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怎么也没有想到,他退休后的第一个春节会是如此冷清、悲凉和惨淡!
往年的这个时候,特别是他担任干休所所长那几年,春节期间来家里拜年的人络绎不绝。有干部,有战士,还有一些离退休的老同志。而今年,家里一直冷冷清清。只有正月初一下午,来了干休所小车队的两个司机和食堂的一个炊事员。三个人都是空着手,道一声问候,接一支香烟,连茶水都没喝就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再也没有谁上他家的门。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这些也没有什么好说的,老马也不是特别在意。最让他伤心的事情,是老伴儿提出要离开这个家,去美国给加枝带孩子。
白素珍因为对他和前妻生的三个孩子感到失望,决定去投靠自己的亲生儿女,以防将来老无所依。这种想法,不能说没有道理。在社会保障体系不够完善的中国,无论是农村,还是城市,养儿防老的观念根深蒂固。白素珍的这种危机意识,老马是能够理解的。有什么办法呢?只怪他们养了三个白眼儿狼。马杰、马红、马军太没良心了,恩将仇报,连畜生都不如!
“你可以让加枝把孩子送回中国,我们在保定帮她抚养嘛!”老马找不出理由阻止老伴儿,于是提出了这样的替代方案。
白素珍回答说:“这样当然很好。经济上也不会搞得那么紧张。可是你想想马军对我的态度,想想他对你的态度。你脾气好,可以忍受,但我受不了他的窝囊气。我现在有工作,每月能挣一百多块钱,他就对我恨之入骨,不服我管教,骂我是毒蛇是蟾蜍。如果我辞掉工作,专门在家里给加枝带孩子,还不知他会怎样对待我?再说,加枝也未必舍得让孩子离她那么远。”
“我对不起你!”老马听到这儿,泪如雨下,哽咽着向老伴儿道歉。
白素珍安慰道:“你也不用太难过。将来加枝回国了,如果她的房子宽,你也可以过去,和我们一起生活。”
老马含着泪,头连点直点。
白素珍也流下了辛酸的泪水。
老两口总算在这件事情上达成了一致意见。
接下来,就是等待加枝的回信。只要加枝一声召唤,白素珍就可以动身走人,远离这是非这地。但是,正月过完了,仍然没有收到加枝的只言片语。
白素珍和老马又分别给加枝写了一封信,装在同一个信封里,寄往美国。
农历二月过完了,依然没有收到加枝的回信。
进入农历三月,白素珍就开始胡思乱想,甚至整夜整夜地失眠。
“加枝,我接连给你写了两封信,你为什么不回信呢?你可知道,妈妈准备把全部的爱献给你,为你创造一个专心学习的环境,让你顺利地拿到硕士学位。妈妈不辞千辛万苦,愿意抛弃现在这个家,抛弃你继父对我的一片温情,远渡重洋前往你的身边,帮助你照料孩子。你为什么不表态?未必,你也不需要妈妈了?难道你还在计较妈妈以前对你关心不够?认为妈妈以前对你要求太苛刻、管得太严?”
为了揣摩女儿的心思,她把加枝留在家里的日记本找出来,一本一本地研读;把加枝上大学时写的信翻出来,一封一封地重看。读着看着,往事就如同放电影一样历历在目。
遇到马军马颖贪玩、不认真学习,为他们成绩差而怄气的时候,她就会想起加枝在部队子弟学校上学时的情景。加枝不仅在学校里刻苦认真,放学回到家里,也不浪费一分一秒的时间。除了吃饭、睡觉和上厕所,就是坐在小圆桌旁看书写作业。
那时,白素珍还常指责加枝不干家务活儿。老马有时也不满意,背着她叨唠几句。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加枝真是可怜,没有谁理解她那勤奋好学的精神,没有谁欣赏她那孜孜不倦的表现,也很少有人为她取得优异成绩感到骄傲和自豪。逢到加枝拿着成绩单和奖状回来报喜,白素珍心里虽说美滋滋的,但从来没有当面表扬过,更没有给她什么物质和精神奖励。有时甚至认为加枝光顾学习是自私的表现,努力取得好成绩只不过是为了自己而已。
“多么糊涂啊!世界上竟然有我这样不知足的母亲。是因为我那时过激的言辞伤害了她,她才不肯给我回信么?原谅我吧,加枝。请你不要记恨妈妈,希望你接受妈妈真诚的道歉。”
看过加枝的日记,白素珍发现女儿是那么博学多才,通情达理,热情开朗,乐于助人,勤于思考,看人看事总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可生活中的加枝,又与日记中的她完全不一样,行为举止判若两人。
现实生活中,加枝总是小孩子气,表现得平庸无知,甚至粗暴无礼。在家里经常与马红闹架、斗气,甚至动手动脚。上大二那年寒假,她竟然与当时只有五岁的马颖打起架来了!加枝恼羞成怒地向白素珍告状,还气势汹汹地踢马颖,打得马颖嚎啕大哭。还有一年暑假,来河北度假的加根与姐姐开玩笑,嘲笑她吃兔子肉时太馋,吃得拉起肚子来了。加枝不知道学习苏小妹,用幽默风趣的方式,恰如其分地予以反击,而是大哭大闹,大吼大叫,简直像一个无知的农村泼妇。
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日记中的加枝与现实生活中的加枝,为什么有如此巨大的反差?她在大学读书时,每个星期就会给家里写信,表达自己对家人的思念。为什么出国留学之后,几个月都不与家里联系,收到妈妈的信也不回?难道她现在就不想妈妈了吗?
