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久翻进来汇报工作的时候,程千帆正在吃面。
他告诉程千帆,大家听说程副总给费名家里送了一笔不菲的帛金后,都竖起大拇指说小程总仁义。
程千帆自顾自吃面。
雪菜烩面是半仙楼的招牌面。
烹制的时候,先取用上好的猪骨熬成鲜浓汤,再加上小虾米,虾子,另用鲜小鱼洗净炒碎后用纱布包扎煮鲜汤。
如此,鱼汤与肉汤相配成面汤,是为肉骨汤肥美浓厚,鲜杂鱼汤新鲜洁白。
然后,将面条放入鲜汤,并且加咸菜梗细末少许,经小火稍烩后盛起。
而为了确保面条的滑爽口感,小程总的手下会在半仙楼的雅间吃茶等候,待面刚刚盛出来,便会疾驰而归。
算上专人等候,汽车油钱等等,‘小程总’现在吃的这一碗雪菜面的银钱,足够一个贫寒的三口之家一个月的果腹口粮。
……
程千帆放下快子,喝了一口可口露。
程千帆七八岁的时候,上海屈臣氏在《新闻报》上刊登出一则汽水广告,涉及一种名为“可口露”的汽水,称其有“壮气提神”的功效。
刚识字的程千帆馋嘴,嚷嚷着要喝这壮气水。
然后,苏稚芙就熬了一锅凉茶,说这就是那壮气水。
程千帆信以为真。
后来,芍药姐买了一瓶请他喝,他才知道原来是这个味的。
父母亲牺牲后,程千帆有很长一段时间排斥喝凉茶。
后来,芍药姐和姐夫失踪,他误以为芍药姐遇害,便连可口露也戒了,一同戒掉的还有沉大成糕点铺的绿豆糕。
而和若兰结婚在一起的第一个夏天,若兰熬了凉茶,他才又喝上了,只是,凉茶的味道和母亲熬的凉茶味道不同,他知道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喝到小时候记忆中的凉茶味道了。
三年前,姐姐程敏回来了,沉大成糕点铺的绿豆糕、还有这可口露,也便又回到了他的生活中。
虽然现在屈臣氏的广告已经把这种汽水更名为可口可乐了,程千帆还是习惯称呼其为可口露。
“帆哥,这玩意你真的觉得好喝?”鲁久翻看了一眼可口露的瓶子,他实在是不理解那玩意有什么好喝的。
他曾经尝试喝过一口,入口便感觉比汤药还难喝,直接吐了。
而且卖的死贵,一打可口可乐要三元法币。
程千帆眼皮下翻,看乡巴老一般看了鲁久翻一眼,“花旗国的汽水,壮阳气的。”
鲁久翻笑了笑,壮阳气?这一听就是洋鬼子骗中国人的话,要说壮阳气,还得是虎鞭酒。
程千帆不理会鲁久翻,继续吃面。
他下令大头吕秘密抓捕费名,这件事是有不好的影响的。
毕竟前脚有了那么一出‘小程总为袍泽出头’的好戏,转身便下令手下秘密逮捕费名,此举有碍‘小程总’的贤名。
很快,小程总自己拿了一笔丰厚的帛金与费家,并有一些理性的议论声传出:
费名身上是有疑点的,程副总却能够当众力挺、维护费名,此为担当。
而之所以秘密抓费名,是为了洗清楚费名身上的嫌疑。
谁又能想到费名竟然自尽了,这反而说明费名确实是有问题的。
所以,费名之死不能怪程副总。
相反,程副总此前冒着危险保住了费名,甚至还有受费名连累的风险。
这种情况下,程副总依然顾念袍泽之情,与费家不菲的帛金,实乃义薄云天。
经此,逼死费名之事给程千帆所带来的不好影响,虽然不能说全然没有了,却是澹了很多,最起码表面上是如此。
……
“帆哥,费名家里找来了,想要收敛费名的尸首。”鲁久翻说道。
程千帆放下快子,拿起手帕擦拭了嘴角。
他一边剔着牙,一边接过鲁久翻递过来的申请书,随意地扫了一眼,说道,“你看着办吧。”
“帆哥仁义。”鲁久翻知道这是允了,赶紧恭维说道。
“那个邮差,叫……”程千帆咬着牙签,露出思考之色。
“老邢。”鲁久翻赶紧说道。
“唔,这个老邢什么来头?查清楚了吗?”程千帆放下牙签,摸出烟盒,取出一支香烟。
鲁久翻熟练的掏出打火机,凑上来给程千帆点烟。
因为程千帆喜用打火机,他的手下很多人跟风。
打火机不是寻常物品,属于价格昂贵的西洋玩意。
巡捕们购买打火机的钱财自然分摊到了商户以及被抓捕的‘违禁市民’身上了,以至于民间又平添了怨声载道,此亦为‘小程总’鱼肉百姓的新罪证。
“有点头绪了。”鲁久翻说道,“属下派人拿了‘大副’的照片去打探,有老邢的邻居说见过照片上的人去过老邢家。”
“什么时候的事情?”程千帆眉角一扬,问道。
“没多久。”鲁久翻说道,“也就是最近半个月。”
“我要的是具体时间。”程千帆沉声说道,“去查,查清楚‘大副’去见老邢是哪一天,是上午还是下午,是空着手去的,还是带着礼物,老邢是出门迎接的,还是直接敲门就进了的。”
他看着鲁久翻,“这件事注意保密。”
“明白。”鲁久翻点点头。
他的心中却是在琢磨了。
保密?
