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我成开国之祖,却要给后辈留下希望。”慕容博忽然话锋一转,从消极至积极,从低落至激昂,他面带微笑的看向李忘尘,“我不行的事情,复儿当然也不行,但复儿的儿子呢?他的孙子呢?我不是为自己而复国,而是为慕容复国,我将如此,我的后代子子孙孙亦将如此,于是在我看来时间还长,未来还长,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道理,侄儿觉得如何?”李忘尘不得不点头承认,“叔父说得极有道理。”慕容博似乎说着说着,谈性已浓,又继续道,“据说昔日魏武帝与昭烈帝曾有煮酒论英雄的美谈,二人皆认为英雄适时势,时势亦造英雄。不管复儿能否生出个我们慕容家的英雄,他都需要一个能令他施展拳脚的时局,而这就是我乃至于复儿应该做的事情。”李忘尘叹了口气,“叔父高瞻远瞩,审时度势,纵成不了一方霸主,亦可谋划百年大计。但我看表哥未必如此想,他仍一厢情愿,认为自己此生可纵横沙场、称皇成霸。”慕容博不以为然道,“他年纪还轻,看不清现实,这是常理。我年轻时也如他般狂妄自大,若非个契丹人将我惊醒过来,我仍做着夜郎自大的美梦。自那之后,我醒悟到世上能人辈出、强者如云,天下是个常人堪不破的迷雾,冒然走进其中则会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吞噬。”李忘尘道,“照这么说来,叔父该就此罢手,苦心钻研武功,培养势力,以待天时才对。其实万物有生有灭,天下分分合合,大宋已有衰败气象,弄得人心惶惶、民不聊生,迟早能等到慕容氏东山再起的时候,到那时不仅顺应民心,更顺应天时,何必今日强求。”慕容博冷笑道,“如果这就是你的说服,那力度未免嫌软,坐地等待,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与其等待,当然不若自己制造局面。以我看来,大宋时局混乱,诸国虎视眈眈,无不想瓜分这块美肉,这其中不只有大元、大金、西夏、吐蕃,更有同为汉系华夏子系的大明大唐在内,我若等待,结果就是他们壮大,天下就这么大,他们大了我大燕又该去哪里?”若是与朋友交谈,李忘尘一定会开玩笑似的提及西域欧洲的偌大领地,说着老博你不妨去留学试试,但现在是严肃场合,他只好按捺住心头的娱乐之魂,学习遥远大明的香帅同志摸摸鼻子,不作表态。他认了怂,慕容博便继续说,“我这辈子是没指望了,复儿也没有那个才能,但局势却要给我的孙子制造,所以要扰乱大宋的局势,弄得此地群雄并起、混乱不堪,大明要插手也得把手打折,大唐有意思也得把意思收起,至少要持久数十上百年的时间,若天怜我慕容氏的一片苦心,送我个能与李世民、赵匡胤、朱元章媲美的英雄子孙,这才是我一生所求。”李忘尘疑惑道,“那青龙会……?”这个词彷佛天然带着某种巨大魔力,但凡知情者听闻李忘尘提及,从来没有不变色的,甚至也包括身为青龙会十二龙首之一的慕容博在内。明明他已是这组织至高无上的十二人之一,可这组织的名头仍令他自己也忌惮。慕容博的神色,就好像是被人刺了一下,有一种不自然的颤抖,他一挥手道,“青龙会有诸多目的,受控于我们十二龙首,但扰乱宋庭是我一人所求,其他人则各有各的想法。老实说,你是我的侄子,咱们多少有些关系,你和青龙会触碰还是保守为妙。”李忘尘很意外慕容博的善意提醒,点头应然,又转口问道,“那就话归正题,要达到叔父目标,想来有些巨大障碍。”慕容博哼声道,“没错,我本来不准备出手,其实大宋给弄成这个样子也与我无关,全是姓赵的那伙败家子的所作所为。我料想至多十几年功夫,大宋必然千疮百孔,无需任何人多加干涉,已达成我要的局面,却没想到……哼,没想到出了岳飞、乔峰、诸葛正我这样的人物。”李忘尘摇头晃脑的笑道,“其实这恰恰便是叔父刚才所言‘英雄适时势,时势造英雄’,这样的人是英雄,他们有的可挽既倒狂澜,有的则扶将倾大厦,即使是成为他们的敌人,想来也一定十分美妙。”慕容博道,“美妙?我只想他们一个一个死绝,幸好诸葛正我已经死了,只差乔峰和岳飞。”李忘尘失声道,“你要杀岳飞!”慕容博道,“不是我要杀岳飞,而是我也要杀岳飞。你可能不知道的是,这其中有你一份功劳,蔡京强行令青龙会组织而成的一股力量,为他自己私用,但现在被你破坏一半以上。