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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章 空喜一场

一九九一年一月十七日,以美国为首的多国部队开始空袭伊拉克首都巴格达,海湾战争爆发了。
报纸、广播、电视里每天是“沙漠盾牌行动”“沙漠风暴行动”“海上拦截行动”,相关报道铺天盖地。不过,王加根对这些热点新闻不感兴趣。他关注的只有《孝天报》,看他写的声明刊登出来没有。
天天等,日日盼。
直到快放寒假的时候,那十几个字的声明才出现在报纸的中缝。王加根这才松了一口气,赶紧把那张报纸交给肖玉荣。
肖玉荣又带着这张报纸,骑车去牌坊乡教育组,送给丁胜安。
丁胜安如获至宝,拿起剪刀,小心翼翼地把那则声明裁剪下来,用胶水粘在写给孝天市教育局的《情况说明》上。
这份粘了“创口贴”的《情况说明》交上去之后,大约过了一个星期,那份已经被收走的批复文件又重新下发了。
丁胜安带着批复文件和一千元抚恤金,以及四个月生活补助费,和牌坊中学校长肖玉荣一起,送到了死者邹发松家里,算是给了他家一份春节大礼。
事后,丁胜安神神秘秘地告诉王加根,孝天市教育局已经同意办理他的调动手续。
王加根将信将疑,可又不敢轻举妄动。
直到春节过完之后,他才去了一趟孝天城。
来到孝天市政法委办公室,见楚科长笑容满面,他估计丁胜安提供的消息是准确的。
“有惊无险!逢凶化吉!”楚科长突兀地冒出了这两个成语。
她接着又说,孝天市教育局和孝天市政法委已经在《干部调动呈报表》上签了字,市编委那边儿的章子也盖了。
“流程已经到了市委组织部。”楚科长如释重负地说,“总算有了点儿眉目,让我们静候佳音。祝你好运!”
“谢谢!谢谢!以后还得楚科长多多关照。”
“哪里话!既然是同事,我们互相帮助呗。”
两人正在客套,曹云安进来了。
王加根赶紧向曹书记问好。
曹云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突然又提议:“走!我带你去见见几个副书记。”
王加根诚惶诚恐,亦步亦趋地跟随着曹云安。
楚科长也站起身来,跟在他俩的后面。
当曹云安郑重其事地把王加根介绍给孝天市政法委的几个副书记认识时,大家都热情地站起身,与他握手,表示欢迎。
他们还巧妙地拍曹云安的马屁,说曹书记慧眼识珠,为市政法委引进了一个大才子。
这样的气氛让王加根非常感动。
他暗下决心,来市政法委之后,一定要好好干,绝不能给曹书记丢脸,不能辜负了曹书记的殷切期望。他要用实际行动和工作业绩向别人证明,曹云安选择他是对的。
离开市政法委,走出市委大院,王加根也没怎么多想,就前往附近的孝天市第一律师事务所。
汤正源是他进市政法委的引荐人,自然应该去向他报喜。
进了汤正源的主任办公室,王加根一五一十地汇报了调动进展情况。
“好嘛!这就叫好事多磨。”汤正源听完之后,兴奋地两手一拍,吓了王加根一大跳,“进了市委大院,可就前途无量了。哪怕混个科长,就能和我们局长平起平坐。”
王加根对官场上的职务级别没概念,听得似懂非懂。
“宰相的丫环七品官。在党政机关工作,衙门越高,前途越大。”汤正源继续侃侃而谈,“就拿我来说吧!虽是律师事务所主任,但论起行政级别来,只是个股级干部,还不如市政法委的楚科长。机关工作人员少,职数配备又充足,晋升的机会多,提拔起来比较快。你如果真的进了市政法委,最多两三年时间,就能提副科,比我的级别还要高呢。”
“汤老师说笑话,这怎么可能?”王加根当然不相信。
“这是完全有可能的。”汤正源一本正经地说,“你要是不信,我们可以打个赌。”
王加根就不再与他争辩了。
“事情办成之后,你得感谢一下人家曹书记,还有楚科长。我们是这样的关系,就免了。对他们两个人是无论如何都得表示一下的。更何况,你将来在他们手下工作,一个是你顶头上司,一个是市政法委主要领导,都属于关键人物。不要舍不得花钱!破费几个,对你将来的发展是有好处的。”汤正源又开始教导他的学生。
“这是肯定的!您同样应该感谢。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不然的话,我王加根成什么人了?”王加根豪爽地挥了挥手。
汤正源未置可否地笑了笑,脸上灿若桃花。
“对了!我还有件事请你帮忙。”他突然又对王加根说,“我们所的周律师,人很年轻,但官司打得特别漂亮。你看能不能在《律师世界》上写篇文章,吹吹他,宣传宣传,也算是为我们律所做广告。”
王加根说“愿意效劳”,而且表现出非常乐意的样子。
汤正源说,还是和上次写魏律师一样,弄篇人物通讯或者报告文学。
“没问题!”王加根扬了扬头,胸有成竹地打起了包票,“不过我要与周律师聊一聊,对他进行简单的采访。另外,还想看看他办的案子,最好是挑几份案卷给我用一下。”
“这个我来安排!”
