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是敬武写给英子的。
这封信通过邮局寄到牌坊中学后,落入英语教师邹金桥之手。
他一看是写给舅侄女的信,寄信人及地址还“内详”,就感觉有点儿不对劲。好奇心驱使他干出了违法的事情——擅自把这信封拆开了。看过信的内容,邹金桥霎时傻了眼。
里面全是让人脸红耳热的情话,结语还是用的英语,明目张胆地Kissyou(吻你)!
邹金桥非常生气,一怒之下就把信交给了副校长肖玉荣。
肖玉荣现在又把信交到了王加根手里。
王加根读过信,与邹金桥一样感到意外。他惊讶而又困惑地看着肖玉荣,张大的嘴巴老半天没有合上。
从黄老师那里听说敬武与英子关系暧昧,王加根和方红梅曾拐弯抹角地审问过敬武无数次,但他一直不承认。
前不久去路东中学参加体育集训时,敬武还赌咒发誓地坚称,他与英子没任何关系,甚至编出英子与驻军部队当兵的在谈恋爱的谎言。这家伙说假话不打草稿,骗起人来如行云流水一样自然。
太可怕了!
“他完全没有心思读书,办个留级手续,再读一年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浪费时间。”肖玉荣义正辞严地指出,“英子下学年也读初三。如果敬武留级,两个人正好在一个班上。要是他们做出什么丢丑的事情,学校背不起这个责任,也没办法向英子的家长交待。这也是金桥老师把信交给我时提出来的。”
王加根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不让敬武留级,他心有不甘。更主要的是,没办法向方红梅交待。
“要不这样吧!您还是给敬武办个留级手续。下学年我们让他去其他学校读书,到了中考的时候,再回牌坊中学考试。如果能够考取,还能算牌坊中学的升学率。”情急之下,王加根想出了这个折衷办法。
肖玉荣没有作声。
思忖片刻,她又提出了一个限制性条件:“给敬武办留级手续也行,但他下学年读书的学校不能离牌坊中学太近,免得他经常与英子联系。”
“这没有问题!”王加根满口答应,“我们准备他回方湾中学。”
事情暂时这样商定下来。
肖玉荣高抬贵手,万分不情愿地给敬武办理了留级手续。
花园区参加市中学生运动会的人员是“五四”青年节那天确定的,方敬武的名字没有出现在运动员名单里。
他背起自己的行李,垂头丧气地返回了牌坊中学。
这时方红梅已经结束面授学习回家了,王加根也参加完了高等教育自学考试。繁忙的四月总算告一段落,他们正想静下来喘口气。
方红梅不在家的十几天,欣欣表现得非常棒。饿了就吃,困了就睡,很少吵闹,基本上没有哭过。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办公室、教室或者操场上,还是跟着爸爸去学校外面的田野里散步,她总是玩得特别开心,要多乖就有多乖。
王加根觉得女儿太聪明了,简直就是个“小精灵”!
平时方红梅在家时,她总是缠着妈妈,有意冷落爸爸;妈妈外出学习了,她又特别恋爸爸,对王加根表现出异乎寻常的依赖和热情。特别是在野外散步的时候,她总是双手搂着爸爸的脖子,脸蛋儿贴着爸爸的面颊,小鸟依人一般,显得特别可爱。
对外人也是这样,哪个抱她都要,哪个逗她都笑。这小不点儿太会笼络人心了!唯一让王加根不放心的,是欣欣的脸上长了一些小水疱。他带女儿去孝天市二医院看过医生,诊断为日光性皮炎。
医生说,这是户外活动太多,日光过度照射引起的,算不上什么大毛病。开了一支绿源霜,叫王加根给她洗完脸之后外用涂抹,又嘱咐他用盐水湿敷,少让欣欣晒太阳。
王加根不折不扣地遵照医嘱。几天之后,欣欣病情果然大有好转,脸上的水泡慢慢消退了。
敬武扛着行李、耷拉着脑袋回家时,王加根正在客厅里刻钢板——他到处搜集复习资料,出了一份带有猜题性质的语文试卷,准备在预考前进行一次测验。
方红梅带着欣欣在卧室里睡午觉。听到敬武回来的声音,她赶紧起床,询问他体育集训和挑选运动员的情况。
“没有选上。”敬武话一出口,就自己哭了起来,非常伤心地抽泣着,骂路东中学体育老师老唐差火。
方红梅虽然有点儿失望,口里还是安慰敬武。说没选上就没选上,只当没有这次中学生运动会的。断了这方面的念想,全力以赴搞复习,用最好的状态迎接预考。
王加根一句话也没说。
老实讲,敬武没能选上,他心里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快感。你不是说在牌坊中学没仗我们的势么?去其他学校感觉怎么样?没有我们,你在路东中学敢横冲直撞么?没有我们,你是不是处处受人欺负?没有我们,你是不是感觉寸步难行、到处碰壁?你这种人,就是应该受点儿挫折和打击,否则的话,永远也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还没吃饭吧?我去给你热饭。吃完饭回男生宿舍休息。下午按时上课,再莫随便迟到旷课。少让你姐夫操心!”方红梅一边往腰间系围裙,一边教导她弟弟。
