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过王加根讲述在中国A银行孝天市支行参加面试的经过,方红梅也感觉如同在做梦一样,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由于体检的结果还没有出来,又听说有三个月试用期,她嘱咐王加根,吸取以往调动失败的教训,嘴巴要紧一些,千万不要在外面讲这件事情。尤其是对牌坊中学的领导和同事,要做到绝对保密。至少整个暑假期间不要声张,等到秋季开学之后,再告诉他们。
“我晓得!别总是婆婆妈妈的。”王加根不耐烦地嗔怪道。
调动的事,王加根肯定不会对别人讲,但学校里还有些工作,他必须做好交接和安排。
中考成绩快出来了,作为班主任,他得负责给考生们送通知,并组织过线的考生填报志愿。这事他准备托付给初三(2)班的班主任,让别人帮忙他做一下。
肖玉荣已经通知王加根参加暑假补课,他得找个理由,把这个差事推脱掉,不能耽误了学校的教学工作。
他还兼任着学校团总支书记,这职务也得找个人接替。把团费、团徽、公章、介绍信、入团志愿书这些东西做个交接,再带着接任者去见见新任牌坊乡团高官——如果不把这些事情安排好,毕业生来转团组织关系就没人弄。
孝天市二中承诺的另一间简易宿舍至今没有着落,家里的部分家具还在牌坊中学。这些东西他走了之后怎么弄?必须向照校的肖金平交待一下,以免被人偷走了……
唉!一家扯几处,人和东西七零八落,让人牵肠挂肚啊。哪天才能和别人一样,全家人聚在一起,团团圆圆地过上安稳日子呢?王加根觉得自己的命太苦,活得太艰难了。每往前一步,都要付出比别人多几倍甚至是十几倍的代价。值得庆幸的是,他一直在奋斗和努力,并且已经看到了改善的希望。
为了安排好这些事情,王加根抽空去了一趟牌坊中学。
当他推着自行车走进校园时,看到杂草丛生的操场、低矮破旧的校舍,以及教师们冷漠而又营养不良的面孔,悲凉之感油然而生。或许是因为他刚刚去过富丽堂皇的中国A银行孝天市支行,两相对照,在心理上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如果自己的后半生一直在这里度过,该是多么的悲哀啊!
由于初三毕业生已经离校,初一初二本学期的课程也上得差不多,几个班都在组织复习,准备迎接期末考试。办公楼上的教师也是稀稀拉拉,没几个人在办公。不过,学校的四个校领导都在坚守岗位。当王加根提出不参加暑假补课,又要求辞去团总支书记的职务时,学校领导们都感到很诧异。
宁海涛笑着问他:“是不是另有高就?”
“没有!还是想利用暑假出去玩一下。”他随口编了个谎话。
四个校领导都不相信,又追问了他好半天。
王加根差点儿没忍住,告诉领导们实情。不过,他最后还是艰难地战胜了自己。他心里很清楚,如果现在说出来,一石又会激起千层浪,又会闹得沸沸扬扬。可是,这次调动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除了体检结果和试用期,后期还不知会遇到什么样的麻烦。比方,牌坊乡教育组和孝天市教育局会不会同意?进孝天城需不需要编制?如果需要编制,孝天市编委和孝天市人事局这两道关卡怎么过?自己的人事档案怎么弄?要是试用三个月之后,又被中国A银行退了货,他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个世界上?所以,他坚持说自己没有跑调动,连想都没往哪方面想,只是想去游览祖国的大好河山。
“真是这样就好。”肖玉荣半信半疑,又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我们正在研究你入党的事情,还准备向乡教育组推荐,往你身上加担子呢!”