汤正源马上把周律师和管档案的小丫头叫过来,三下五除二,很快就把事情安排停当了。
王加根采访过周律师,带上几本装订好的卷宗,就向汤正源告辞,到孝天地区汽车站坐班车回家了。
律师资格考试过线,邹发松的事情摆平,调动进展顺利。狂风暴雨过后,终于见到了彩虹。
王加根和方红梅这段日子的快乐心情,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兴奋之余,他们又开始商量两人分开以后的生活怎么过。其实,这些话题两年前就议论过了,现在属于旧调重弹。而且,同样有画饼充饥的嫌疑。只不过,两年前画饼子的前提,是王加根调往孝天市第一律师事务所,而这一次,则是他调到孝天市政法委。
夫妻俩讨论的焦点问题,还是他们的宝贝女儿欣欣。
欣欣上学之后,他们已经去过几次邹肖小学,向班主任和科任老师了解女儿在学校的表现情况。结果大家众口一词,对王欣赞不绝口。说王欣上课时总是手放在背后,挺着小胸脯,听讲非常认真。只要老师提问,她就抢着举手发言。语文数学作业都能够按时完成,而且正确率比较高。
“她完全不像四岁的娃娃!那些比她大好几岁的同学,都没有她自觉!”班主任老师欣慰地赞叹道。
王欣每天上学比较早,到学校后教室门还没有打开,就一个人站在走廊里等候。班主任老师碰到过几次后,就在班上提议,让她来保管教室的门钥匙,负责开门和锁门。
同学们还给她封了个官职:锁长。
虽然“锁长”算不上正经八百的班干部,王欣还是非常高兴。放学回家就把教室的门钥匙掏出来,向爸爸妈妈炫耀。因为怕把钥匙弄丢了,她还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出根红丝带,穿在钥匙眼儿里,然后挂在自己的脖子上,神气得不得了。
从那以后,王欣上学就更加积极了。
早晨眼睛一睁开,就闹着穿衣服起床,催促爸爸赶快去食堂买馒头、打稀饭。敷衍了事地刷过牙,倒热水在脸盆里擦把脸,就急匆匆喝稀饭、啃馒头。有时连稀饭也不喝了,拿两个馒头,背上书包就往外面跑。
爸爸妈妈劝她不用慌,嘱咐她走慢一点儿。
“锁长”同学正色回应道:“同学们都等着我开门呢!我去晚了,他们进不了教室怎么办?”
上学是这么匆忙,放学回家也晚了。因为她必须等别人扫完地,锁好教室门才能离开。
秋去冬来。北风一吹,气温骤然下降。遇到雨雪纷飞的日子,王欣上学就成了一个大难题。首先是不知道穿什么鞋子。穿棉鞋吧,路上满是泥泞和污水,会把鞋子打湿了。穿雨靴吧,她坐在教室里上课,脚肯定会冻坏。这样的日子,王加根方红梅就得接送她。出门时,给她穿上雨靴,棉鞋由大人拎着。到了邹肖小学,再让她把雨靴脱掉,换上棉鞋。雨靴由大人带回家。离开时还要嘱咐她,上厕所注意不能把棉鞋打湿了。快到放学的时候,大人再带着雨靴去接她。有时遇到路上特别不好走,大人就必须把她背回家。
“你在孝天城里站稳脚跟后,就赶紧去为欣欣联系读书的学校,把欣欣带到城里去读书。”方红梅这样对丈夫讲。
王加根欣然同意,还说城里上学方便是一个方面,最重要的是教学质量比农村好。
等待调令的日子是难捱的,也是非常痛苦的。好在正值“接春客”的日子,教师们轮流作东,几乎每天都有酒喝。
今天这个同事家,明天那个同事家,每天下午放学后,大家骑着自行车就走。做东的教师早已筹备好了酒菜,客人们一到就可以吃喝起来。酒足饭饱,就开始打麻将、抹“扯胡”,一直闹到深更半夜,甚至通宵达旦不睡觉。
酒喝多了,王加根就管不住自己。
平时不打牌,此时却争着上场。抹牌的手艺又臭,每次都把身上带的钱输个精光,有时还欠有外债。话也特别多,而且口无遮拦。平时不准备讲的话,这个时候都会说出来。心里所有的秘密,都会毫无保留地告诉别人。甚至说大话,吹牛皮,表现得特别张狂。他调孝天市政法委的进展情况,几天之后就搞得牌坊中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男人怎么都是这个德性?喝了酒就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自己不认得自己。做完客回到家里,王加根挨骂是铁定的。被方红梅骂过之后,他又开始反省,觉得自己的确太不象话了。他告诫自己,要谦逊。
“你并没有什么不了起,更没有什么值得炫耀和骄傲的。为什么总是在言谈中显示自己的优越感?言多必失,沉默是金。口出狂言,只会让别人看不起你。你王加根怎么变得这般没有涵养?”
