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真真。
果然是她。
李忘尘长吁一口气,表情放松神色平静,就好像一个急迫着要解手的人终于来到了厕所。
这绝对是生命中最解脱最幸福的一刻。
在中,原随云步下了蝙蝠岛销金窝的疑阵,开始自己掌握全江湖的计划,中途却等到了楚留香这位好管闲事的小偷儿降临。
枯梅本是他的帮凶,却以调查此事的姿态一同上岛,两人里应外合,一明一暗,楚留香理应毫无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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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事情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枯梅死了。
杀死她的就是华真真。
——小说中华山派第四代掌门“华凤琼”的玄侄孙女,华山掌门的监督者。
这位在原作之中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女剑客的少女,看起来柔柔弱弱,实际剑法之高,当世只在薛衣人之下,更真正得到了华山派清风十三式的精髓,是华山派一切武功的最终真传。
她在剧情中能将枯梅大师逼至圆寂,曾在三招之间让楚留香冷汗直流直呼是生平最可怕的对手,是楚留香在原作中破局的关键。
现在也将成为李忘尘生还的唯一希望。
李忘尘之所以从始至终,没有想到华真真,是因为风清扬口述剑气二宗的历史,从未有过“华凤琼”之说,所以他理所应当地认为这综武世界不存在这样一个武功高绝的少女。
即使刚才临时有个念头电闪而过,致使他潜水绕后解穴,但直到少女亲口承认之前,他都心怀忐忑,抱有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思。
可他最终还是赌对了!
现在的局势微妙了起来,所有人不敢发出大的呼吸,山庄安静得一根针落下都清晰可闻。
霍休悄然间来到了枯梅、原随云的身旁。而原随云皱着眉头,似乎并未想到华真真会有什么问题,更不明白向来杀伐果断的母亲为何被一个少女给喝住。
楚留香、宁中则、令狐冲、花满楼等几人则聚在一起,静观其变。
最后是枯梅和华真真的对视。
枯梅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知罪。”
她的声音也像是铁打造的。
这话让所有人无关敌友阵营地心头一紧,因为无人在此前会想到,一个看来还不到二十岁的妙龄少女,竟能令枯梅大师这样的老江湖服软认错。
华真真瞪大了眼睛,严肃地看向枯梅,“你犯下了什么罪!?”
口气坚决严厉,竟好像是个升堂的大官,而枯梅却是个跪下的囚犯。
枯梅却让开了目光,不愿与华真真相争,“我未经允许,将门派秘籍‘清风十三式’外传给我儿随云。我私自下山,逃避责任,致使门中剑气二脉再起纷争,门派至此衰落。我尚未还俗,却嫁人生子,有辱道家修行人的门风。”
她说话是一条一条,清晰无比,话语间并无丝毫内疚惭愧。
但若非内疚惭愧,如何能记得这般清楚?在场了解她旧闻的都知道,她是性子天生要强冷漠,其实已是内疚惭愧、深感罪责,只是不愿表露情绪,现在说出来竟给人一种理所应当的感觉。
华真真笑了,“好,你知道就好。”
转过头看向了原随云,拱手道,“青龙会,蝙蝠公子,元月十五?你的点穴手法好厉害,我冲了许久也实在冲不开。”
瞧她模样,彬彬有礼,大气自在,一下子冲淡了战局中本来肃杀紧张的氛围。
原随云沉皱眉沉默了一阵,他一向不喜欢被他人掌控局势的感觉,尤其这个女人还对自己的母亲呼来喝去,颐指气使,但他偏又难以揣度此女的深浅。