“谢谢领导栽培!”王加根抱拳表示谢意,又推辞道,“鄙人才疏学浅,能力有限,确实不敢有太多的奢望。”
把牌坊中学这边的事情安排妥当后,王加根就开始全力以赴修改洪远平交给他的那篇发言稿。
发言稿是用印有“中国A银行孝天市支行”页眉的稿纸抄写的,总共三十六页,估计有一万多字。
王加根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总体感觉写得还不错。语句流畅,意思表达得比较清楚,气势磅礴,字也写得很漂亮。分析了当前的经济金融形势和孝天市工商企业的发展现状,指出了存在的问题,提出了意见和建议,重点谈了中国A银行孝天市支行如何为孝天市经济社会发展服务,内容非常全面。如果说有什么不足的话,那就是废话太多,空话、大话、套话连篇累牍。
王加根比较喜欢语言朴实、简洁明快的文风,所以准备对稿子进行大刀阔斧的删减,把那些空洞无物的语句都去掉。结果这样一弄,篇幅只剩下十二页,精简了三分之二。洪远平会不会觉得太短了呢?
王加根想增加补充一些内容,可又不熟悉当前的经济形势,对金融界的事情和银行业务更是一无所知。他怕说外行话,不敢贸然瞎写。怎么办呢?他真是愁死了。
见王加根唉声叹气,一筹莫展的样子,方红梅也把那叠材料看了一遍,突然问:“这篇稿子会不会是洪行长自己写的?”
洪远平自己写的?王加根此前没有往这方面想,现在看了看,觉得确实有这种可能。领导讲话大同小异,多半都是谈形势与任务,装腔作势讲道理。如果稿子是洪远平自己写的,又把稿子交给他修改,很有可能是谦虚的意思,目的是让他学习借鉴。如果他自作聪明的乱改一通,洪远平肯定会认为他狂妄自大。
想到这里,王加根惊出一身冷汗。哎呀!自己差点儿犯下致命的错误,差点儿又断送了这次千载难逢的调动机会。他把原稿从头到尾再次仔细地看了看,觉得的确写得挺不错。于是,就推翻了原来的修改计划,只是把错别字改过来,对语句进行适当的调整,稍加润色,打算就这样去交差了。
一九九二年六月二十二日,本来是一个很普通的日子,但对于王加根来说,却是极不寻常的。
这一天,他要正式去中国A银行孝天市支行上班了。
前一天晚上,他已经把要带到孝天城的东西清理好,装在那个黄色大帆布提包里。早晨起床后,他把提包绑在自行车后架上,准备骑车到孝天城。
他是这样想的,在孝天城上班肯定少不了自行车,而坐火车或者长途汽车,自行车又没办法带,所以干脆骑车去。这样,还能节省几块钱的车票钱。
王加根早晨五点多钟就出发了。路过肖港镇时,在路边的小食摊上吃了一碗面,接着继续赶路。
八点差一刻,他就到了中国A银行孝天市支行大门口——比上班时间还提前了十几分钟。
他把自行车停到银行左侧的自行车棚下,解下黄帆布提包,再把自行车锁好。然后,拎着提包,一步一步吃力地上着台阶。
在他的前后左右,都是匆匆忙忙、风风火火步入银行大楼的男男女女。这些人穿着打扮都很时尚。男的头发梳得溜光,皮鞋擦得锃亮;女的或浓妆艳抹,或化有淡妆,身上还喷过香水。因为彼此不认识,王加根也没与他们打招呼。不过,置身于这道光鲜亮丽的风景线里,瞅着自己糊有泥巴的解放鞋,扯了扯已经被汗水湿透的衣衫,他还是感到自惭形秽。
见他提着那么大一个提包往银行里面走,不少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如同看怪物一般。
王加根沿楼梯爬到五楼之后,直接走向支行办公室。
进门就见到了正襟危坐的孙志雄,还有一个瘦小的男士,以及上次带他去面试的那个小丫头。
“上班了?欢迎欢迎!”孙志雄站起身,热情地与他打招呼。
接着,他又把王加根和另外两个人叫到一起,互相作了介绍。
王加根这才知道,瘦个子男士叫张清泉,是办公室职员;小丫头姓郭,是办公室内勤。
孙志雄索性领着王加根又去了对面的打字室和隔壁的档案室,把他介绍给了打字员辛江海和档案员吴大姐。
“办公室目前就这几个人,负责服务五个行领导,还要维护整个支行机关的办公秩序。人员少,杂事多,任务还是挺繁重的。尤其是文秘这一块儿,一直比较薄弱,洪行长也不满意。”孙主任返回时,边走边对王加根说,“你来了就好了!行长秘书兼宣传干事,这是我对你的职责定位。准备吃苦哟!”
