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于左溪沈氏而言,族里出了位进士,当然裨益多多,在信州地界的社会地位可谓是水涨船高。
也正因了此节,“上沈”的影响力方盖过了“下沈”。都说有人的地方便有竞争,便是同宗族亲间亦不倒外。
冯沈氏嫁与冯居庸时,可谓是门当户对,待到沈致和这位未出五服的族兄中试后,多少便有“下嫁”的意味了。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冯沈氏倒是一如既往地操持家务,与冯居庸男主外女主内,琴瑟和谐,举案齐眉。外家沈氏却是多多少少有了微妙的变故,明面上无甚,潜意识里难免会将沈家置于冯家之上。
之所以未曾“撕破脸皮”,一来是沈氏祠堂那块“积善人家”的牌匾并非浪得虚名,再一个两个大家族乃是通家之好,多有联姻嫁娶,冯过的大表姐就是沈致和从弟沈致中的元配。
依着冯家这边叙,沈致中是冯过的表姐夫,从沈家论,冯过则该唤沈致中为“堂舅”,这辈分……着实有些乱。当然,与伦礼无关。
冯居庸在兄弟中行五,尚有姊妹两个,大姐嫁的早,女儿只比冯家老六小一岁。两辈人年龄相仿,这种情况并不罕见。到了冯过这一辈,大表姐的儿子更是比他大了一岁。嗯,还有他的幺舅,也是如此。
早二年,冯过入“信江学院”进学,同窗便有他的幺舅及表外甥,又是舅甥又是叔侄的,引为书院趣谈。
书院在信州名头极响,其中不乏百里外的学子,管理却是张弛有度,中秋节足足有五日假。
此时学生的假期有三种。
第一种是旬假。就是每隔十天可以休息一天。
第二种就是田假。放假的时间是一个月。而且,这一个月是纯假期,并不包括来回路上所花的时间。也就是说,如果学生家里离得太远,可以向学校申请延期。
第三种是“授衣假”。所谓“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授衣”即准备寒衣之意,一般情况下,到了农历九月,天气转凉,得准备寒衣过冬。授衣假,也就是让学生回去拿抗寒的衣服过冬。
一般私塾里面,从正月十五开学,一直到腊月十日才放假,一年只放一次假,一次差不多有一个月的时间。
除了那三次假,端午节和中秋节能放两天,清明节和中元节还有十月初一,也就是十月朔能放一天假,其他时间,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一律不放假。算一算时间,一年放假的时间都不超过五十天。的确是苦逼的孩子啊。
信江书院并非官学,但亦非寻常私塾,乃为从礼部侍郎之位致仕的大儒陆玄所创办,百多年来从书院走出的秀才、举人不知凡己,便是三榜进士亦有五十人之多,在江南鼎鼎有名,便是放诸大定全国亦排得上号。
陆玄尝言:“进学者当勤之又勤,不可一日不读。然读书一事,劳心废神也,当张弛有度、松缓结合……”
在南定有“送三节”一说,即五月节(端午节)、八月节(中秋节)和“年节”(春秋),百姓讲究晚辈需要给上辈看节礼,官场上则叫进贡。
此时的中秋节除继承了昌代女性中秋拜月的风俗外,还有更潇洒的活动“玩月”。时人孟元老《金陵梦华录》“中秋”条称,“中秋夜,贵家结饰台榭,民间争占酒楼玩月”。当时的皇家还会举办“中秋晚会”,附近居民半夜都能听到从后宫传出的音乐声,此即所谓“丝篁鼎沸,近内庭居民,夜深遥闻笙竽之声,宛若云外”。民间也不会早早休息,连小孩都不肯睡,“闾里儿童,连宵嬉戏。夜市骈阗,至于通晓。”
信州地处江南,虽比不得金陵、临安繁华似锦,却也富庶康宁,且因是常定王朝龙兴之地,是为陪都,光这份尊贵便非同寻常,似端午赛龙舟、中秋赏月、上元灯会这等节日盛会自也不遑多让。
今岁中秋冯沈氏身染微恙,送节大任便落在了冯过身上。外祖母家并不远,坐骡车悠哉悠哉也就两个时辰的工夫,十四岁的冯过领着弟、妹,再有两个长随跟着,一路无事。
青石路的尽头有一座单拱桥,桥墩由红岩垒叠而成,桥面则是长长的青石,栏杆也是条石榫接搭嵌,雕着些飞禽走兽,细看之下便见其雕法精妙,线条凸凹有致,惟妙惟肖。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大抵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外婆桥,于溪头河畔与童伴嘻闹玩耍,待到炊烟袅袅日暮西山时,方在外婆的叫唤声中奔跑着离去……
这等美好的童年回忆会伴随终生,每每忆起时总会不经意的唇角上扬。极具讽刺意味的是,人越大便越不愿再去外婆家,或因外婆不再,或因工作繁忙。究其根由乃是长大后有了自己的家庭,终究要为了妻儿生活奔波忙碌,对外婆家的向往与依恋自是越来越淡薄。是以,当地有句谚语极为精辟----养外甥不如养脚跟!