白素珍百思不得其解。
当老马与前妻生的几个孩子与她作对,气她、恨她、骂她的时候,她多么希望亲生女儿为她打抱不平,讲几句安慰她的贴心话啊!她多么希望听到加枝的召唤,马上离开现在这个家,再也不在这个家里忍受非人的折磨啊!可是,她接连写了两封信,三个月时间过去了,加枝竟然对她不理不睬。
因为盼望女儿的来信,白素珍经常失眠,头昏眼花,眼珠子像要掉出来一样,动不动就耳鸣,如同坐着火车经过铁路沿线的电线杆子般嗡嗡作响,搅得她心烦意乱。
“命运啊!你为什么要如此捉弄我?假如我不嫁给老马,就不会因为繁重的家务事而忽视疼爱加枝,更不会为平衡家庭关系而引起加枝的不满和怨恨。我们母女俩还是沟通交流太少了!加枝毕竟是个孩子,她认为我没有给予她所需要的母爱,缺乏感激之情,又怎么愿意提笔给我回信呢?我应该谅解她。希望我的宽容能够感化她,有朝一日她也能够谅解她苦命的妈妈,能够把妈妈当成知己。母女俩建立真诚而又和谐的关系。”
满怀着自责、希冀和祈求,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白素珍又给加枝写了两封信。
还是如石沉大海。
三个多月,接连写了四封信。未必加枝都没有收到?这不可能。就算一封两封信邮寄丢失了,总不会四封信全部收不到。如果她收到了信,却不愿意回,那就太冷酷无情了,简直就是冷血动物。当女儿的接连收到亲生母亲的四封来信都不回,这不是铁石心肠么?
算了,子女对父母的爱,是强求不来的。世界上的万事万物是在发展变化的。几年不见,谁知道如今的加枝变成了什么样子!为了改善母女之间的关系,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如果加枝还是不念母女之情,有意疏远和冷淡我,那也没有办法。不用悲伤,也不用过分地自责。我在她面前,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错处。在大是大非问题上,我完全对得起她。在生活细节上,我有时由于不冷静而显得粗暴,那也是因为她粗暴地对待我、不尊重我而引起的。既然加枝不认我这个妈,我就把她从脑海里彻底抹掉!不要让她在我的心里占据一点儿位置,更不用为她痛苦。我还有加根和马颖,有忠诚老实的丈夫老马。退一万步讲,即使加根和马颖都不孝,老马也早早地去世了,我还有一颗年轻的心,可以再去追求真正的爱情。哪怕我年老体衰,失去了重新追求爱情的能力,那也可以勇敢地随丈夫而去。何必现在去为不确定的未来忧愁和痛苦?
白素珍!你才四十二岁,身体很强壮,丈夫又健在,而且是那样的爱你。加根在有了欣欣之后,懂得了“当家才知盐米贵,养子方知父母恩”的道理,变得如此体贴和关心你。马颖虽说不爱学习,成绩不理想,但对你是那样的依赖和亲近。你应该感到骄傲和自豪,应该感到幸福和愉快。学会快乐地生活吧!不要为臆想的困难和不幸而烦恼。车到山前必有路,走到哪一步再说哪一步。
正当白素珍心灰意冷,对女儿回信不抱什么希望的时候,加枝却出人意料地来信了。
那是“五一”前夕的一个星期五,已经过了下班和放学的钟点儿,邮差才把报纸和信件送过来。老马本想询问邮差迟送信报的原因,眼睛却被一个信封上熟悉的名字和字迹所吸引。
没错儿!这是加枝的来信!他高兴得几乎要喊出声,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顾不上分发报纸和信件,他抓起那封盼望已久的来信就往家里跑。他一口气爬上三楼,门还没打开,就大声喊叫:“老白,加枝来信了!老白,加枝来信了!”