王加根见孙主任如此器重自己,又赋予那么高的期望,心里比较感动,同时也觉得压力山大。
“你就坐那张桌子吧!虚位以待已经很久了。”孙志雄指了指张清泉对面的空座位,笑着对王加根说,“桌子和椅子都是干净的,小郭每天抹几遍。”
王加根道过谢,又望着小郭笑了笑,就拎起自己的大提包,走过去坐了下来。他从提包里拿出钢笔、笔记本和那份已经修改好的发言材料,放进抽屉,又把带来喝水的茶杯搁在桌子上。
小郭条件反射般地站起身,来到王加根身边,拿起他的茶杯,就要去倒水。
王加根客气地推辞,但小丫头根本不听,还问王加根,放不放茶叶。他只好受宠若惊地道着谢,笑着说,可以放点茶叶在里面。
小郭拿起王加根的茶杯,走到墙角搁开水瓶的小桌子边。先用开水把杯子荡了荡,把脏水倒进垃圾桶,再放入些绿茶,泡好之后,送到王加根的办公桌上。
王加根心里暖暖的,又说了声“谢谢”,接过杯子喝了两口。
那个大提包放在桌子上,看上去特别显眼。他拎下来,放在桌子下面,还是觉得不妥当。因为每个到办公室的人,都能一眼就望见。
搁哪儿好呢?他环视整个房间,发现西边墙角似乎有个活动门。于是走了过去,拉开那个门,原来是个壁柜,里面堆着一些杂志和报纸。他心里一阵窃喜,自作主张地把那个黄帆布提包“藏”进了壁柜。
孙志雄目睹这一切,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他把王加根和张清泉召集到一起,开始布置工作任务。
他说,经行领导同意,支行准备在楚天广播电台开展为期一周的宣传,推出“董永故里A银行”系列报道栏目。
“清泉对支行的情况熟悉一些,由你负责搜集相关资料,拿出宣传稿件的初稿。”孙志雄吩咐。
“行。没问题!”张清泉爽快地答应。
“加根刚刚来,各方面的情况还不熟悉,可以边学习,边了解,配合清泉,在文字方面把把关。”
“好的。”王加根感激地望了一眼孙主任。
孙志雄继续说,节目的播出时间定在七月初,所以时间方面还要抓紧。
接到工作任务后,张清泉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开始忙碌起来。
王加根却感觉无所事事。
他呆坐了一会儿,拿起洪远平交给他的那份发言材料,以及自己修改后的稿子,交给孙志雄,并把洪远平要他修改稿子的情况,简单地说了一遍。
孙志雄感到很惊讶。
他拿着那两份稿子,脸上火烧一般发烫。因为这篇发言稿是他起草的,交给洪远平之后,一直没得到反馈意见。他几次想去问洪远平,又觉得不妥当。哪有下属去催促领导的?考虑到孝天市经济工作会议马上就要召开,他正为这篇稿子而焦虑不安,怕事到临头来不及修改,没想到洪远平把稿子交给王加根了。
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
按正常流程,行领导向办公室布置工作任务,应该先找办公室主任,再由办公室主任安排其他人员去做,具体抓落实。现在洪远平越过他孙志雄,直接向他的下属布置工作任务,而且事后也没有告诉他。这就很不正常的,说明行领导对他不信任。
现在王加根把稿子交给了他,他怎么处理呢?孙志雄拿着那两份稿子,思考了好半天,最后还是走出办公室,给洪远平送过去了。
当他把稿子递给洪远平的一刹那,瞬间就开始后悔了。
洪远平并没有伸手接稿子,而是疑惑地望了他一眼,显出不太高兴的样子,冷淡地说:“你放桌上吧!”
孙志雄满脸通红,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妥当。
领导不想让你知道的事情,你知道了,这本身就是大忌。现在,你又拿着自己起草的初稿和领导让别人修改后的稿子来找领导,什么意思?领导会不会认为你是在闹思想情绪?
“我怎么这么愚蠢啊!”孙志雄懊恼不已,肠子都悔青了。
他向来办事小心谨慎,善于察言观色,又极会见风使舵,今天脑子怎么突然间短路了呢?
