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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五章 情感危机

税务局刘局长出面,又有“上海”牌小轿车接送,保定制线厂副厂长岳威和生产科长张瘸子终于放下身架来到了白素珍家。
龙厂长因为出差去了天津,还是没有出席。
吃饭的时候,刘局长和朱股长俨然主人一般,不停地给岳威和张瘸子敬酒,让这两个人受宠若惊。
他们一改平日对白素珍冷若冰霜的态度,满脸都是笑容,“白大姐”前“白大姐”后地叫个不停。
白素珍也挤出笑脸,恭维“叶副厂长”和张科长年轻有为,前程远大。可是,痛苦的泪水却止不住地往肚子里面流。
说实话,眼前坐的这二位,从来就没有帮助她,还挖空心思使坏,一而再、再而三地为难她。真正帮过她忙的是龙厂长,可龙厂长又出差了,没有请到家里来。想感谢的人没有谢着,讨厌的人反而坐在这里吃吃喝喝,这让她心里不是滋味,非常别扭。
吃过这顿饭之后,白素珍就到制线厂包装车间里上班了。不过,岳威和张瘸子对她的态度丝毫也没有改变,见到她还是冷若冰霜,与她说话依然官腔十足,爱理不理。
在包装车间干活儿虽说是坐着,其实也并不轻松。每天从上午八点开始,手就要不停地包线,一直干到中午十二点。花半个小时吃饭,十二点半接着再干,直到下午四点半下班。
八个小时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常使白素珍腰酸背疼,手指麻木,胳膊缰硬。加上尾骨脱位尚未恢复,坐长了也觉得不舒服。她从来不敢偷懒,但还是完不成定额任务,因此非常着急。越是着急,手的动作就越不协调,精神高度紧张,结果更容易疲劳。
下班回到家里,她还得忙着煮饭炒菜。吃过晚饭,就感觉浑身酸软无力,又困又乏,只好洗脚上床睡觉,连电视也懒得看,更谈不上看书看报,或者参加其他的娱乐活动了。
天天如此。
过度的劳累和精神上的痛苦,致使她经常失眠。有时晚上八九点钟上床,迷糊个把小时就醒了,辗转反侧,翻来覆去,再也难以入睡。耳朵里嗡嗡作响,头一阵阵发麻。脑子却特别清醒,东的西的,信马由缰地胡思乱想。年轻的时候,她不相信命运,一直在与命运抗争。虽然摆脱了王厚义那条毒蛇,却一直没有挣脱受气的命运。时至今日,她仍然在受气。在家里受子女们的气,在工厂里受张瘸子这帮小人的气。四十三岁了,始终没有摆脱“受气”。这是为什么?难道这就是命运的安排。有时她非常悲观,竟然相信了宿命论。
白天和黑夜,她都会想起没良心的大女子加枝。自己好不容易把她拉扯大,供她上完了大学,她不仅不报恩,反而在精神上对她进行残酷无情的虐待和折磨。这让她受尽煎熬,倍感悔恨、痛苦和悲伤。常言道,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她满脑子想的是加枝,恨的也是加枝。有时,她真想飞到美国去,寻找加枝这个不讲良心的东西,与她同归于尽。但有时,又觉得这种想法太愚蠢。她真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加枝。
同样,她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丈夫老马。
女人嫁给男人,就希望从男人那里得到尊重,得到爱护,得到保护,得到幸福和快乐,更希望得到安慰和鼓励。而她嫁给老马又得到了什么呢?丢掉了打字员和广播员的工作,换来的是劳累和寂寞。她真后悔当初幼稚无知,二十八岁嫁给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头儿,去帮他抚养三个未成年子女。
她和老马的性格差异那么大,距离也越来越远。她多愁善感,需要一个性格开朗、幽默风趣、知识渊博、有能力、有水平、有魄力、有威信的男人启发引导,鼓励支持,维护她的人格尊严,给她战胜困难的力量和勇气。她承认老马人很好,心地善良,能够给人无微不至的关怀。比方天气冷了,她下班回到家里,老马总是提前为她把被子理好,灌一个暖水袋放在被子里,让她进门就能够休息。但老马也只能在这些生活细节上关心她,却不能在大的方面提供任何帮助,甚至不会说几句俏皮话,让她开心。
老马做她的兄长还行,做她的丈夫却不配。和老马这种人在一起生活,毫无愉悦和快乐而言。年轻的时候,自己为什么就没有想到这些呢?她并不爱老马,只是为了女儿加枝,为了老马和他前妻生的三个孩子,出于同情才嫁给了他。这是一个多么大的错误啊!时至今日她才发现这个错误,简直就是一个悲剧!眼下,她已进入不惑之年,又能怎么办呢?她内心既矛盾,又痛苦,有时感觉这样活着,还不如死去痛快。
