋诗的“曲水流觞”活动,引为千古佳话。这一儒风雅俗,一直留传至今。
是时,王羲之等在举行修禊祭祀仪式后,在兰亭清溪两旁席地而坐,将盛了酒的觞放在溪中,由上游浮水徐徐而下,经过弯弯曲曲的溪流,觞在谁的面前打转或停下,谁就得即兴赋诗并饮酒。据史载,在这次游戏中,有十一人各成诗两篇,十五人各成诗一篇十六人作不出诗,各罚酒三觥。王羲之将大家的诗集起来,用蚕茧纸,鼠须笔挥毫作序,乘兴而书,写下了举世闻名的《兰亭集序》,被后人誉为“天下第一行书”。
此乃千古文坛第一雅事。
今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虽非三月初三上巳日,铅山鹅湖书院效仿先贤,亦办了一场曲水流觞文人雅集。
原本,“曲水流觞”是定于昨日举行的,前有上巳日,今有重阳节,不让古贤专美于前嘛。怎奈昨日天空不作美,落了一场缠绵悱恻的蒙蒙细雨,虽说雨势不大,但若淋湿衣裳易感风寒,只得作罢,临时更换了议程。好在今日秋高气爽,云淡风轻,正可弥补昨日之憾。
至于说会有邯郸学步之嫌甚是东施效颦之恶,那倒也不见得,辛弃疾等人偌大的名望摆在这,谁能置喙贬讽?
冯过的心思较为复杂,在那个时空,辛弃疾可是朱熹的迷弟呀,在这个时空却成了“掘墓者”,真是一段紊乱无章的架空史啊。
他们一个是“人中之龙”,身备阳刚正气的一代儒宗;一个是“文中之虎”,压倒一世英豪的奇杰,他们二人堪称南宋时期的“双子星座”。
朱熹与辛弃疾的交游以切磋政事的同僚关系始,以肝胆相照的挚友终,二人也时相诗词唱和,砥砺学问,感情随着交往的深入日益加深。在辛朱二人的交往中,辛弃疾往往是主动的一方。辛弃疾对朱熹推崇备至,认为自唐尧以来的几千年中,能与朱熹相比的仅有二三人。他所作的《寿朱晦翁》诗曰:
西风卷尽扩霜筠,碧玉壶天天色新。风历半千开诞日,龙山重九逼佳辰。先心坐使鬼神伏,一笑能回宇宙春。历数唐尧千载下,如公仅有两三人。
庆元六年三月,时值梅雨时节,朱熹由于久病,“正坐整衣冠,就枕而逝”,时年七十一岁。此前他因再三秉直论事,得罪了权相韩侂胄等人,被一众小人罗列罪名,刻意抹黑,不独学问被斥为“伪学”,他本人也从一代大儒的身份,变成了伪学甚至逆党的魁首。
门人弟子大多已遁走江湖,以避祸端。更有软弱的,公开表示跟朱熹脱离关系,“过门不入”,“以自别其非党”。
但辛弃疾却无所畏惧,亲自前往吊唁,祭文称朱熹“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表达了对友人离世的万分悲痛。
他还写词悼念,末句“子云何在,应有玄遗划,江河流日夜,何时了?”以汉代扬雄(字子云)所作《太玄》比拟朱熹的著作,“江河流日夜,何时了”这一句更化用杜甫的名句“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在辛弃疾笔下,朱熹俨然成为屹立在滚滚波涛中的砥柱山,笑看奸佞小丑们一个个为波涛所吞没。
二人情谊可谓是“肝胆相照”。
可在这个时空,辛弃疾可是要将朱夫子掀下神坛的。啧啧,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拍在沙滩上。
冯过并不纠结于此,大浪淘沙,爱谁谁呗,对“曲水流觞”倒是颇感兴趣。
文人固然相轻,但也最喜举办各种文学沙龙,附庸风雅。一干志同道合的读书人吟诗作对,饮酒狎ji,放浪形骸,雅致风流者也。
是滴,这个时空狎ji不犯法哦。
大昌玄宗诏曰:“五品已上正员清官,诸道节度使及太守等,并听当家畜丝竹,以展欢娱。”
皇帝公开鼓励大臣蓄养家ji、享丝竹之乐,敢问还有谁能坐得住?当然是都领了圣旨,蓄ji去了。
至于文人,那更是精于此道。
李青莲便是个中大咖,写自己携ji而游的诗文颇多,如《江上吟》:“木兰之楫沙棠舟,玉箫金管坐两头。美酒樽中置千斛,载ji随波任去留。”再如《襄阳歌》:“千金骏马换小妾,笑坐雕鞍歌落梅。”又如《代别情人》:“桃花弄水色,波荡摇春光,我悦小颜艳,子倾我文章。”