孙志雄是孝天市卧龙乡人,年龄比王加根大两岁。他和王加根是同一年高中毕业、同一年参加高考、同时被中专录取、同一年参加工作的。唯一不同的是,王加根读的是孝天县师范学校,他读的是孝天地区财贸学校。孙志雄财校毕业后,分配到中国人民银行孝天市支行解放街办事处当储蓄员。
一九八四年,中国人民银行开始专门行使中央银行职能,同时分设中国A银行,承担原来由人民银行办理的工商信贷和储蓄业务。在人民银行与中国A银行分家时,孙志雄被分配到了中国A银行孝天市支行。当时的支行行长叫王道欣,对他比较器重。孙志雄先是被提拔为解放街办事处副主任,后来又调任孝天县支行办公室主任。二十五岁就成了正股级干部——这在他的高中及财校同学中是不多见的。
升职的同时,他还娶了高中同学郑丽当老婆,事业爱情双丰收。郑丽高考落选后,本来在家里务农。孙志雄大着胆子去找王道欣,把他老婆招进了A银行当代办员,安排在孝天城里的一家储蓄所上班。眼下,他们已经有了一个三岁的女儿。
自参加工作以来,孙志雄可以说顺风顺水,平步青云,真的有“心想事成”的感觉。他因此觉得很得意,与亲朋好友相聚时,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心情和优越感。直到两年前,当王道欣被提拔到孝天地区中心支行当副行长之后,他才突然之间有了危机感。
新到任的A银行孝天市支行行长叫洪远平,来之前是中国A银行孝天地区中心支行劳资科科长,与孙志雄算得上是熟人。他们不仅经常见面,还在一起吃过几次饭。不过,由于部门不对口,级别上又有差距,两人打交道并不多,更谈不上有什么交情。
通常情况下,一个单位的“一把手”换了,往往会对几个关键岗位的中层干部进行调整,其中就包括办公室主任。
办公室主任被大家戏称为“大内总管”,一般由单位“一把手”的心腹担任,充当领导的参谋和助手。如果单位“一把手”调整,心腹自然要靠边儿站。所以,自从洪远平到中国A银行孝天市支行上任,孙志雄就一直惴惴不安,担心自己的位子不保,不知道新任行长会如何打发他。
值得庆幸的是,洪远平并没有把他换掉,继续让他担任支行办公室主任。孙志雄因此很感动,下决心要好好工作,为行领导做好服务,让洪远平满意,赢得主要领导的信任。
这两年,他除了按要求完成洪远平交办的工作任务以外,还察言观色,了解领导的喜好,揣摸领导的意图,熟悉领导的言行举止、生活习惯、办事风格和工作节奏,并且努力去适应。他很拼、很努力,也很累,但洪远平似乎对他的表现并不是太满意。尤其是对他撰写的文字材料,几乎每一次都要打板子。
支行前任行长王道欣可不是这样啊!
他写的东西总是顺利过关,还经常受到表扬和肯定。未必他的写作水平下降了?应该不会。看来,还是洪远平对公文的质量要求更高。
因为办公室文字材料一直没有起色,分管办公室工作的副行长周兴国也很着急。他让孙志雄在全行范围内物色“写手”,并把黄陂路办事处信贷员张清泉调到了支行办公室。
张清泉毕业于中国地质大学,学的是经济学,又有多年银行基层工作的经历。
周兴国和孙志雄对他寄予厚望,可来了之后表现差强人意,写的东西依然不能让洪远平满意。
万般无奈,中国A银行孝天市支行这才决定面向社会公开招聘人秘人员。
对于这次公开招聘,孙志雄是比较矛盾的。
一方面,他希望能够招到真正的人才,来改变办公室文秘工作的落后局面。这样既能减轻他的工作负担,又免得挨领导的批评。另一方面,他又担心招到的人能力太强,对他主任的位子构成威胁。如果来应聘的人员有一定的职务级别,他就更加惶恐不安。后来听说,聘用的王加根只是个普通的农村中学教师,他这才如释重负。
没想到,这个王加根上班第一天,就让他在行领导面前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