这股力量本来要去杀死岳飞,现在他们杀不了,自然只有我亲自出动了。”李忘尘恢复了冷静,叹气道,“我没想到叔父要我去杀岳飞。”慕容博居高临下的看向李忘尘,脸上带着一种玩弄似的笑容道,“没错。”这句话是叫没错,但更深层的意思好像是在说:你觉得你能逃过这条路么?李忘尘梳理了一下信息:慕容博仍和原作一样的志在复国大燕,但限于这个世界武学道路的拓展、能人异士的数目,他无法在此生完成这样的大事,只好为长远计,将目标放在子孙后代。慕容复是人才,但不是天才,更不是雄才,慕容博没指望这儿子能够成事,只希望他可以及时醒悟到自己曾醒悟的道理。神州三国,唯有大宋展现出颓废气象,慕容博本来想要静心等待宋土沦陷至外族手中,令得群雄割据的局面再现,这将给予慕容世家巨大机会,但是万万想不到会出现岳飞、乔峰、诸葛正我这样的人物,将几近崩溃边缘的王朝稳固下来,甚至若不能够及时阻止,恐怕会有中兴机会。这样一来,慕容世家彻底丧失浑水摸鱼的机会,慕容博自然大为不能接受。李忘尘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朱大天王也是青龙会的十二龙首之一!?”慕容博微微一惊,随即了然般笑道,“哦,你是知晓了国师一伙是由朱顺水充当中间人员,拧成一股,既然杀死岳飞是青龙会的意思,那么朱顺水当然也是青龙会的人,这其实不难想,但你的反应真的很快。”——其实不是朱顺水,而是朱侠武……刑部的三大神捕之一,与诸葛正我齐名的人物!李忘尘对这家伙的底细心知肚明,甚至知晓他该与大明或是大唐有着至关重要的关系,但知晓到前一地步为止还尚可解释,若是到了这样一个地步,那就真的惹人嫌疑了。不过,一想到临安府内有青龙会的两大龙首,李忘尘便不免叫苦不迭,他本以为应付了蔡京就可尘埃落定,未曾想到这临安府就如同自己前世打得游戏蕴藏彩蛋一般,有一个接着一个的隐藏boss,永远不缺乏挑战。游戏厂商如此安排,那叫做体量足够、用心良苦、挑战多多、游戏良心,但现实遭遇到如此强悍对手,李忘尘只想要在内心骂足三百六十七句脏话,方能一雪心头之恨。但人生就是这样无奈,他没办法回头避开这样的难关,甚至连心中咒骂的两句也得按捺下去,只有表面上露出微笑。李忘尘道,“叔父适才所说的内容包罗万象,令小侄受益匪浅,值得细细品味。话归正题,我倒不愿说服叔父停下了,倒不如说,我们叔侄从一开始就在一条路上走着。”慕容博挑眉道,“哦?”李忘尘继续道,“叔父所求,无非天下大乱,有大乱方有大定,有大破方有大立。但蔡京想要的却是秩序稳定,他偏居一隅,头上顶着个傀儡似的东西,永远为他遮风挡雨,于是他可以成为奸佞,也可以肆意妄为,天下人都看不惯他的行为,但忠臣要顾忌皇帝,义士要刺杀皇帝,英雄要反抗皇帝,他将永远处于安全位置,而他能做到的实际上和皇帝并无真正差别——从这个角度来说,赵佶是他的护身符,他也是赵佶的护身符,叔父,你觉得这个看法如何?”慕容博沉思片刻,点头,“有道理。”李忘尘道,“蔡京的权势来自于赵佶,赵佶的生命受制于蔡京,他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操,而不管叔父未来所向往的天地多么混乱,只需有个名义上的赵佶在世,便永远都有个定海神针。毕竟,正如慕容氏可出现英雄一样,赵家未尝不可能出现个扫荡六合、澄清玉宇的人物,不是么?”慕容博点了点头,目光如炬的看来,“我其实非常不愿意相信你的话语,但你的一字一句总能令我信服,好侄儿,叔叔今次可想到了巧舌如黄四个字。不过你又怎么能解决这点呢?”李忘尘笑道,“答桉简单,我去将皇权彻底砸碎就是。”说到此处,他露出了笑容,这是李忘尘许久未曾显露出来的一张面孔,也有他许久没有的嬉皮笑脸。他笑得纯洁,也无辜,听起来不像是做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而是去隔壁街头买袋子酱油。慕容博不说话了,他只深深看向李忘尘,许久之后才澹澹道,“好胆。”砸碎皇权,这四个字听起来简单,实际上却有天大的分量。岳飞做不来,诸葛不愿做,乔峰不会做,李沉舟、朱侠武要取而代之,蔡京要保其千秋万代……总之,大宋内的大人物、大英雄、大豪杰、大枭雄们,都没有一个敢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事情。