敬武已经办理了留级手续,可以不参加下一阶段复习。他完全可以放弃预考,回菜园子村家里休息。等新学年开始后,再去方湾中学借读。不过,红梅有红梅的想法。她还是希望敬武今年参加预考,感受一下大考的氛围,积累一点儿实战经验,为来年中考作准备。
王加根对此并无异议。
他心里最大的愿望,就是敬武在牌坊中学的最后这段日子里,能够遵规守矩,不惹事生非。
接下来的每一天,他都提心吊胆,如履薄冰。
终于熬到了五月十五号——预考前的最后一个周末。下午放学后,王加根家里突然热闹非凡。肖玉荣、董志芳和另外两个青年女教师鱼贯而入,谈笑风生,吵着嚷着要打麻将。
其实,这四个女教师对麻将一窍不通,没有一个人会打。准确地讲,她们是来拜师学艺,要方红梅教她们。
方红梅是去年暑假在方湾学会打麻将的。
她熟悉麻将的基本打法和套路之后,很快都迷上了这东西,长时间不打心里就痒痒。特别周末和节假日闲下来的时候,不打麻将就像缺少一点儿什么似的。可是,想打又没有麻将牌,而且也很难凑齐班子。有一天,牌坊中学来了一个推销麻将的生意人。平日精打细算的方红梅突然变得大方起来,拿家里积攒下来的国库券“换”了一副麻将牌。
牌坊中学几个女教师听说方红梅买了麻将,几次三番要到她家学“手艺”,但都因为有这样那样的事情,没有凑足四个人。今天大家正好都没什么要紧事,放学后就没急着回家,一起到学校食堂吃饭,然后来找“麻将师傅”方红梅。
“现在农村妇女都会打麻将,我们几个还是门外汉,真是太丢人了。”肖玉荣笑着说,“今天无论如何要学会。”
“对对对!我们今天不学会就不回家。”董志芳应和道,“小方一定要好好地教我们。”
听女同事们这样讲,方红梅满面笑容地答应着。
她把客厅的小饭桌清开,铺上专门用来打麻将的布垫子,又从卧室里拎出麻将牌,哗哗啦啦地倒在布垫子上。
打麻将起源于哪朝哪代,已经没办法考证,但它无疑是一种最能吸引人的博弈游戏,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名不虚传的“国粹”。麻将的基本打法其实很简单,即使是斗大的字不识一筐的文盲,也能很快学会。由于容易上手,玩法又复杂有趣、变化无穷,集益智性、趣味性、娱乐性、博弈性于一体,深受社会各阶层、各领域人士的喜爱。据说,这种游戏二十世纪初就在亚洲盛行,后来又传播到了美国和欧洲。很多国家的书店里都有打麻将的书籍卖,出版研究麻将打法的杂志。日本等国家还有专门研究麻将的团体,定期举办全国性的麻将大赛。在欧美,很多人都把麻将牌视为体现东方情趣的古董,装进雕刻精致的盒子珍藏起来。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麻将在中国再次兴起并快速普及,无疑是改革开放后最引人瞩目的社会现象。其流行范围之广、普及程度之高,没有任何一种游戏能与之相提并论。有道是,十亿人民九亿“麻”,还有一亿在观察。
如此众多的人趋之若骛,可见麻将是一个好东西。但好东西有时又会带来不好的结果,表现出使用效果的多样性。正所谓“桔生于淮南谓之桔,植于淮北谓之枳”。当麻将被人们用来作为赌博工具的时候,其罪恶程度丝毫也不亚于吸毒,因此,也有不少人对它深恶痛绝。爱也好,恨也罢,这种被人们玩弄于股掌之间、滑溜溜的小玩意儿,还是以其独特的魅力,成为中国城乡人民休闲娱乐、消磨时间的首选。春夏秋冬,白天黑夜,噼噼啪啪砌方城的声音,总会萦绕在神州大地的千家万户。
就拿加根和红梅来说吧。他们既要工作,又要自学,还要抚养小孩、料理家务,天天忙得火起,夫妻俩仍然忙里偷闲学会了打麻将,时不时邀门卫老宁、广广黄一起搓几圈。
这不,连肖玉荣、董志芳这些安分守己的良家妇女,工作上兢兢业业的优秀教师也顶不住麻将的诱惑,专门来拜师学艺了!
四个女同事坐定之后,方红梅就开始教她们如何码牌、如何执骰子、如何取牌。接下来,又围着桌子转圈儿地教她们如何出牌。
王加根看女同胞们学得这么认真,玩得这么上劲,就抱起女儿欣欣出了家门,免得打扰她们。
走出校园,绕过部队抽水房,来到了池塘边的一片青草地上。王加根把女儿放下来,双手架在她的腋窝下,让她在地上学走路。
小家伙走着走着高了兴,伸出自己的小手掰开爸爸的大手,不要爸爸的保护。
王加根试着松开手,欣欣居然稳稳地站住了,没有倒下。
“欣欣,迈腿!拿脚!往前走!”王加根兴奋地喊叫着,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腔儿。
欣欣还是有点儿紧张,站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
王加根退后几步,张开双臂:“过来!欣欣,到爸爸这儿来!”