站在桥头,冯过有些恍惚,眼前种种何止是似曾相识呀,实在是太熟悉了。
灵魂穿越到这具躯体时,首先是难以言说的头痛欲裂,前任的记忆瞬间充斥于脑中,让他几欲昏厥,好一阵子方稳住心智。
心绪稳定后,他结合前任的记忆发现了一件更为诡异的事,那便是他所在的这个地方与那个时空的家乡高度相似。
在这个时空,历史的走向虽已不同,但某些事件仍是有迹可寻的。可以肯定的是,除了那些似是而非的历史事件,这个时空的地理环境与那个时空几乎完全相同。譬如他时下生活的信州,在那个时空的某个历史阶段也称作“信州”,至于上饶、广丰、铅山这些县名更是一般无二。最为奇妙的是,便连那些个乡镇村庄竟也如此。
此次来左溪送节,一路走来四十余里,沿途的地名仿似一张张幻灯片不停地闪映,唤醒了一段段回忆。或美好或苦涩的思绪在心头慢慢的累积,直至到了左溪,直至到了那座唤作“杨家石桥”的石拱桥,在瞬间爆发,鼻酸,目涩,似有晶莹的东西夺眶而出……
这,便是近乡情怯吧?毕竟,似乎许久未到外婆桥了,那清澈的溪水潺潺流淌,岁月无声。
这般不为人知的心路变化来的极为突然,让亦步亦趋的冯迅也红了眼,扯扯冯过的衣襟:“大兄,你怎么了?”
冯过默默吸了口气,习惯性的揉揉小妹的发髻:“没什么,沙子进眼睛了……”
好吧,很强大,冯迅眨眨眼睛,将信将疑。
“过儿,迅儿……”
拱桥那头沿溪竖着一幢幢房子,鳞次栉比,参差有致,在溪畔的杨柳树掩映中最是江南建筑风格。这些房屋大抵有两丈高,看上去浑然一体,其实却是内有乾坤。墙体用黄泥混糯米汁夯实而成,刷了白灰,房顶铺盖着瓦片,典型的粉墙黛瓦。江南水乡民居在单体上以木构一、二层厅堂式的住宅为多,为适应江南的气候特点,住宅布局多穿堂、天井、院落。构造为瓦顶、空斗墙、观音兜山脊或马头墙,形成高低错落、粉墙黛瓦、庭院深邃的建筑群体风貌。
两个少年从一幢院子跑了过来,挥着手唤着冯过兄妹。
跑在前头的少年十来岁的模样,长的很是结实。后面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比冯过矮些,也瘦弱些。
“三舅,敬轩……”冯过笑着迎上前去,冯迅拉着大兄的衣袖,奶声奶气的唤人。
“正准备去大夏垄接你们呢,不想你们倒是早到了。”
那十几岁的少年便是三舅沈致信了,只比冯过大了一岁,二人虽为甥舅,却似同窗好友情谊多了些,相处的极为融洽。
十来岁的少年是大舅的长子,叫做沈敬轩,性情憨直。
沿着溪畔石径前行,一路与人招呼着,有那坐在门口纳鞋底的大娘,有那溪头淘米择菜的大婶,也有那从山上砍柴打猎回来的大叔,更有那甩着鞭子哼着山歌的放牛娃。但见不时有炊烟自庄户的烟囱袅袅升起,米香入鼻分外清香,好一派田园农家的悠闲生活。
沈氏虽为当地豪族,但鲜有盘剥乡里之举。即便随着沈致中在仕途一帆风顺,短短十年间便官居从五品户部员外郎,沈氏亦是低调不张扬,反而更是热衷于铺路搭桥、赈济灾民贫弱这等善事,无愧于“积善人家”四字。
至于冯过舅舅家这一脉,虽然外祖父沈光祖早逝,但子嗣兴旺,共育三子五女,冯过母亲乃是长女,三子沈致兴、沈致行、沈致信(嗯,这三兄弟名字取的有点意思)皆是脾性忠良之人,颇得乡邻亲近。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但冯沈氏颇擅接人待物,名声在娘家邻里街坊中有口皆碑。这不,冯过兄妹仨便亦属爱屋及乌了。
那边院门口处,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倚着门框,微微笑着,目光随着冯过兄妹的脚步而移动,满满的宠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