正在厨房里做饭的白素珍一下子冲到客厅。
几个孩子也从不同的房间走出来。
这封久违的来信,带给全家人“久旱逢甘雨”般的快乐。
“你快看信吧!我来做饭。”老马把信递给白素珍,从她腰间解下围裙,系在自己身上,又对马军说,“你去门房守一会儿,饭熟了我让马红去喊你。”
白素珍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儿了,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她接信的手不停地颤抖,就像帕金森病人一样。进入卧室,她满怀欣喜地把信拆开,屏气凝神看了起来。
刚看过信的开头,白素珍脸上的笑意就倏忽消失。慢慢地,面色变得惨白。再往下看,浑身就如筛糠一般地发抖。到最后,她已经看不下去了,因为泪水已经模糊了她的双眼。
加枝究竟在信里写了些什么?我们不想在这里复述。简单地透露这样一些信息:白素珍和老马写给她的信,她全都收到了,但她不同意白素珍去美国。她还讲,将来她也不会回中国,更不会回保定,因为中国和保定不是她感情上的家园。
“开饭罗——”外面传来老马喜气洋洋的吆喝。
看得出,今天他比逢年过节还要高兴。
为了不扫大家的兴,白素珍把加枝的回信折起来,塞进信封。然后,擦去脸上的泪水,装出非常高兴的样子,从卧室走到客厅。
“为了庆贺加枝来信,我们喝点儿啤酒吧!”她提议道。
老马表示赞成。他拎起两瓶啤酒放到桌子上,又忙不迭地去找启子开瓶盖。
马颖跑到厨房拿酒杯。
马红出门去门房喊马军。
五个酒杯斟满后,全家人也到齐了。大家一起举杯,开怀畅饮。唉,家里好长时间没有这样热闹了,也好长时间没有出现这种其乐融融的场面。为了让大家快快乐乐地把饭吃完,白素珍强颜欢笑,将愤怒、悲伤和痛苦埋在心底,有生以来第一次没有做到表里如一。
直到夜深人静,她一个人关在卧室里的时候,才把自己埋在被子里,酣畅淋漓地哭了一整夜。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盼星星、盼月亮,盼到的是这样一封冷酷无情的来信。这是加枝写的吗?那个写信的人,是自己十月怀胎、抚养长大、视若掌上明珠的女儿么?
加枝在信中直言不讳地表达了对白素珍的不满和仇恨,说白素珍为了塑造“好后妈”形象,处处打压和排斥自己的亲生女儿。
白素珍是这样的么?她承认自己对加枝管得比较严,多次教导她要让着弟弟和妹妹,这能算是打压和排斥么?
天啊!马家的几个孩子认为她对亲生儿女有偏心,对她恨之入骨;加枝又认为她偏袒马家的几个孩子,嫉恨她这个亲生母亲。她现在真是里外不是人,亲生子女和非亲生子女都得罪得干干净净。她的命怎么这么苦?她究竟哪儿做得不对?怎么会弄到今天这种地步?为什么会落得如此下场?谁能为她说句公道话?天理何在啊?
几天后,白素珍又收到了马杰的未婚妻李梦甜的来信。
李梦甜说,听过马杰的介绍,看过她写给马杰的几封信,她认为白素珍是一个朴实、善良、伟大的母亲。李梦甜愿意认白素珍为干妈,更盼望成为白素珍的儿媳妇。
“作为母亲,我崇敬您;作为女人,我佩服您。”李梦甜在信中如是说。
这封来信对于心灵刚刚受过伤害的白素珍是莫大的安慰。她与李梦甜素昧平生,别人却能对她作为这么高的评价。这让她非常开心。她相信李梦甜的评价是真诚的,也是恰如其分的,自己确实值得所有的女人佩服和崇敬。
李梦甜在长达六页的来信中,阐述了自己对生活的看法,对爱情、亲情和友情的认识。
白素珍觉得这个女孩子不简单,道德品质是那么高尚,为人是那么朴实,性格是那么善良。她为马杰找到李梦甜这样的女朋友而高兴,认为马杰和老马一样,是个有福气的男人。
短短几天时间,白素珍收到了两封对自己评价截然相反的来信。亲生女儿把她说得一无是处,李梦甜却把她捧上了天。这让她感到很困惑,有点儿啼笑皆非。
自己究竟是好是坏,到底属于哪一种人?她自己也糊涂了,完全弄不清楚。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她去美国的梦想落空了——加枝和张德林同样指望不上。怎么办?自己真的会落到老无所依的地步么?
她又想到了亲生儿子王加根。
加根去年暑假带着欣欣来找她,希望把欣欣放在保定上幼儿园。她瞻前顾后,委婉而又坚决地拒绝了。现在想起这事,她觉得自己做得不应该。从小到大,加根只跟着她生活了两年半。她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已经欠儿子很多了。儿子通过勤奋努力考上了中等师范学校,找到了老婆,建立了家庭,又给她生了孙女。现在遇到困难来求她,她即使有再大的难处,冒再大的风险,也应该帮儿子一回。更何况,欣欣还是她的亲孙女啊!欣欣长这么大,她一直没有带过,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再照顾她几年,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想到这些,她就给加根和红梅写信,让他们把欣欣送到保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