只好同样客气道,“姑娘竟深藏不露,看来原随云非但眼瞎,心也是瞎的。”
华真真问,“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原随云已发现她独断而无礼的问话风格,他这辈子尚未被人如此对待,心中杀意悄然凝聚,面上仍平静万分,“姑娘但说无妨。”
华真真昂首道,“昔年华山派的祖师,虽是全真教的郝大通,但一派武功相承迄今,也有另一股更为源远流长的传承加入其中——那就是仙人陈抟留下的陈抟秘籍,而我的祖先华凤琼娘娘,便是陈抟秘籍的真正传人。”
她说到这时,却转头微笑看向宁中则、令狐冲,“岳肃和蔡子峰两人得到陈抟秘籍,却因各自所学太浅,悟性太低,均觉对方走了岔路,才有了如今剑气二宗。但当时华山还有我们华氏一脉,虽非掌门,也观看了陈抟秘籍,自觉剑气二分均有差池不足,故而隐居华山深处多年,终于真正参透了陈抟秘籍,达到剑气合一、气剑不分的武学境界。”
宁中则和令狐冲对视一眼,喃喃自语道,“剑气合一、气剑不分……”
这是他们闻所未闻的说法,宁中则自然觉得万法归一,内力是一切根基,而令狐冲自从衡山与李忘尘相遇,便按着自己性子学习,觉得剑法高起来也不错,可华真真所说的却是他们从未想过的东西。
没等两人细想,华真真已继续说了下去,“华凤琼娘娘参透了这门秘籍的根本,本以为可说服同门,没想到再一出世,已有三十余年。剑气二脉在这三十余年明争暗斗不休,虽是同门,却有如陌路,华凤琼娘娘本想从中调节,可她能统合武学见解上的差异,却已无法改变多年的仇恨。”
她说着说着,目光悠远,仿佛回到了那个时代,“剑宗的弟子有人被气宗的挑破了手筋,气宗的弟子也有被剑宗的打碎了气海,经年下来,谁都不是无辜者,谁也都是受害人。若要追溯源头,最早发难的一人当是剑宗或气宗其中一员,但这已经毫无意义,因为所有人都已扭曲、畸形、狰狞、恐怖,仇恨在华山内蔓延,一切起源于武功,却非武功所能解决,只能有一方彻底灭绝为止。”
众人听她言论,遥想那个时代,同门之间竟能如此敌视,均觉得毛骨悚然。
尤其以宁中则、令狐冲感受最深,宁中则年轻时经历过最近一次的剑气二宗比武,直杀得全门派只剩下她与岳不群两人,那一日的情景历历在目,令她现在也忍不住微微颤抖。
而令狐冲听过风清扬的过往,此时听着华真真言语,竟想起了风清扬那一夜蹲在山岗上背身拭泪的孤寂模样,登时心有戚戚,长叹一声。
枯梅则面无表情,她好像是个铁人,从来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现。
唯有霍休撇了撇嘴,不甚在意。而原随云眯了眯眼,似乎有些不耐烦。
华真真道,“经过一番绝对曲折但又白费功夫的努力,华凤琼娘娘不得不承认自己对此毫无办法,她无法化解仇恨,只能远离这一切,于是又回到了家乡,那是个没有谁知道的小山村,她以一身武功,意外救下了自己的同姓族兄,兄长愿意为她报恩,于是发誓自己世代子弟,学习陈抟秘籍,又不能去沾染华山掌门的位置,只为了令华娘娘解去心结——每一任华山掌门接任时,这一家便要去亲自会面,辅佐其完成合并剑气二宗的使命。”
忽然摊开了手,朝着众人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至于结果,大家都清楚了,华山剑气二宗延绵百年迄今,尚未有结束的时候呢。这一百多年来有七八位掌门,有时是剑宗的,有时是气宗的,他们能够上位,一方面是自己一派得势,另一方是对方失势,竟无一方愿意合并二派,反而死命打压,只是加深了隔阂。”
枯梅在这时候忽然接过了话茬,“直到你的父亲找上了贫道。”
她的声音冷而涩,如一块石头,“他教会了贫道很多,是贫道亦师亦友的存在。”
华真真点头道,“外人所知的每一次华山危机,其实都是爹爹与枯梅你共同度过,他将功劳送到了你的手中,自己却隐居幕后。他帮助您上位成为掌门,是为了什么,你可知道?”
