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宋
八月初六,李瑕自丰利渠归长安,马上便招集臣属商议兴修关中水利之事。
自唐末战乱以来,关中水渠管理逐渐废弛,眼下的水利难题有两个。
一是长安城的用水问题,城内水源不足,挖井所得往往又是苦涩不堪的咸水。以往人口不多,还能应付,但随着秦王迁至长安,人口聚集,用水已有很大困难。
二是关中耕地的灌溉问题,这次巡视丰利渠,秦九韶的记录是“河底低深,渠道高仰,水不通流,废弛湮塞,几百年矣。”
诸人当中,李墉、吴璞、奚季虎都得过吴潜兴修它山堰之后的经验指点,虽然都不是水利专才,倒也可负责此事。
战后百废待兴,李瑕麾下人才又太少,要他们处置的事远不止这些,总之就是让他们“辛苦一些,多多担待。”
这事肯定不是一天两天能商议出结果的,需要考虑到各渠道的引水、分水、输水整个体系,以及长安城的规划。
孙德彧也参与了这商议,因开凿河渠所需的火药以及各种器械须由他负责督造供给。
与会时也不知打了多少个哈欠,好不容易李瑕结束了这场议事,孙德彧才得以散衙还家。
从永宁门出了长安城,乘马车往南行两里地到小雁塔,又往西南方向行了十余里,才抵达唐城墙的遗址。
足见唐长安之大。
前方是一大片庙宇,马车行到近处,却见上面的牌匾分明是“格物院”三个大字,字迹疏朗飘逸,出自大家之手。
时近黄昏,进了格物院,里面是一派繁忙景象。
因是不久前才从汉中调了一批人到长安分院,此时院子还堆满了装着书籍、图纸、材料、样品的箱子,来来往往的人们在整理。
人员也是形形色色,道士、和尚、文人,老的、女的、残疾的,进格物院做事基本只有读书识字这一个要求。
孙德彧一进门便负起双手,微昂着头,摆出些架势了,才往里踱步。
“院长回来了。”
“院长……”
每有人唤,孙德彧都含笑点头应着,最后自己没忍住得意,完全笑开了。
他本就长得一张娃娃脸,白白净净的,这一笑更显得孩子气,但路过的众人都还是“院长”唤个不停。
“院长回来了,这趟辛苦吧?”
“虽然是有些辛苦,这么热的天我都晒黑了。”孙德彧笑道:“可我不就这点嘴皮子的能耐了吗?大家伙把事情办好,我来为大家伙向秦王讨赏。”
相比于他那些木讷的师叔师兄们,孙德彧或许不是最会炼火药的那个,但他最会与人来往。因此格物院但凡有什么事,多半是由他主持的。
格物院之前最主要做的无非是依照李瑕给的原理研制出各种军事、医疗的武器或工具,多是配合军队。
这次随李瑕走了一趟,孙德彧便知道以后格物院还要配合分管农业的官员们,研制并想办法大量制作出农具、提高关中的产粮。
用李瑕的话说“要尽快促进农业、牧业的发展,以推动建立工业、军工业的基础”云云。
这种奇怪的话,孙德彧偏偏很能领会,这也是他年纪轻轻就能脱颖而出的原因。
回到格物院,他也能准确地传达给别人。
在秦王府议事时他昏昏欲睡,可回了自己的地盘,他却能笑嘻嘻地把事情交代清楚。
“秦王又给我们派了更多的活……”
~~
“好了,今日便说到这里。王都刚移到长安,诸事繁杂,还请尽力,忙过这一阵,大家到溧阳酒吃炒菜。”
从堂上出来,孙德彧终于可以回屋歇着。
“好累。”他往铺上一趴,道:“也不知郝老道何时才来长安,这许多事由全交给我打点,累死我了。”
与孙德彧同住的是他的师兄俞德宸,才进屋便把被孙德彧踢乱的蒲团重新摆好。
“郝老道暂时不来长安,他打算到吐蕃,再与佛教辩论一次……信在这里,你自己看吧。”
“咦。”
孙德彧支起身来,接过那封郝修阳的信。
郝修阳无非是交代他要打理好格物院,至于自己要去做什么说的却不多,只提到他要带着全真教的老道士们往吐蕃大昭寺去一趟。
仔仔细细把这信看了两遍,孙德彧道:“老道长不会是想借着吐蕃秃驴之手,把全真教灭门吧?”
“别胡说。”
“胆子真大,我听说吐蕃秃驴已被忽必烈册封为国师了,既然身处国敌,还有何必要再作佛道辩论?还有,郝老道那么大年纪了,能走那么远?”
俞德宸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孙德彧道:“郝老道想当国师想疯了。我看,他之所以把格物院丢给我来管,就是为了能全心扑在宗事院上。”
当年全真教被围,李瑕曾给了孙德彧两个选择,一是“信仰”,二是“格物”,这也便是如今宗事院、格物院的由来,郝修阳本是两院兼顾,但自从格物院的杂事孙德彧能够打理之后,已是越来越少管这边。
“我可太清楚郝老道的心思啦,无非是想着若能为秦王说服吐蕃归附,万一秦王称了皇帝,可不得给他封个圣人。可秦王才多大年岁?八思巴才多大年岁?可都是二十多的年轻人。他郝老道哪能陪他们继续合纵连横这天下大势,那么老了,还上到吐蕃高山上去。”
孙德彧说到这里,大摇其头。
他重新趴回榻上,又道:“换作是我这般天姿,或许是能做成,但也太累了吧,身入敌国也太危险了。还是在这格物院玩玩小物件比较好……”
俞德宸坐在那打坐,也不应话,任由孙德彧在那嘀滴咕咕。
到最后,孙德彧道:“师兄到底有没有在听?真是好生无趣。”
“有在听,对了,她说等你随驾回来了,一道聚聚。”
“谁?”