这种癫狂的日子一直延续到清明节,王加根的调令仍然没有来。
又过了一个星期,是王欣五岁生日。
方敬文和李华带着他们胖乎乎的儿子亮亮来到了牌坊中学。敬文说,为打听姐夫调动的事情,他去过一趟孝天市政法委,见到了楚科长。楚科长说,市里马上要开党代会,市委各部门的人事调动暂时冻结,要等党代会结束之后才开始办理。
“楚科长还说,曹书记有可能要调走”敬文最后补充道。
“曹云安要调走?”王加根心里一沉,不祥之感油然而生,“他要是调走了,我调政法委的事情会不会泡汤?”
那天晚上,王加根梦见自己抓了好多鱼,觉得这不是什么好征兆。
从报上看到孝天市党代会胜利闭幕后,王加根就心急火燎地赶到孝天城。
来到孝天市政法委,他首先碰到的是几个副书记。大家似乎都不认识他了,冷若冰霜地问他“找哪个”“有什么事”“干什么”,完全没有了第一次见面时的热情。
见此情景,王加根预感就不怎么好。他来到市政法委办公室,见到了正在忙碌的楚科长。
楚科长与他打招呼时依然满面笑容,但说话的语气明显与上次不同。
“曹书记调到地区中级人民法院担任常务副院长了。”她有点儿惋惜地说,“你调动的事情可能有点儿麻烦。因为新来的书记对你不了解,明确表示政法委暂时不进人。”
听到这儿,王加根心里就凉了。
“你也不用太难过。市政法委不要你,我准备把你推荐给市委其他部门,市委宣传部和市纪委都需要会写东西的人,只是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多余的编制。”楚科长说这些话,显然是为了安慰他。
王加根心里很清楚,曹云安没有办成的事情,凭楚科长的能力,不可能把他调进市委大院。他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就苦笑着离开了。
回家之后,王加根俨然大病了一场。
这次调动,本应成为他人生的转折点,而且成功的希望又是那么大,结果还是成了黄粱美梦一场。失去的不仅仅是改行和进城,而是他后半生事业发展的机会。
“我怎么总是这么倒霉呢?总是差那么一口气儿,在最后时刻功败垂成!命运为什么总是要这么捉弄我?”
冷静地分析一下,他觉得这次调动失败完全是自己造成的。如果不写那篇倒霉的通讯报道,也许早就到孝天市政法委上班了。由于报道带来的负面影响,耽误了好几个月时间,才碰上召开市党代会,接着又是市政法委领导调整……不过,退一万步讲,就算他没写那篇通讯报道,如愿以偿调进了市政法委,曹云安还是会调走。赏识他的领导不在了,新来的书记对他会是什么态度?几个副书记会不会同样扮演变色龙?他在那样的环境里当差,又有多大的前途呢?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也许,他命中注定不能进党政机关,只能在牌坊中学这样的农村学校当个教师。那就认命吧!不要去做无谓的抗争。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王加根一直萎靡不振,情绪颓废。
每天早晨起床后,他就如行尸走肉一般,在家里、在后院子里、在校园里、在校园外面的田埂子上到处游荡。什么事也不想干,什么事也干不成。懊恼,痛苦,郁闷。有时,他真担心自己会患上抑郁症。他经常告诫自己,一定要开朗起来,高兴起来,安贫乐道,知足常乐。可这些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实在是太难了。
怎么才能使自己平静、安静和冷静下来呢?最好的办法就是睡觉,昏睡不醒。只要没有教学任务,只要家里没人吵,他就蒙头大睡。有时太阳还没有下山,他就上床了,直睡到次日太阳升起的时候。
夏天雨水明显增多,连续十几天阴雨绵绵。
这天,方红梅上完课回到家里,见王加根还躺在床上。
“你没去接欣欣?”方红梅吃惊地问。
王加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抽了自己一耳光,马上穿衣穿鞋,拿起雨伞往外面冲。当他顶着密集的雨点,跑过牌坊中学的围墙,看到雨雾茫茫的田野里,似乎有个小孩儿站在稻田里,弯着腰抱着东西,还可以隐隐约约地听见哭喊声。
待他跑近一看,那个小孩儿正是他们的女儿欣欣。
邹肖小学放学后,王欣左等右等不见爸爸妈妈来接她,就自己打着伞,顶风冒雨地一个人往家里走。她穿着红色深筒胶鞋,一哧一滑地走在满是泥泞的乡间小路上。
进入田野,风越刮越猛,雨越下越大。她撑着的雨伞被风吹翻了面儿,带着她一起落到了水田里。雨伞打了几个滚儿,停在一片绿油油的禾苗上。
王欣站在水田里,漂亮的红胶鞋完全被泥巴所掩埋,浑浊的泥水灌进鞋里面。双脚怎么也拔不出来。她艰难地站起身,环视四周,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她担心课本被淋湿,努力地把书包从肩膀上取下来,抱在怀里,弯腰抵挡着风雨……
欣欣的这个动作,一直深深地印在王加根的脑海里。
他满眼是泪地跑过去,一边安慰着号啕大哭女儿,一边小心翼翼地把她从水田里“拔”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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