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孝天市教育局出来后,王加根并没有去孝天地区实验中学,而是坐长途汽车到花园镇,回到了牌坊中学的家里。
因为他身上没带钱。
师范学校毕业这么多年了,第记,空着手肯定不行,何况他还求于别人。当时他囊中羞涩,总共只有几块钱,仅够买回家的车票,所以就推迟了拜访张雨桓的时间。
其实家里也没几个钱。所有的现金和银行存款加起来,只有一百多元。八月份的工资已经发过了,九月份的工资还得等二十多天。如果把这些钱花光了,家里就没有生活费。
方红梅提议,还是去找找后勤主任邹贵州,预支下个月的工资。
唉,日子怎么会过成这个样子呢?都是跑调动闹的。
王加根初略地算了一下,从起心调卧龙高中到现在,已经花了三百多块钱,事情仍然没有一点儿眉目。
周菊凤曾提醒过他,不要一动脚就花钱,一找人就送东西。她还以自己为例,说她当初从孝天市二医院调孝天市一医院时,都是事情办得差不多的时候再花钱,从来没有像他这样盲目地投资。
王加根脸面儿薄,经验不足,总觉得空着手去找别人办事不好意思。结果呢?就形成了现在这种局面。
这次去找张雨桓,能不能不带东西呢?因为家里确实没钱啊!王加根狡猾地想,趁上班时间去张雨桓的办公室,不上他的家门。
“这样不好吧!非亲非故,别人凭什么给你帮忙?再说,现在还没有开学,张雨桓也不可能在办公室。”方红梅提出了异议。
嘿,他把这茬给忘了。
暑假还没结束呢,张雨桓怎么会坐在办公室里呢?
第二天上午,王加根本来没有课,他还是来到办公室,想看看带班的领导是不是邹贵州,看能否预支部分工资。结果,是肖玉荣带班。自打王加根夫妻俩开始闹调动,肖玉荣对他们就不像以前那么器重了。说话总是公事公办的语气,也很少与他们家长里短地聊天。
可今天,她却意外地主动与王加根拉话:“昨天我去乡教育组,正好碰到丁胜安。我怎么听说,邹山青没有评上地区优秀教师?”
“是吗?”王加根心里猛一沉。
如果邹山青没有评上孝天地区优秀教师,写他的那篇文章恐怕也上不了《红烛颂》。要是这样,前期所有的努力就白费了。
今年暑假真是一事无成啊!王加根脸上火辣辣的,感觉非常难堪,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他心不在焉地翻了一会儿旧报纸,就灰头土脸地回家了。
去不去邹贵州家里呢?正在他举棋不定的时候,一个卖麻将的老头儿走进了校园。
老头儿先是向王加根推销麻将,看到王加根的脑袋摇得如同拨浪鼓,又问他有没有国库券卖,说是可以用现金回收。
“回收国库券?怎么收?”王加根马上问。
“九折。十块钱的国库券可以兑换现金九块钱。”
这事引起了王加根极大的兴趣。
从上班的第一年开始,他每年都会领到一定数量的国库券。最初是五元,后来增长到十元、十五元,现在每年是二十元。
这些国库券都是上面强行摊派认购的,钱直接从工资里面扣除。虽然国库券到期还本付息,而且利率比银行存款要高,但由于偿还期限比较长,短则三五年,长的达十年,大家都不怎么喜欢。领到印刷精美、外观酷似人民币的国库券时,嘴巴子总是翘得老高,甚至骂骂咧咧的。
王加根在心里粗略地估算了一下,家里的国库券加起来肯定超过一百元。如果能把这些国库券变成现金,他就有钱去张雨桓家了。
他开始讨价还价:“为什么打九折?这些国库券都是有息钱的。现在利息我不要,回个本总应该可以吧!”
卖麻将的老头笑着摇摇头。
他说:“九折已经算高的了,好多人都是按八折收国库券。”
王加根还是动心了。
国库券几年后才能兑现,现在拿在手里等于废纸,不如换几个现钱应急。他咬咬牙,把家里这些年积攒的一百二十元国库券全部交给了那老头,兑换成了一百零八元现金。有了钱,他就让方红梅顶替他补课,心急火燎地赶往孝天城。
到孝天地区实验中学后,他在门卫的指引下,很顺利地找到了张雨桓的家。
“我是孝天师范八0级三班的王加根。”他这样自我介绍。
张雨桓一脸迷茫,显然对这个学生没什么印象。
王加根在孝天县师范学校读书时太普通、太平常了!
直到他提到自己的另一个身份——方红梅的老公时,张雨桓才恍然大悟,露出满脸的笑容。
“我是听说方红梅找了个同班同学,原来是你啊!”
王加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也不会拐弯抹角,开门见山的道出了自己来找老领导的缘由。
“牌坊乡和卧龙乡教育组都同意了?”张雨桓敏感地问。
“同意了。”
“那应该没什么问题呀!工资又不要市教育局发,他们只是走个程序,下个调令。”
“问题是调令到现在还没有下。”王加根恼火地说,“马上就要开学了。急死人!”
