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虑到卧龙乡教育组长是关键人物,周菊凤建议王加根去找他时带点儿东西,作为见面礼。
王加根于是到孝天市副食品批发公司找敬文,买了一条阿诗玛香烟和两瓶四特酒,一共花了七十多块钱。
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他在周菊凤两口子的带领下,拎着烟酒走进了卧龙乡教育组宿舍楼,来到了李组长家里。
初次见面,王加根就感觉李组长是个不好对付的人。
他身材矮小,而且精瘦,说话是外地口音,对客人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热情,甚至都没有拿正眼看他们。
接过王加根呈上的《请调报告》,他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然后果断地说:“申请报告不能这样写!把夫妻二人的调动申请写在一个报告里,两人同时调到卧龙乡——这恐怕有点儿困难。市教育局难得通过,哪个局长也不敢拍板。现在正值专项治理人事管理腐败问题的风口浪尖上,就算是市长,恐怕也作不了主。”
王加根觉得事情不妙,一下子紧张起来,着急地问:“那您觉得申请报告应该怎么写呢?”
李组长说:“只能先调女方一个人,而且要在报告中谎称其丈夫在孝天城某单位工作。等女方先调过来了,明年再以解决夫妻分居为理由申请调动男方。必须分两步走!以往夫妻两口子调到卧龙乡的,采取的都是这个策略。”
“报告必须重新写。”李组长再次强调,“而且一定要与牌坊乡教育组讲清楚,今年后几个月的工资由他们发。卧龙乡从明年元月份开始发工资。”
周菊凤听到这儿就急了,因为前期李组长答应的是调两个人,没有说两个人的调动分开办,也没有说王加根的调动需要拖到明年。现在突然提出这个方案,让她有点儿猝不及防。她一个劲地说好话,求情,希望李组长帮帮忙,今年把加根夫妻二人都接收了。
“不能这样弄!要是申请同时调两个人,今年一个也调不成!”李组长斩钉截铁地回答。
话讲到这个份上,再说什么都是枉然。
周菊凤和祝副乡长只好站起身,向李组长告辞。
王加根也站起身,跟在他们后面。
来到大街上,三个年轻人站在街道边儿上,商量究竟应该怎么办。他们都觉得,这样人为地把一家子拆开不好,生活不好安排,小孩也没办法带,还不如现在方便。况且,今年写报告说王加根在孝天城工作,明年又申请把王加根调往卧龙乡,这让人觉得不可思议,难以置信。再加上,全市教师人事档案都在孝天市教育局,别人一查就会露出破绽。如果查出他们弄虚作假,欺骗组织,那就更麻烦了,后果不堪设想。
周菊凤思考了一会儿,又想到了另一条路径。她说,既然李组长答应了现在调小方,看能不能想办法把王加根调到卧龙乡的行政部门。这样的话,就能够保证他们一家人调动之后仍然在一起。
“要不我们再去找一找卧龙乡党高官?”周菊凤问她老公。
祝副乡长说,他把王加根发表的文章给卧龙乡党高官看过了,书记非常欣赏他。只是目前卧龙乡党办和卧龙乡政府办都有秘书,通讯干事也干得不错,暂时没有适合王加根的职位。再加上行政编制已经用满了,书记承诺将来再等机会。
“前两天,我碰到卧龙法庭的曹庭长,听说他们那儿人手不足。”祝副乡长继续开动脑子,“能不能想办法把王加根调到卧龙法庭?”
周菊凤马上表示赞成:“行啊!王加根正好懂法律。律师资格考试取得那么好的成绩,文笔又好,将来肯定能当个好法官!”
“那我明天去找曹庭长。”祝副乡长果断地说。
王加根一个劲地致谢,从口袋里搜出一包香烟,塞到祝副乡长手里,说明天去找曹庭长时用得上。
“如果有消息,我就让菊凤通知你。”祝副乡长对王加根说,“或者你明天下午到我家里来一趟。”
王加根说,明天他到孝天市教育局办事,和别人约好了去交稿子。如果事情办得顺利,他下午就去卧龙乡。
这样谈妥之后,他就与菊凤夫妇在街上分了手。
第二天上午九点钟,王加根和邹山青准时在孝天市教育局大门口见面,然后一起上楼去人事股。
稿子再次交到张股长手里,他看得非常认真,从头到尾仔细地研读。看完之后,又是一脸的阶级斗争。他说,这一稿与上一稿相比,有非常明显的进步,不再给人“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感觉,但问题依然不少。
“比如这儿……”他稀里哗啦地指出了十几个“不妥之处”,提出了一大堆修改意见。
王加根如坐针毡,听到心里直发毛。
邹山青更是惶恐不安,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
“再改一改。明天上午送过来。”张股长吩咐道,语气毫无商量的余地。
一出孝天市教育局,王加根就开始骂娘。
他说这个叫张国学的股长狗屁不通,完全是故意刁难。所谓的“不妥之处”,让人觉得莫名其妙,修改意见更是叫人啼笑皆非。这种不学无术之徒,竟然好意思取名叫“国学”!