回想起与老马十几年的夫妻生活,她发现自己既没有享受到情爱的幸福,也没有享受到性爱的快乐。她的日子一直在劳累、忧伤、寂寞和痛苦中度过。这个时候她才明白,自己为什么常常感觉度日如年,因为她的生活中没有乐趣。
老马是个老古董,从来不知道逗乐和开心。遇到她思念儿子加根、怀念弟弟三货时,他不会说几句宽心话,只知道陪着掉眼泪。老马在潘家口水库工地上班时,两个星期才回一次家。回到家里,只知道抱着他的小儿子马军亲热,从来不陪着老婆散步、谈心、交流感情。
白素珍生病和怀孕时,老马对她也没有什么特殊的照顾。她生马颖那天,老马把她送到医院就走了。以至于小女儿出世时,她身边一个家人也没有。每想起这些伤心的往事,白素珍就有道不尽的悔和恨。
她恨命运不公,让她遭受了太多的苦难。她悔以前为自己想得太少,为他人想得太多。现在想为自己多作打算,又为时已晚。因此心情总是烦躁不安,动不动就发脾气。可是又有什么用呢?失去的东西,悔恨和发火也不能重新得到。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怎么办。
从红旗开关厂搬回家里居住后,老马频频向她发出求爱的信号。她佯装不懂,故意对他不理不睬。她心情不好,实在不愿意与老马过夫妻生活。她恨老马懦弱无能,没有男子汉气魄,不配当她的丈夫。每想起马杰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辱骂她,殴打她,甚至扬言要杀死她,而老马无动于衷,舍不能给他儿子一耳光,拿不出行动维护她的尊严,她心里面就没有了老马作为丈夫的位置。
老马提出与她过性生活,她的脑海中就会浮现出那个屈辱的场面,就会把满腔的愤怒发泄到他身上。她还非常认真地提出过离婚,老马又哭死哭活地不答应。而她又心肠太软,为年幼的小女儿马颖着想,愿意与老马维持现状,但决不肯和他过性生活。
重回包装车间满一个月,到了发工资的日子。白素珍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堂堂五级工,辛辛苦苦地干了一个月,竟然只领到七十五元钱。原因是她没有完成定额任务,被扣了好多工资。
以前她在冲剪机床厂和红旗开关厂工作时,都是超定额发奖金,未达到定额任务发基本工资。为什么制线厂是这种规定呢?这种规定是针对她一个人,还是对所有人都一样?算上病休的时间,她来制线厂已经快五个月,总共只领了两次工资。第一次九十九元,这一次七十五元,加起来一百七十四元钱。而她为了得到这份工作,保住在包装车间的工作岗位,光请客送礼,就花了一千多块钱。
想到这一点,她就有说不出的委屈和伤心,又开始生老马的气。都怪老马是个糊涂虫、老笨蛋!他在职的时候,没有把老婆的工作安排好,让她受这样的屈辱。
她突然怀念起在冲剪机床厂看自行车的日子,后悔调到红旗开关厂。在红旗开关厂垮台后,也应该重新调回冲剪机床厂,不应该到这个狗屁制线厂。如果她还在机床厂看自行车,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劳累,可以腾出时间来照顾老马。
老马的确也太辛苦了。所有的家务他一个人承担,间隔一天还要去税务局看大门。长期这样下去,他说不定会累倒的。
唉,这事一开始就错了。当初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呢?为什么要让老马去找税务局长帮忙找工作?为什么没有想到返回冲剪机床厂呢?冲剪机床厂厂长对她印象一直不错,当初她要调出时还挽留过她。冲剪机床厂有那么多她熟悉的老同事,大家对她也比较友好。如果她重返冲剪机床厂,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受窝囊气,被别人看作是“亡国奴”。
一时糊涂,悔之晚矣。现在都这个样儿了,回冲剪机床厂恐怕也难,只有在制线厂混日子,过一天,算一天。
元旦过后,她先后找过张瘸子和岳威,提出自己想去跑销售。结果他们两人都不同意,说她根本就不是跑销售的料子。
她不服气,又情真意切地给制线厂“一把手”龙厂长写了一封信,强烈要求去跑销售。
龙厂长把她叫到办公室,非常认真地问:“你真的愿意跑销售?”
她很坚决地点点头。
“跑销售首先得自己垫钱,产品卖出去之后,按销售额的百分之五提成。如果你愿意,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下调令。”龙厂长非常爽快地说,“销售是实打实的,干多少,拿多少。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听到这儿,白素珍心里又没有底气。
她只好回答说:“让我再考虑考虑吧!”