对谁保密?防着谁?
他的脑子里立刻浮现出副巡长吕虎的名字。
这一次秘密抓捕费名,帆哥要求抓活的,从费名后来发狠自尽来看,费名的身份不简单,一个活着的费名显然更有价值。
大头吕把事情搞砸了,看起来帆哥对于大头吕是非常不满意的……
或者,仅仅只是不满意?
程千帆在申请书上签字,将申请书递还给鲁久翻,又弹了弹烟灰,问道,“姜十一忙什么呢?”
鲁久翻露出古怪表情,“游手好闲的,四处转悠。”
“都去哪里转悠了?”程千帆问道。
“典当铺子,古董店,金器铺子,还穿的人模狗样的去洋人的银行。”鲁久翻说道。
“随他去。”程千帆轻笑一声,“只要他不逃跑,就不拘着。”
“明白。”鲁久翻说道。
“老邢的尸体呢?”程千帆突然问道。
“应该还在霞飞捕房。”鲁久翻想了想说道。
“派人盯着,老邢的家里也好好搜一搜。”
“是。”他看着程千帆,“帆哥是要用这老邢钓鱼?”
说着,他皱了皱眉头,“按理说,死了的老邢对于他们来说没什么用了。”
“憨特了。”程千帆瞪了鲁久翻一眼,“老邢这种老实的苦哈哈,原意做这种掉脑袋的大事,你说说他为了什么?”
‘小程总’的眼眸中彷若闪烁金色光芒,“别看这老东西穷鬼样子,弄不好,啧……”
“明白了。”挨了骂的鲁久翻赶紧说道。
他心中暗暗感慨,不愧是帆哥,便是老邢这种货色在帆哥的手里都能榨出三两油。
鲁久翻离开后,程千帆的眉头皱起来:
老邢。
他倾向于老邢是军统的人。
除此之外,程千帆高度怀疑老邢已经暗中投靠了李萃群,亦或是此人早就被李萃群的人秘密逮捕,然后叛变了。
无他,‘大副’带着那么一伙人的出现,就是最令人怀疑之处。
不可能只是监视军统人员老邢。
更像是暗中勾结。
……
“到底是怎么回事?”郑利君阴鸷的目光停留在俞正则身上,似是在强忍怒火,“俞股长,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站长,属下。”俞正则苦着脸,“属下也不知道老邢为何会出事,本来,本来一切都进行的非常顺利。”
他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的看了郑利君一眼,这才继续说道,“属下安排了明暗两拨人跟踪,明线会被他们发现,这两人果然立刻从旅馆转移了,而老邢就是暗线那一拨,以老邢的能耐,定然能跟到取款那两人的住处的。”
“然后呢?”郑利君冷哼一声,“没有等到老邢的汇报,人没了!”