枯梅木然道,“我当然知道,他让我合并剑气二宗。”
这话一出,大出在场众人意料,李忘尘这才知道,原来枯梅的成名过程还有这样一番曲折的幕后,难怪这女人三十年前耀眼得如同当代主角一般,连风清扬也视她为毕生目标、念念不忘。
华真真挑了挑眉,“你是做了,可惜你做得不够。”
她叹了口气,“你私自离任,导致华山内乱,数百年的荣耀毁于一旦,剑宗二派的弟子更十不存一,我父亲常年独居家乡务农,来不及知道此事。等到他得知之后,终于一病不起,在床榻上深受折磨十多年后,因心中内疚悲愤难去,大哭一夜,撞死在华凤琼娘娘灵柩之前,当时我还在我娘亲的肚子里呢。”
楚留香花满楼令狐冲等人听了,莫不是低声叹了口气。
枯梅也深深皱起了眉,低头说了五个字,“这是我不对。”便闭口不言。
华真真的双眼忽然变得悠远起来,仿佛能随着时光逆旅,看到往昔的岁月,“父亲死后,我的娘亲单独带我离开了村子,她天生有病,练不得武功,但却深知我们华氏的使命,将陈抟秘籍上的武功一项一项教给了我,一边教导我,一边寻找你……那真是一段艰难的日子,也是一段美好的日子。”
宁中则这才明白,为何华真真的父亲或她没找上岳不群。
华真真仰起头,双目泛红,声音很轻,“我们几乎走遍了整个大明,一路帮工,要饭,求人,我仍能记得她在最酷热的夏日里唇干舌燥地背着我行走山野,一路与我描述从未谋面的父亲的眉眼、胡须和脸上的梨涡。我也记得她在冰天雪地中抱着我睡觉,我睡得安眠,醒来时却发现她的背脊已满是冰渣,我足足叫了她一个时辰她才应我一声……”
李忘尘忍不住道,“你父亲如此一死是洒脱了,可你的母亲的人生之中,却满是悲痛,这值得吗?”
华真真转头看他,露出奇怪的神色,凝重而严肃地说,“这当然值得了。”
李忘尘愣了一愣,露出无法理解的神色,他是现代人,深受精致利己的想法干扰。虽然穿越迄今,一路热血举动,却始终还是顺手为之,未曾有过损己利人的行为,更无法理解这种献上一辈子的义举。
楚留香却道,“华姑娘,李兄弟的意思是,此事是否你们本心所愿,本心所想?这其实是相当重要的考量,若你母亲只为了所谓爱情与责任便束缚自己一生,听来相当可悲愚蠢,甚至不只是你的父母,还是你的祖先、你的父亲,都同样可悲愚蠢的地方——”
华真真听到这里,脸上稍带怒气,但又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李忘尘正听得连连点头,忽然楚留香却转过头看他,话锋一转,道,“但李兄弟莫忘,古有荆轲、豫让、聂政前事,刚烈勇猛,义之所在,命之所在,不倾于权,不顾其利,此乃大勇——或许,你所谓的幸福美好,种种一切,对于一个在乡野间种地的家族而言,并没有那么重要。”
楚留香最后道,“他们也许就是想要一生务农,平安而祥和地度过,若是欠了别人一点东西,便永远无法原谅自己,受了别人的大恩,一定要拿出所有回报,受到痛苦的时候,绝不会想到谁导致了这一切,因为这一切都是他们自己的想法,这就是他们的活法。这样的朴实性子,咱们或许无法理解,却大可敬而远之,不必攻讦。”
李忘尘沉思片刻,摇了摇头,“我还是无法理解,但香帅说得没错,我的确不应该多嘴的。”
他看了看华真真,很真诚地说,“抱歉。”
华真真情不自禁点点头,然后忽然转头,呆呆看向楚留香,“你……你……”红了红脸,“你倒是很会理解人呢。”
楚留香微微一笑,李忘尘心中大叫段位之高,自己竟成了人家泡妹的工具人。
霍休忽然不耐烦道,“说正事!”
他舔了舔嘴唇,“好啊,小姑娘,你的故事我已明白了,接下来呢?你学成了武功,找到了枯梅大师,却又要如何了?”