回到包装车间,她把龙厂长答应她跑销售的事情,告诉了同班的同事,结果大家都劝她要慎重。因为她岁数那么大,在外面东奔西颠根本就受不了,又没有客户资源和销售经验。如果产品卖不出去,完成不了销售任务,不仅领不到工资,连垫付的差旅费也报销不了。
听大家这样讲,白素珍再也不敢提跑销售的事情。
那么,还有什么岗位适合自己呢?她文化水平低,不敢奢望进厂部科室,也不敢奢望当管库员。也许能够当个门卫、门市部营业员,或者去幼儿园看孩子。收入高低无所谓,只要力所能及就行。
她打算春节期间给龙厂长拜年,顺便提出调整岗位的要求。
大年初一,下起了鹅毛大雪。
一大早,白素珍和老马就动身去龙厂长家拜年。
他们拎上女婿张国强送来的两瓶酒和一大盒BJ糕点,踏着皑皑白雪,一哧一滑地前往制线厂职工宿舍区。
结果,龙厂长家里没有人,他们只能失望地返回。
正月初五,白素珍和老马清晨七点钟就来到龙厂长家门口,敲了半天门,喊了半天人,没听到回音,又无奈地返回家里。
当天上午十点钟,两人再一次去龙厂长家,结果还是没有人。
白素珍真是心寒啊!她下决心再也不去了,不低三下四地求人。但上过几天班,身体还是难以坚持,她又想到了去求龙厂长。
她和老马第四次前往龙厂长家。
一敲门,竟然有人来开门,而且正好是龙厂长。
“你们有什么事?”龙厂长把门打开一半儿,露出满脸的不耐烦,一副很不欢迎的表情。
“没啥事!就是来给您拜个年。”白素珍略显尴尬地说。
听到这儿,龙厂长才勉强把门打开,让他们进屋。
龙厂长家正在吃饭,有好几位客人,个个喝得满脸通红。
因为房子太小,又没有多余的凳子,白素珍和老马连坐的地方都没有。见此情景,尤其是看到龙厂长那不耐烦的表情和言语,白素珍示意老马进入他家的厨房。他们把酒和糕点搁在灶台上,两人就向主人告辞,逃跑一样地出来了。
龙厂长连挽留的客套话都没有讲。
下楼梯的时候,白素珍的两条腿发抖,满肚子的委屈、辛酸、难受和气愤,特别后悔来拜这个年。
他们回到家里,见只有马颖一个人在客厅里看电视。
“马军呢?”白素珍问。
“没回来。”马颖噘着嘴巴子回答,又不高兴地说,“你们都不在家,我又不好出门。总机室那个女兵等着我去作伴儿呢!”
白素珍说:“那你快去吧!把寒假作业带上,写到十一点钟才能睡觉啊!”
“知道了。”马颖万分不情愿地拎起书包,一边拖拉着声调答应,一边走出了家门。
因为花钱拜年受人冷落,老马的心情本来就不好,再加上马军这么晚还没有回家,他的情绪坏到了极点。他电视不想看,话也不想说,一个人钻进卧房,早早地睡下了。
白素珍也不想一个人看电视,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关掉,坐在客厅里写日记。日记写完了,又从马颖的房间拿出琼瑶的小说《一帘幽梦》,边看边等马军。
等到十一点半,她实在困得不行,就烧了壶热水,准备洗脚睡觉。洗完脚都十二点了,马军还是没有回来。她于是把大门的保险栓插上,让马军有钥匙也进不了家门。
这几个月来,白素珍晚上一直和小女儿睡,没和老马同床。今晚马颖不在,她就来到大卧房,躺在老马的身边。
老马喜出望外,以为老婆是来找他亲热的,嘻皮笑脸,就准备往白素珍身上爬。
“我把大门的保险栓插上了。”白素珍气呼呼地说,“我倒要看看,马军今晚究竟什么时候回家!”
老马一听这话,性趣消退了一大半,也不想亲热了。
他恢复为之前平躺的姿式,显得闷闷不乐。
“怎么?又心疼你儿子?”白素珍挑衅地问。
老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你说马军将来咋办呢?考学肯定没指望,工作现在又难找。他眼睛近视成那样,当兵体检又通不过。”
“我们养着呗!还能够咋办?”白素珍没好气的回答,“反正他有个赚大钱的爸爸。”
“别个是诚心诚意跟你商量。你却总是说那些风凉话!”老马嘟哝道,停了一会儿,又说,“我看还是想办法送他去当兵吧!”
“走后门?”
“不走后门征不上啊!让国强去找找关系,兴许能够办成。”
白素珍说:“我向武所长和刘管理员打听过了,现在走后门当兵,至少得一千块钱。你舍得出?”
老马沉默不语。
这时,门外楼道里传来脚步声,接着是掏钥匙开门的声音,门被保险栓挂住发出的哐当声,接着又是敲门声。
白素珍开灯看了看桌上的闹钟:凌晨两点四十五分。
老马赶紧起床,披上外衣,趿上鞋,跑出去给马军开门。
“你囊个这么晚才回来?”老马生气地问。
“我在会议室呆了一会儿。”马军满不在乎地回答。
老马就不继续追究了,对儿子说:“开水瓶里有热水,你洗了赶紧睡觉。”
白素珍听到这儿,气得浑身发抖。
马军下午六点钟出门,转钟两点多才回家,这是在会议室里呆了一会儿么?明知道是弥天大谎,老马却不予追究。多么愚蠢而又无能的父亲!如此为人之父,怎么可能管教好自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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