张雨桓沉思了一会儿,又问王加根,问题可能出在哪个环节,需要他找谁帮忙。
王加根说,眼下就是不清楚方红梅的《请调报告》在什么地方,不知道张国学交没交给汪股长,市教育局领导有没有看到这份报告。
“我去找张国学吧!”张雨桓非常干脆地说,“前段日子正好他来找过我,想把学区外的一个学生弄到我们学校读书。”
王加根太高兴了,也非常感动。
他连声道谢,然后留下带来的烟酒,起身向张雨桓告辞。
“就在这儿吃中饭!”
“不了!我还要去地区教委问点儿事情。”王加根一边回答,一边出门,噔噔噔地下楼去了。
在学校大门口,他迎面遇见了王青松。
王青松手里拎着个装满菜的篮子,可能是刚买好菜从外面回来。
“巧了!怎么会在这儿碰到你?”王青松问。
王加根也不会撒谎,如实回答:“有点儿事找张雨桓校长。”
“哦。我与张校长住一栋楼,他一单元,我三单元。”王青松热情地介绍,又邀请道,“到我家里吃中饭吧!你艳红姨在家。”
王加根想到自己空手打巴掌,不好意思,就撒谎说他有事要去他小舅子那里。临别时,顺便问了问《红烛颂》定稿没有。
“已经送印刷厂了。”王青松随口回答,又赞叹道,“你那篇稿子写得真不错!郭教授看了非常满意,建议放在了全书的最前面。”
“是吗?”王加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喜得抓耳挠腮,有点庸俗地恭维道,“都是青松叔指导有方。”
王青松笑了笑,未置可否。大概他自己也认为,确实是他的功劳。
“不过,我怎么听说,邹山青没有评上地区优秀教师。”王加根还是有点儿不放心,略显遗憾地这么问。
“怎么可能?所有收进这本书的先进集体和个人,都是获得地区以上荣誉的。”王青松非常肯定的回答,“今年的地区优秀教师里面确实没有邹山青,他评上了全国优秀教师!”
王加根惊得目瞪口呆。
王青松继续说,地区教委当初收到邹山青的申报材料时,觉得事迹比较突出,就推荐到了省教育厅。后来,省教育厅又把他的先进事迹材料推荐到了国家教委。《红烛颂》正准备交付印刷时,国家教委的批文就下来了。看到邹山青获评全国优秀教师,他又在王加根的那篇文章中增加了相关内容。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连王加根都觉得不可思议。告别王青松,他感觉自己走路都有点儿轻飘飘的。邹山青真的评上了全国优秀教师?这消息牌坊乡教育组领导知道么?如果大家听到这个消息,会是什么反应?还有邹山青,他会不会象范进中举一样高兴得发了疯?
带着这一系列美好的疑问,他神采飞扬地来到孝天市教育局,故意避开人事股,躲躲闪闪地来到招生办,向老同学殷彬打听消息。
“我已经问过汪股长。《请调报告》张国学已经转交给他了,但局里还没有开会研究。”殷彬这样讲。
王加根一听又傻了眼。
如果是这样,张雨桓再去找张国学就没什么意义。
他后悔自己没有先来找殷彬,非常焦急地问:“下一步怎么办呢?马上就开学了!”
“让张书记找找汪股长。”殷彬非常冷静的问答,“如果他能出面找找分管人事工作的徐局长,把握就更大了。”
“好!我下午再去一趟张书记家里。”王加根已经找不出其他更好的方法,只能抱着张雨桓的大腿不放了。
可是,当他第二次来到张雨桓家里,要求他去找汪股长或者徐局长时,张雨桓死活不愿意。他一会儿说,当初从孝天县师范学校调到孝天地区实验中学时,与徐局长闹过意见;一会儿又说,汪股长有一次托他办什么事,结果他没有能够办成。
见张雨桓这样讲,王加根也不想强人所难。他口里说“那就算了吧”,脸上的表情却显得非常失望。
张雨桓觉得过意不去,又主动提出,他可以给汪股长写一封信。
“谢谢!谢谢!太感谢了!”