——就只有李忘尘敢。慕容博深吸一口气道,“你知不知道,如果你真能做出这样一件事情,所遭至的就绝非只是蔡京党羽的追杀。大明、大唐的皇室都不会容忍你这样胆大妄为的人,你是假扮过魔教的传人,但这件事情连真正的魔教也未尝敢做,你将会被天下群起而攻之。”李忘尘笑道,“我知道,就算是没有武功的存在,皇帝的性命也不可轻犯,而有了可妄动天听、妄取天命的武者,他们就更加敏感。他们觉得自己是神圣,也是仙佛,不容侵犯更不容冒犯,任何做出这种事情的人都将遭到三国的皇室一起针对,承受犹如灭顶之灾的攻讦,因为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不过在我看来,他们如此行事,反而忘了自己的老祖宗怎么取得了天下的位置。”慕容博摇头道,“不是忘掉,正好是记得,记得清清楚楚,只不过他们只允许自己记得而已。”李忘尘道,“但这确实对叔父你有好处,一旦过往的皇权被破坏,人们才会真真正正醒悟到可建立全新的威权,李沉舟只敢号称君临天下而并非真正的皇帝,凌落石也只是大将军而不是土皇帝,可我这么一做,他们立刻群起而响应,大宋立刻大乱,也出现了慕容氏崛起的可能,这不是比叔父的计划更有效果么?”慕容博皱着眉看向李忘尘,沉默良久才叹了口气,“其实这是个极为简单的思路,但我从未这么想过,不管我的武功多高,经历多足,总有些东西属于我思维的禁区,我不会想也不敢想。直到现在,被你一句话点破,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杀掉个皇帝就能做到一切,可惜,真是十足可惜。”李忘尘笑道,“现在叔父去做,也为时不晚,虽然我并不认同叔父的长远志向,但至少在此刻我们可并肩作战,不是吗?”慕容博断声道,“错了!”李忘尘一愣,“如何错了?”慕容博的脸上,忽然露出个笑容来,“不管如何,我都不会去做这样的事情,成功则是为他人做嫁衣,自己也将为人所不容,失败则万劫不复,带着全家族遭殃,我以前想到了也不会做,或者说正因为我不会做这种百害而无一利之事,所以我才没想到——但现在不一样,乖侄子你会去做这事儿的。”他笑容甜蜜,非常亲昵的拍了拍李忘尘的肩膀,“无需任何利益的考量,你都会去做这危险又没有收益的事情,那我何必掺和呢?”这话可太致命了,李忘尘呆若木鸡,好半会儿才道,“……若我失败了呢?”慕容博笑道,“那你一定死了,正好蔡京要我来杀你,这不就是老夫杀你的手段吗?好侄子,你的朋友就落在我手中吧,你最好立刻动手,若真能功成,念在你我叔侄情分上,这些家伙我是是一根头发也不会伤到的。”他一边说,一边笑,笑得奸猾,也狡诈,更得意。不管如何,他都掌握了绝对的主动权,蔡京利用不了他,李忘尘反抗不了他,他就是个不管怎样都能赢的人。而不管李忘尘多么聪明,多么善于言谈,最后还是成为他掌中的玩物。慕容博怎么能不开心呢?而看着这样的慕容博,李忘尘想了想,居然也在摇了摇头之后,露出了笑容,轻轻笑了两声。慕容博哦一声,问,“你现在还能笑出声来?”李忘尘道,“我怎么笑不出声,叔父本来是杀我的,后来是要我去杀岳飞的,两件事情于我而言都不愿发生,可现在你被我说服了,变成了我去杀赵佶,这是我愿意做的事情,这便不就是我的胜利吗?我岂止要笑,我还要大声的笑,因为我赢了,我已说服了你,保全了自己的性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一边笑,李忘尘一边转身下楼,他的笑声传遍整座象鼻塔内部,从上到下的传递过去,震在木质结构中久久不息。路过郭靖众人时微微点了点头,并不多说一句话。就这样,李忘尘离开了。他下楼之前整理衣衫,再度变成了宋虚,慕容秋荻也得到了消息,前来送走了她的侄子。最终她上了楼,在最顶层看到慕容博已站在高楼的窗口处,远眺着李忘尘离开的背影,目光深远。慕容秋荻笑道,“兄长,看来这次又是你赢了,你总是能够赢过别人。李忘尘这小子说话嚣张,但等到下楼之后,脸色已变得难看,他只不过是在嘴硬而已。”慕容博脸上的表情有些奇妙,“赢了吗?”他摇了摇头,“或许咱们的乖侄子未赢,但我也竟也不觉得自己赢了,今次没有杀死他,就好像有了一种败北的感觉。这一次的会晤,看来并没有胜利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