欣欣终于勇敢地迈开了第一步,接着是颤巍巍地走了第二步、第三步……
“欣欣真棒!欣欣太棒了!来,继续走,快过来!”王加根一边大声喊叫,一边往后面退。
欣欣努力向他靠近。后来,还是因为腿力不支,坐到了地上。
王加根赶紧跑过去,抱起女儿,疯狂地笑着,叫着,流着泪,搂着女儿在草地上打了好几个滚儿。
欣欣也非常得意和兴奋,笑得脸上绽开了一朵花。她从爸爸的怀抱里挣脱出来,试图自己站起来,继续学走路……
这个初夏的傍晚,父女俩在池塘边的草地上,浴着清凉的晚风反复练习,一直到暮色四合,才意犹未尽地返回校园。
回家的路上,王加根说不出心里有多么惬意。
欣欣会走路了!她才一岁零一个月呢!十三个月大的小孩儿就能够独立行走,真是不多见。
王加根认为,除了欣欣自身体质好以外,还要归功于那个小摇车。
近段日子,小摇车实际上成了欣欣的扶手和拐棍。她不满足于站在洞穿的小摇车中央“划龙船”,在小摇车外面,她也能够抓住护栏缓慢地推行。一有时间,王加根就带她到操场上做这些“功课”。有时,还故意把她的小手从小摇车上掰开。她便原地站立,一动也不敢动,时间久了,就会一屁股坐在草地上。
刚刚结束的自学考试,王加根感觉也不错。不出意外的话,及格应该没问题。这是专科段的最后一门课程,合格之后,他就能够拿到大专文凭。
方红梅的函授学习也比较顺利,五年学制已经完成三年。到目前为止,学过的课程她全部合格,没有挂科。保持这种态势的话,再过两年,她也能够拿到本科文凭。有了大学文凭,他们就可以去向教育组领导申请,要求调到距花园镇近一点儿的学校,让他们的女儿能够上幼儿园,有地方上公立小学。
这就是加根夫妻俩的阶段性奋斗目标。令人欣慰的是,他们正在一步步向这个目标靠近。尽管任重道远,毕竟已经看到了曙光。生活可谓蒸蒸日上。要说有什么不愉快的话,那还是跟着他们读书的敬武。
从路东中学回来之后,虽然在王加根和方红梅面前表态很好,但他行动上依然故我。上课趴在桌子上睡觉,基本上不做作业,考试不交试卷,每天晚自习都找不到他的人影儿。
唉,随他吧!只要他不闹事就行。反正离预考越来越近,考完之后,就让他滚蛋走人。
王加根尽可能管控好自己的情绪,用最大的忍耐和包容,对敬武的“胡作非为”一忍再忍,只求能够平平安安地度过本学年的最后几天。但事与愿违,离预考还有两天的进修,敬武又犯事了。
因为与学校食堂炊事员聂聋子发生矛盾,他踹破了食堂的木门,砸烂了学校十多个窗户的玻璃……
牌坊中学教职工就餐一般是在食堂记账,按月结算,费用从工资中扣除。王加根、程彩清和门卫老宁这些常住户则只在食堂蒸饭,自己在家里炒菜。由于王加根和方红梅只能在下班之后开始做饭,加上蜂窝煤不太好烧,燃起来很慢,而且火力不旺,炒菜往往需要好长时间。敬武有时饥饿难耐,就干脆去食堂打饭吃。因此,常常遇到这样的情况:家里把饭做好了,敬武还没有回来,去教室或男生宿舍找他,他又说在食堂吃过了。
久而久之,王加根就不再喊他,吃食堂或者回家吃,随他的便,反正最后都是他们结账。
星期六下午,毕业班学生已经正式离校,敬武也不知去哪儿了。直到天黑,他才回到学校,早已过了吃晚饭的钟点儿。他不敢到姐夫家,就去学校食堂找聋老头聂师傅,要打饭吃。
聂聋子回答说,早就清场关门了,也没有多余的饭菜。
敬武恼火至极,一怒之下就把食堂的木门踹了个大窟窿。
聂聋子于是找后勤主任邹贵州告状。
邹贵州把敬武狠狠批评了一顿。
敬武回男生宿舍后,越想越生气,越想越委屈,于是抄起木棍,把食堂的窗玻璃打了个稀里哗啦。他又一不做二不休,一鼓作气砸烂了男生宿舍、初三教室和办公室十几个窗户的玻璃。还学着梁山好汉的样子,用粉笔在门板上写着:“打玻璃者,敬武也!”
似乎这样做,他觉得还不解恨,又拿着粉笔,到学校办公室墙头的大黑板上,写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警句和格言。现摘抄如下:
没有一个好东西,都是瞒上欺下!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只是时辰未到!
怀疑别人的人,首先应该怀疑自己!
……
字里行间都在宣泄心中的不满和愤怒,也不知他怎么会积攒那么多的敌意和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