这也正是原随云想要问的。
华真真眼睛一红,如泣如诉,“还没有讲到哪里,我们先讲我小时候的故事。之后,之后,我,我母亲便死在了路上……”
霍休怒道,“然后呢!?啰嗦这些有什么用,你怎么和枯梅大师混成了一团,之前我们竟完全没有发现你的底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指使你的,快——”
“说”字尚未出口,一道流光闪过半空
霍休忽然瞳孔收缩,脑袋下埋,肩头拱起,全身蜷缩,如同背脊上的两处肌肉变成了翅膀,骨头、筋膜、皮肉连成一片,猛力一震,这个动作在电光火石间完成,已带着他身子一晃,横挪五六丈的距离。
而原来所站立的地方已被一道剑光所斩开。
那道剑光明亮而长,锋利而凶,将大地给分开个截长五六丈、宽三四寸的深深沟壑,断面光滑如镜。
华真真已出现在这个位置,一手持剑一手持鞘。
她的脸上露出怒意。
霍休惊魂未定,可他出言不逊,怎能至此结束。
刚刚落定,尚未站稳,站在之前位置的华真真身影消失,霍休的瞳孔里有一抹剑光忽然闪了一闪,透体生寒,长剑到此,令他躲避不及。
华真真的轻功居然也如此之高,令旁边的原随云都大吃一惊,一时难以相助。
长剑由动到静,轻轻一点,落在霍休的眉心,只待划拉半尺距离,即可令霍休魂归西天,却适时被一只戴着银丝手套的手轻轻阻截。长剑去势一止,化作流光收回。
只听沧浪一声,华真真已回到了原来的位置,放剑回鞘,动作洒脱自如,昂首俯瞰霍休,或者说霍休身旁的枯梅,怒道,“枯梅,你不识好歹!你已败在我的手中,答应我回到华山认错,此刻还有脸与我一战么!?”
此言一出,除去李忘尘之外的众人惊讶万分。
他们终于明白了一切源头——所谓的枯梅大师重出江湖,竟是被华真真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女孩儿,从不知道哪里找到揪出、打服,一路带到了华山!
背后绝无其他任何势力、人物、利益、诡计。
她的武功竟然高到了这样一种地步!?
这若光是听来,就算是楚留香也不愿相信,只会觉得可笑无比。但若亲眼见到刚才华真真的剑法有多快速,只怕无人会不相信她的言语。
更何况,枯梅也无一句多嘴,对此持默认的态度。
原随云更是恍然大悟,因为由始至终他也十分无辜,这本不是他想象中蝙蝠公子应行走江湖主动作恶的时候,只是计划中一大助力枯梅大师意外失踪,逼得他不得不提前出山。
此行目的,一是想要夺回枯梅,二来也完成青龙会的任务,袭杀不识抬举的楚留香等人。
而这一切缘由根本,竟然就是这个黄毛丫头的胡闹作为!
现在回想起来,他所知的一些疑点,终于也有了解释——他本不愿意用现在埋伏的计划,而是宁愿在见到枯梅的第一时间,就与其联手偷袭,杀死楚留香、陆小凤、花满楼任意一人,接下来以二对二,其余人自然手到擒来。
偏偏那时枯梅毫无出手的意思,他不得已之下,只能够坐视陆小凤和楚留香将枯梅点倒,洋洋得意地让华真真照料。
——原来当时的枯梅,正是顾忌着旁边华真真的存在。
而后来,原随云想到自己偷偷将枯梅、华真真带到大野山庄一事,更加冷汗直流,只怕当时是华真真根本不知道原随云瞒着楚留香、陆小凤等人作祟,还以为他是好人,所以并未出手。若是她当时忽然出剑,原随云竟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去。
一旦到了大野山庄,等到这女子察觉不对时,此处又已有金九龄、霍休、薛笑人三大助力,华真真也不敢造次了。
原随云不愿意令自己与枯梅的关系为青龙会所知,所以他也没有当面解开枯梅的穴道,询问她之前为何不直接出手,而是想要等到事后再问。
于是直到刚才为止,原随云也不知道枯梅为何离开蝙蝠岛,更始终不知道一旁的华真真就是一切的幕后指使,他还以为自己母亲是责任心复发,才会回到华山,没成想却是被逼的。
而华真真也莫名其妙身陷这伙高手之中,只能和枯梅一起被点了穴道,心知肚明而又憋屈无比地看着一切发展。
若无李忘尘忽然去解开她的穴道,谁能想到此处能够破局?
原随云想通这一切的时候,楚留香、李忘尘皆已想通。
然后他们所有人都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