“怎么办呢?还不只有马虎一点儿。他让么样改就么样改,过不了他这一关,稿子就到不了地区教委。”邹山青哭丧着脸叫苦。
两人到孝天市副食品批发公司坐了一会儿。
王加根让邹山青回花园,但邹山青无论如何也不肯。他说,还是去国光旅社开个房间,等稿子交出去之后,他再回家。
可怜的人!他再也不敢擅离职守了。他必须盯着王加根修改完成稿子,免得误了自己的终身大事。
王加根见邹山青这般执着,只好依了他。两人一起到国光旅社订了个双人标准间。
进入房间之后,王加根马上坐到桌前开始工作。
邹山青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后来又溜到外面,买了一网兜水果回来。他把香蕉皮剥开递给王加根,又给王加根削苹果,像个忠实的仆人伺候主人一样。
到了中午,他又带王加根去馆子里吃饭,点了红烧鱼块、鱼香肉丝和猪肝汤三个菜。
没有喝酒,两人分吃了一大碗米饭,赶紧回旅社改稿子。
到下午快四点钟的时候,稿子修改得差不多了,王加根就到敬文那儿借了一辆自行车,前往卧龙乡政府找祝副乡长。
得到的消息让他欣喜若狂,甚至可以说大喜过望!
祝副乡长说,他向卧龙乡法庭曹庭长介绍了王加根的情况,曹庭长表示非常欢迎,说他们法庭缺少的就是懂法律、有真才实学的人。
曹庭长还透露,孝天市政法高官曹云安是他堂哥。为了证实自己没有吹牛,他还带祝副乡长专门去了一趟孝天市政法委。
曹云安书记甚至答应,如果堂弟所在的卧龙法庭想进人,他可以帮忙说话,向孝天市法院院长打招呼。
“趁热打铁!你赶紧写调动申请,找调出单位和调入单位签字盖章,早一点儿送市教育局。争取暑假期间把事办了,免得夜长梦多!”祝副乡长急不可耐地催促道。
王加根何尝不想这样!
他回到国光旅社,把抄了一半的材料放到一边儿,开始起草《请调报告》。先写方红梅的,申请调往卧龙高中;再写他自己的,申请调往卧龙法庭。
两份申请报告写好后,再才接着抄邹山青的材料。
这天晚上,王加根没有在国光旅社睡觉。吃过晚饭,他就去了孝天市副食品批发公司,向红梅、敬文和李华报喜。晚上又赖在那里,陪老婆过了一夜。他还做好了这样的思想准备,无论明天到孝天市教育局交材料顺利不顺利,他都要赶回花园,找牌坊中学和牌坊乡教育组领导签字盖章。
邹山青的材料这次交得非常顺利。
张国学看过之后,脸上满是笑容。赞叹说,孝天市教育局推荐的五篇稿子中,这一篇应该是最出色的。
“出教育局大门右转,有家打字复印社,你们把稿子送到那里打印出来。”张国学把稿子还给王加根,又提出了新要求,“你们对打字复印社的老板讲,是我推荐你们来的,叫他们抓紧一点儿。”
王加根和邹山青喜不自禁,异口同声地说:“好!行!”
张国学站起身,破例送他们出门。到了外面的走廊上,他突然靠近王加根,小声说:“你可以在作者里面加上我的名字。”
“可以!没问题!”
张国学提出这一要求,让王加根茅塞顿开。
难怪另外几份材料通过得比较顺利,而他这篇稿子接二连三挨板子,原来张国学是想挂个名!既然是作者之一,他就不能不发表自己的意见,提出一些观点。唉!早知他有这个企图,不如主动署上他的名字。稿子也许早就放行了,少死多少脑细胞!
打字复印社老板说,这篇稿子打印出来,最起码得一天时间。
“你们明天上午来校对。”
这样看来,今天基本上没什么事,王加根正好回花园跑调动。
“你干脆和我一起回去吧。”他对邹山青说。
“不了。我还是守在这里,下午再来打字社催催他们。”邹山青已经暗自下定决心,稿子不交到地区教委,他决不回家。
王加根于是揣着两份《请调报告》,一个人坐汽车回了花园。
宁海涛的抽屉钥匙还在王加根手里,牌坊中学的签字盖章都是他自己完成的。再去找丁胜安,也出奇的顺利,因为前期已经沟通好了,他也不管加根夫妻往哪儿调。只要从牌坊乡调出,他就有权批准。
签过字,盖完章,丁胜安突然提出和王加根一起去孝天城,说是到孝天市教育局有事办。
丁胜安说的“办事”,实际上就是请孝天市教育局招生办公室的几个人吃饭,主要是为他外甥考学的事情。
吃饭的地点定在槐荫酒楼,他让王加根和邹山青去作陪。客人一共四个人,分别是招生办主任、副主任和两个办事员。
让王加根惊诧的是,两个办事员中居然有一个他认识!那就是孝天县师范学校的老同学殷彬。
虽然他们同届不同班,但殷彬当过校学生会主席,毕业分配时又是他们那届同学中“最幸运的人”,王加根自然对他比较熟悉。
殷彬也认出了王加根。
到不是因为王加根在师范时有多出色,主要是方红梅的原因。因为师范刚毕业时,殷彬曾经向方红梅求过爱,结果遭到拒绝。当时方红梅曾告诉过他,她已经有了心上人。就这样,他记住了“王加根”这个名字,并在后来的跟踪观察中,对这个“情敌”兼同学有了比较深刻的印象。
“你不是在市一小吗?又调到了市教育局?”王加根羡慕地问。
“去年九月份借调,今年初办的正式调动手续。”殷彬丝毫也不掩饰自己的得意,并客套地问候起了方红梅,“小方还好吧?她的本科函授快毕业了吧?”