之后无数文人墨客竞相仿效,你方唱罢我登场,不甘瞠乎其后也。
今儿这场雅集便请了数位ji者助兴,作为初哥的冯过可算是大开眼界了。
ji者,雅称不胜枚数,如青楼女子、神女、彩旗、灯船女、清吟小班、茶室女、倚门卖笑人、红倌人、清倌人、花娘、花魁、仙女等等。
可别小看这些“文娱工作者”,事实上她们大多从小接受过严格的训练,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诗词歌赋不在话下,能唱能跳,才艺不俗。当然,色艺双全者更易走红,是为“名妓”也。
“夫子亭”中就坐的自是诸位大佬,众士子在溪流两畔或坐或立,窃窃私语者有之,高谈阔论者有之。
有那慕艾少年心不在焉的与同伴闲聊,心思尽落在几位歌ji身上。
虽是深秋,歌ji们仍多是衣着色彩艳的轻裳,尽显窈窕身姿,脸上半披薄纱,娇颜若隐若现,叫人遐思翩翩。
最吸引目光的是亭边那女子,一身白裳白裙,正抚琴而唱,琴声叮咚如泉,歌声婉转似莺,唱的正是冯过所“作”那阙“浣溪沙”。
“句里春风正剪裁。溪山一片画图开。轻鸥自趁虚船去,荒犬还迎野妇回……”
词牌有固定的音律,乐者依韵而歌,是以,词人在青楼份外受欢迎。若是哪位花娘得到一阙精妙新词,必可身价大涨。
冯过并不觉得心虚羞愧,感觉还不错,就如写网文的作者见到自己的作品为读者喜爱一般,算是满足了虚荣心,成就感满满。
甘诚看得目不转睛,似是完全沉浸其中,不时赞一声“妙啊”,又叹一声“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罗桥甘氏是信州豪富之家,奈何人丁不兴,到得甘诚第一辈,嫡系已是三代单传,打心就倍受宠溺,视若珍宝,真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虽说他今年只有十七岁,却早早地尝过了男女云雨之事。家里也是乐见其成,侍候其身边的尽是娇艳美婢,大抵也是存了让嫡宗早生子嗣的心思。至于城中几大名楼,甘公子亦是常客,仗着年少多金,很是上手了些个红倌人。
那白裳歌ji他甘公子也是认识的,乃是“云想阁”的清倌人,叫做董小宛(对于这个名字,冯过表示如雷贯耳,“秦淮八艳”之一嘛。啧啧,关于时空混乱,他是见怪不怪了),甘大公子倒是想成为入幕之宾,奈何屡屡碰壁无功而返,虽未偃旗息鼓,却也淡了那份心思。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咱甘公子大气着呢。
清倌人一般不会与piao客肉身相搏,大体是在品茶饮酒、吟诗作画、抚琴弈棋中,把原本纯粹的****变化出几分高雅来。较之底层野ji与piao客的兽行肉搏自然不可同日而语,而付费也高下悬殊。原因是文化妓的培养周期长,成本高。
依照按质论价的市场原则,自然索费便高,亦属情理之中。而普通ji女培养成本较低,收费也就相对低廉。至于最底层的野ji,根本无须培养成本,则收费又等而下之了。
这董小宛“出道”时日未久,但已隐然是信州第一名ji。有那文人骚客作小传赞之曰“天资巧慧,容貌娟艳。七八岁时,阿母教以书翰了了。少长,顾影自怜,针神曲圣,食谱茶经,莫不精晓……慕信州山水,徙居半塘,小筑河滨,竹篱茅舍。经其户者,则时闻咏诗声或鼓琴声……”极文字之巧叹其艳绝。
其甫现“云想阁”,其超凡脱俗的气质便吸引了不少人追捧,共中不乏一掷千金欲求初红者,但其性情孤傲,与楼子签的是卖艺不卖身的契约,若非其本人应允,楼子也不好用强。
如此三番数次过后,反倒使其名气越来越大,莫说登堂入室,等闲难得一见,便是请她登台弹唱也是收费高昂,非常人所能承受。
越是得不到的越值钱,比为真理。
此次文会能请得动董小宛,也算是“蓬荜生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