张雨桓拿来纸和笔,字斟句酌地写了几句话,装进一个印有“孝天地区实验中学”的信封里,交给王加根。
王加根如获至宝,揣着这封信,迈着极有弹性的步子,再次赶到孝天市教育局。因为不知深浅,他不敢贸然去找汪股长,还是先来征求老同学殷彬的意见。
殷彬非常谨慎地说:“汪股长和张国学坐在一个办公室,你这样去找他肯定不合适。还是晚上去他家里吧!办事去领导家里,比去领导办公室效果更好。”
去家里又得花钱啊!王加根开始在心里叫苦,不花钱事情绝对办不成。万般无奈,他只有来到孝天市副食品批发公司,找敬文买东西。
当天晚上,他约上小舅子,一起去找汪股长。
按照殷彬提供的地址和门牌号码,两人来到汪股长住的宿舍楼。王加根让敬文提着烟酒在楼道里站着,自己一个人去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老太太,说她儿子、儿媳和孙子都不在,看电影去了。
他们失望地返回孝天市副食品批发公司。在敬文家里看了一个多小时电视。
眼看过了十点钟,两人再次前往,终于见到了汪股长。
因为是在家里,汪股长果然比在办公室里要热情。看过张雨桓的亲笔信,又扫了一眼他们带来的东西,他说,每年的人事调动,局里都是在八月二十号左右——也就是暑假快结束的时候开会集中研究。方红梅的《请调报告》他前几天才收到,错过了集中研究的时间。局里不可能为她一个人的事情再开党委会,所以比较麻烦。
“《请调报告》早就交给张股长了啊!卧龙乡教育组李组长八月十二号签的意见,我当天就交给了张国学。”王加根非常委屈地说。
汪股长显得面无表情:“但我确实是八月二十号之后才收到的。我和方红梅无仇无冤,没有必要扣着她的报告不上交。”
王加根恨不得即刻冲到张国学家里,狠狠地揍他一顿,甚至拿一把杀猪刀子,捅他狗日的。不过,理智还是让他冷静了下来。
“那现在怎么办呢?”他沮丧在问汪股长。
“除非有特别顶手的关系,与徐局长打声招呼,或许还有补救的余地。”汪股长说,“人事调动的决策权在领导层。我们都是办事的,的确无能无力啊。”
事情就这样搁浅了。
接下来的两天,王加根就像疯了一样。他先后去找了张雨桓、殷彬、周菊凤、小祝、曹云安、汤正源、王青松和卧龙乡教育组的李组长,动用了在孝天城所有关系。他还专门去敲过几次徐局长家的门,但别人一直没让他进去。
到了八月三十号,他不得不返回花园,参加牌坊乡教育组召开的全乡教师大会。坐在开往花园的火车上,他无比悲怆。
列车上的广播喇叭里,费翔正在演唱《故乡的云》:“我已是满怀疲惫,眼里是酸楚的泪,那故乡的风和故乡的云,为我抹去创痕;我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的行囊,那故乡的风和故乡的云,为我抚平创伤……”
王加根感觉费翔是专门为他而唱的,情不自禁地跟着哼了起来。
和往年一样,在牌坊乡教师大会上,刘福民宣布了干部人事任免和教师调动情况。
牌坊中学有一个教师调到了牌坊乡教育组,还有一个教师调到了桥西中学,而王加根和方红梅依然没有变动。
整个开会期间,王加根感觉非常难堪。闹得那么起劲,动静搞得那么大,最终哪儿也没有去成。别人不声不响,却调到了条件较好的地方。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都是轻蔑的、嘲弄的、幸灾乐祸的。
他真想地面裂开一条缝儿,让自己钻进去。
散会后回家的路上,方红梅牢骚满腹地抱怨:“早知今日,不如当初就想办法往桥西中学调。”
王加根本来就非常懊恼和后悔,听到这儿,便与老婆争吵了起来,闹得两人都不痛快。
打击还不仅如此。
第二天牌坊中学开会分工,王加根被安排教初二,方红梅被安排教初一,两人都没担任班主任。
此前,王加根已经连续三年担任初三语文教师兼班主任,方红梅也连续两年担任初三班语文教师。夫妻俩成为大家公认的业务骨干,而现在,居然都从初三拉下来了。
这是让包括他们自己在内的很多人都没有预料到的。
不教毕业班,不当班主任,意味着全年收入会大幅度减少,意味着学校领导再也不重视和指望他们了,意味着他们在社会上和学校里的声望会明显下降。
教师分工宣布之后,肖玉荣特地来到他们家里,解释学校领导这样安排的考虑和原因。
“主要是怕学期中途你们的调令又来了,影响毕业班的教学。”
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听上去没一点儿毛病,但这丝毫也不能消除他们对肖玉荣的怨恨和不满。教书不怎么样,肚子的坏水还不少!
这年教师节,牌坊中学给每个教师发了八十块钱,还有一本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新书《红烛颂》。
翻开《红烛颂》,第一篇就是王加根和张国学的大作,写的是全国优秀教师邹山青的先进事迹。
王加根拿到书后,在扉页空白处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不如意的日子需要冷静,宽容自己,也宽容别人。
寻死觅活会成为幸灾乐祸者的笑柄;诉苦,除了换来几句廉价的同情,只会让朋友厌烦。至于心灰意冷地自暴自弃,那简直就是在毁灭自己!默默地忍受一切吧——紧咬嘴唇,忍住泪!
失眠时,仰卧在床,冷静地总结过去,展望未来,切实可行地设计一个属于自己的明天。
要自信!要永远抱有这样的信念:不懈地努力,迟早是会得到回报的;顽强地活着,便是成功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