俞正则哭丧着脸,不知道该作何解释。
郑利君看了俞正则一眼,心情愈发烦躁。
阮至渊叛国,前任站长郑卫龙被捕,上海站损失惨重,经过一年多的时间依然没有能恢复元气。
而现在又经过了郑利君和汪鉄牧的内斗,上海站内部更添了几分混乱。
这种情况下,上海站的情报能力也受到了一定的影响。
目前他们得到的情报是混乱甚至是自相矛盾的:
老邢突然被人开枪打死。
有一伙人冲出来抓住了一名男子,并且指认此人是杀死老邢的凶手。
然后巡捕房和这伙人发生了对峙,后来是程千帆那个家伙出面将这伙人拿下。
后来又打听到那个一开始被指认为凶手的人是霞飞巡捕房的巡官费名。
再之后,便没有更多的消息反馈回来了。
郑利君只觉得头大不已。
老邢是何人所杀?凶手真的是那个巡捕?巡捕为何对老邢下手?
老邢的死,是因为他暴露了?
那么,那个叫费名的巡捕是红党?
或者说,费名不是凶手?
还有那一伙突然冒出来的人是什么来头?
他们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刻突然出现?
事实上,相比较老邢突然被击杀,郑利君对于这一伙突然出现的人马更加注意,或者说是更加警觉!
只因为这伙人出现的时机太巧合了。
不由得郑利君不怀疑其中有蹊跷。
……
程续源急匆匆的推门而入。
“打听到什么了?”郑利君急切问道。
程续源手中有一颗暗子在法租界巡捕房,这枚暗子据说是宋甫国当年交给程续源,此后便一直是直属于程续源掌握的,便是郑利君也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打听到了。”程续源连喝了两口水,待气息喘匀了,这才继续说道,“那一伙人是李萃群的人。”
“李萃群……”郑利君的脸色微变。
对于丁目屯以及李萃群这支被日本人扶持起来的汉奸特务机关,上海站一开始并没有放在眼里。
此外,上海站还接到了重庆总部下达的除掉李萃群的命令,并且付诸行动。
只可惜汪鉄牧那个愚蠢的家伙行动失败,不仅仅没有除掉李萃群,反而打草惊蛇,并且引来了李萃群的报复,上海站的两个交通站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连续被摧毁。
也正是李萃群的凌厉反击,令上海站意识到了这个他们一开始并未放在眼里的特务组织的难缠。
“确定是李萃群的人?”郑利君沉声问道。
“可以确定。”程续源说道,“而且这伙人的领头者的身份很特殊。”
郑利君递给程续源一支烟,示意他继续说。
“这个人就是之前我们的老朋友那边主持行刺程千帆的行动,后来被巡捕房顺藤摸瓜抓捕的那个‘大副’。”程续源说道。
“是他?”郑利君表情讶然,“不是有消息说这个人被巡捕房引渡给日本人后,就死在日本人的手里了吗?”
“应该是传闻有误。”程续源说道,“程千帆的手下有不少人认识这个‘大副’,错不了,现在来看,这个人没有死在日本人手里,而是屈膝投降了,不知道怎么又到了李萃群手下做事情。”
“没什么奇怪的。”郑利君冷笑一声,“丁目屯、李萃群的手下,多半都是中统那帮没卵子的货。”
说着,他的面色阴沉下来。
“这么看来——”程续源也是脸色难堪,两人都意识到了其中的问题,“老邢可能有问题。”
老邢这边刚刚被人杀了,李萃群的人就冲出来了。
这其中要说没有猫腻,鬼都不信。
“不是可能,是必然有问题。”郑利君沉声说道。
他看向一旁站立不敢出声的俞正则,“俞股长,你认为老邢会出问题吗?”
“站长。”俞正则想了想,小心翼翼说道,“会不会是老邢只是被李萃群的人盯上了,李萃群的人要放长线钓大鱼,所以一直按兵不动,却是没想到老邢突然被人打死了,这完全出乎他们的预料,他们也就只能急忙露面。”
郑利君先是表情一怒,事到如今,俞正则还在试图为其手下出问题狡辩。
不过,随即他便露出思索之色。
“不可能。”郑利君随即摇头。
李萃群的手下多是中统出身,军统对于中统的手段十分熟悉和了解。
相比较老邢被那么多人暗中盯着,他更加倾向于老邢已经叛国,更进一步说,老邢极可能已经投靠李萃群了。
那么多人暗中盯着?
他心中一动,更加坚定否决了俞正则的这种推测。
即便是监视,也只有派一两人监视的道理,哪有这么多人聚在一起长期保持监视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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