“嗯……昭成兄。”
~~
次日傍晚,长安城西,李昭成府中。
“你们尝尝我这道烂蒸羊羔。”
看着几盘炒菜被端上来,孙德彧便眼睛发亮,下箸如飞,不忘嘟囔道:“李大郎这厨艺果真了得。”
“还是请小道士吃饭有趣。”
“小道士?人家都叫我院长。”
“真就任院长了?”
“旁人不知郝老道,你还不知吗?他哪还肯管这摊子事。我就只好接手管了。”
“也是,老道长一心想要去吐蕃,我与父亲苦劝他许久,还是没拦住。”李昭成对此颇有些忧虑。
以前李昭成就喜欢去找郝修阳,这两年依然是时常去格物院走动。
旁人觉他是李瑕的兄长,来往时避嫌、巴结、敬而远之都有,如孙德彧这般能与他自在相处的其实不多,因此李昭成颇喜与孙德彧来往。
“没拦住就让他去呗,其实你要不说他多大年纪,看着比我师父还健朗些。”
李昭成这才轻松不少,笑道:“孙院长说的有道理。”
此时正有人进了堂来,闻言便应道:“院长?哪里的狱吏头子来了?”
声音清脆,却是个女子。
李昭成转头一看,果然是江荻、江苍姐弟到了,一指孙德彧,道:“你不说我差点忘了,狱吏才叫‘院长’,正是这位孙院长了。”
“小道士惯是个人精,能升官属实平常。”
江荻拉开椅子,从容自在地便坐下,道:“好香,我没来晚吧?临散衙有些公务耽搁了。”
“来晚了,罚你明日到再请我吃一顿。”
“好个贪财吝啬的小道士。”
“……”
几个年轻人一边吃菜,一边饮酒说笑,到后来江荻有些微醺,却显得颇开心。
再一看俞德宸一直闷不吭声,她便问道:“木鱼一整晚没说话,有心事啊?”
“我师兄从来就是这样。”
“哈哈哈哈……”
“吓我一跳。江女郎,忽然笑什么?喝醉了?”
“欸,我忽然想到那时候在庆符县,木鱼扮成女子,也是这样一直都不说话,好生娴静。”
俞德宸大为窘迫,忙道:“别说了,你醉了。”
“没有,没有。”江荻犹在笑,拈着酒杯,摇了摇头,道:“聊聊当年趣事,有何打紧的?你扮作女装丢脸,我当时与你说的事更丢脸。但都过去了不是吗?”
“姐,你与俞道长说了什么啊?”
“没什么啊。有趣的是,前年在汉中再见到木鱼,我吓了一跳,他也吓了一跳。然后他与我说,‘江女郎放心,我不认得你’,嗯?不好笑吗?他叫我名字,又说不认得我。”
“不好笑啊。”
“好吧,我就觉得,木鱼虽然是个杀手,但心肠很好。”
“师兄那是把杀手的脸都丢尽了。”
“但是,木鱼是有什么心事吧?”
“师兄,你有吗?”
俞德宸终于点点头,道:“我就是觉得,我待在格物院没什么用。”
“怎么会?”孙德彧讶道,“要是没有师兄,我们怎么能占下城郊那个荒废的寺庙,哪有现在的长安格物院?”
“别说了,昭成兄和江女郎都是当官的,再说下去,我要被捉起来。”
“扑哧。”
江荻不由好笑,道:“难得听俞道长说句风趣话。”
“我说真的,我脑子木讷,唯独有些身手。”
“那师兄你可去当个捕快,万年县正好在招捕快。”
“哈,正好与孙院长这个狱吏搭班子。”
“不过,话说回来,我早便觉得师兄道心又不坚,老想着娶媳妇,就适合还俗当个捕快。”
李昭成问道:“你们说真的?我去问问有无缺额?”
“其实,林司使也想让我过去做事。”
“军情司?那是最危险的衙门吧?”孙德彧大摇其头,道:“我们格物院多好,莫理他。”
“就是。”江苍道:“连我都想去格物院。”
“读书吧你……木鱼你也莫听他们说,终究是你自己拿主意。”
“是,我再考虑。”
“师兄没什么好考虑的,我们格物院那么多机密,也需要身手好的人保护。”
“呀。”江苍忽然道:“我想起来了,当年姐你与俞道长说了什么我可猜到了。”
“猜到就猜到,有甚打紧的。”
“脸皮真厚。”
江荻笑了笑,随手举了举杯,与旁人敬了,自饮了一口。
她已经不再是只会模仿李瑕的那个少女,她已有了属于她自己的气质。也不觉得如今这样有失大家闺秀的体统。
这夜,当着几个好友,酒到酣时,江荻还说了番心里话。
“我这般不漂亮的女子,若受父母之命嫁了人,足可想见的会是殊无意趣的日子。所幸十四岁那年我遇到秦王,他虽未与我有男女之情,却教我活得自在,如今我能施展才干,有三五知己,多好。”
“说的好。”李昭成道:“江女郎之风采,非寻常闺秀可比。”
堂上气氛正好,江苍却偏要给他们拆台,道:“咦,想起来了,有一次父亲还起意让姐姐嫁给李大郎君。”
李昭成一杯未饮尽,呛了一下。
“哈,李大郎君更想娶两房妻室……”孙德彧声音愈低,“好吧,连我也救不了场。”
正有点尴尬,江荻已举杯,道:“既已成过往,敬当年一杯。”
李昭成想到那年在叙州,苦笑,举杯。
“敬当年。”
“敬如今开明风气。”
“敬人尽其用,物尽其材。”
“敬……敬我读书有成,前程似锦。”
“下次再聚,走了,明日还要公务。”
“莫叫人知道我又下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