显然,他还在关注方红梅,连她读函授的事情都记得这么清楚。这也不奇怪,因为和方红梅一起读函授的池中月曾经是他的恋人。
就餐在一个大包房里,七个人围坐着一个带转盘的大圆桌,显得相当宽松。桌上摆着两瓶精装“白云边”白酒,地上还放着一箱青岛啤酒。
大家坐定之后,丁胜安变魔术一样地拿出一条“红塔山”香烟。他撕开外包装盒,给席上的每一个人派了一包,又把剩余的几盒烟扔在桌子上,让大家随便抽。
邹山青推辞不要,丁胜安却硬塞给了他。
王加根本来不抽烟,也不好意思拿,可盛情难却,又想到自己接下来跑调动需要香烟,就收下了。
开始上菜。先是冷盘,接着是热菜。有荤有素,有甜有咸,炒的炸的蒸的炖的,品种相当丰富。酒不停地喝,菜不停地上,没完没了似的。清蒸武昌鱼、红烧肉、炖全鸡、炒青蛙、卤牛肉、黑鱼片、板栗炒仔鸡、爆腰花、酱板鸭、鲢鱼汤……
好多菜王加根是第一次见到,根本叫不上名儿。
他在心里初略地数了一下,盘装的和碗装的菜,已经上了二十多个,服务员还在一个劲地往桌子上端。有些菜根本没怎么吃,甚至尝都没有尝,就让服务员给端走了。
丁胜安竟然变得如此大方、潇洒、豪爽!想当初,他在牌坊中学当校长时,经常站在水泥乒乓球台子前面,和老师们一起,就着从食堂打来的萝卜白菜喝酒。借调孝天市教育局工作之后,在牌坊乡教育组干了才半年,他就阔绰和讲究起来了。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联想起方红梅策划的他们调动成功之后,在周菊凤家里请卧龙乡政府和卧龙乡教育组领导吃饭的场景,王加根免不了暗自发笑。
她以为孝天城和牌坊乡一样,请客就是去街上买点儿菜,回家自己做给别人吃。亏她还想到了让她爸来掌勺!看来,如果调动如愿以偿,他们也得在槐荫酒楼这样的地方摆一桌。
这得花多少钱啊?王加根想打听,又不好意思问丁胜安。
酒席罢,送走客人之后,丁胜安让服务员开了一张餐饮发票。他先掏出钢笔在发票背面写了一行字,签了名,然后把发票递给王加根,叫他也在上面签个名。
王加根接过发票一看,金额为二百四十元。背面写着“为邹山青评先之事,宴请市教育局领导”,再就是丁胜安的签名和日期。
他迟疑片刻,拿不准自己该不该签名,也不知道名字应该签在什么地方。
“随便哪里都行!作个证明。”丁胜安很随意地说。
王加根被逼无奈,只好紧跟着“丁胜安”三个字,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难怪丁胜安花钱这么大方,原来费用可以找公家报销!难怪要他和邹山青来作陪,原来是寻个报销的理由!
王加根算是大开眼界了。
丁胜安明明是为他外甥升学的事情,私人请客,却能够堂而皇之地花公家的钱,而且能够做到滴水不漏,让人拿不到把柄。
这就是本事!这就是为官之道!
虽然吃了一顿大餐,王加根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丁胜安办完他的“事情”后,直接去孝天地区汽车站,坐车返回了花园。临走时,他嘱咐王加根和邹山青,一定要把材料弄好,确保地区教委能够选上。这事关系到牌坊乡教育组的荣誉,也关系到邹山青个人的前途。
王加根和邹山青不住地点头,让丁干事放心。
下午,邹山青继续去打字复印社“监工”。
王加根则骑着敬文的自行车去了卧龙乡。
与祝副乡长会面后,他们决定先拿着方红梅的《请调报告》去卧龙乡教育组找李组长。等李组长签完字盖完章,他们再拿着王加根的《请调报告》去卧龙乡法庭找曹庭长。
李组长看过方红梅的报告,找不出什么毛病和漏洞,就提笔写了“原则同意”四个字,接着又强调了三点:工资从明年元月开始发;必须服从卧龙乡教育组的工作安排;调动前必须到孝天市第一人民医院体检,带体检报告到卧龙乡教育组报到。
曹庭长看过王加根的报告,却皱起了眉头。
他说,从教育部门调到司法部门,属于跨部门调动,办理的流程与教育部门内部调动有所不同。首先应该由孝天市法院向孝天市教育局发《商调函》,双方达成一致意见之后,再才能办理相关手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