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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郎舅矛盾

吃过晚饭,王加根抱起女儿,准备去教室看看学生们晚自习情况。
离中考预考只剩一个多月,他要求班上成绩好的学生晚上都到学校来自习,以便集中辅导,进行最后的冲刺。但是,昨天晚自习时,却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而且这事与敬武有关。
最近一段时间,敬武表现特别反常,情绪极不稳定。他动不动就在家里吼吼叫叫,说话就像吵架一样,火药味十足,似乎谁欠了他什么似的。方红梅和王加根教导他,他总是瞪起双眼,歪着脑袋顶撞,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你说一句,他回敬你十句,并且总是觉得满腹委屈。在教室里更是目中无人,横冲直撞,寻衅滋事,胡作非为。教师和同学们对他避之不及,敬而远之。
“唉!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王加根和方红梅谈起敬武就头痛,拿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只能放任自流,听之任之。升学是不抱任何希望了,学不学也无所谓,只要他不影响其他同学就行。
两人天天提心吊胆,生怕敬武惹事生非。
昨晚学校停电了,还是有不少学生在教室里晚自习。他们有的点蜡烛,有的点煤油灯,聚精会神地看书或者做作业。这时敬武抱着一个篮球也进了初三(1)班教室,吆喝几个男生跟他去操场上打球。大家不乐意,都没有应声。敬武一下子恼了,逐一吹灭教室里的蜡烛和煤油灯。同学们仍然坐在教室里没动,有的还找来火柴或打火机,重新把灯点亮。敬武故伎重演,把点亮的灯再次吹灭。后来,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两把挂锁,把教室的前门和后门都锁了起来。
这事今天上午传到了王加根的耳朵里。他气得浑身发抖。本想把敬武狠狠地批评一顿,或者臭骂一通,后来还是忍住了。只是在中午吃饭的时候,轻描淡写地提到了这件事,提醒敬武不要影响其他同学。
敬武自知理亏,没有争辩,但心里并不服气。中午吃完饭,他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晚上回家吃饭时,他也是一言不发。
王加根因此心里有点儿发慌,怕敬武晚自习又去寻衅滋事,所以决定抱着女儿去教室里看看。
刚刚过去的这个周末,是欣欣一周岁生日。
周六中午,王加根和方红梅在家里准备了一桌酒菜,宴请亲朋好友,举办了一个简单的生日庆典。邀请的客人与欣欣出生庆典时来的人差不多,亲戚只有红梅她妈和白大货,再就是牌坊中学的领导和同事,加上部队抽水房的广广黄和孝天市二医院的周菊凤。
这些人对欣欣照应比较多,他们是想借此机会表达一下谢意。
因为不愿意让周菊凤送礼,王加根去接她时,只说请她吃饭,没有讲明是什么原因。
周菊凤到王加根家里,才知道欣欣过生日,于是把身上仅有的五元钱掏出来,一定要随份子。
王加根和方红梅急了,说什么也不肯收周菊凤的钱。双方打架一样地扯了好半天,最后,周菊凤还是把钱塞进了欣欣的上衣口袋里。
王加根感觉非常难为情。
这不是拉着别人来送礼么?就算送礼也太重了啊!牌坊中学的同事们送的都是两块钱。早知道这样,还不如直截了当地邀请周菊凤。
唉!还是缺乏生活经验,不懂世故人情。
白大货是他们春节拜年时邀请的。大货去年的民师转正考试又没有过关,今年还得重新再来。这次来,他可以顺便要一些复习资料。
趁丈母娘在这儿,王加根讲了讲敬武的情况。
方母听后也很着急,不住地叹气,感到很无奈。老人家拜托加根耐点儿烦,不看僧面看佛面,莫与敬武一般见识。好歹让他把初中念完,拿个毕业证……
话说到这个份上,王加根再也不好意思计较敬武的长长短短。他在心里祈求菩萨保佑,能够平平安安地度过预考前的这段时间。
王加根抱着欣欣走到办公室与公共厕所之间的过道上时,看见初三(1)班两个女生神色惊慌地从教室方向跑了过来。
“王老师!你快去看看吧。敬武和义鹏打起来了!义鹏满脸都是血,吓死人。”其中一个女生说话的声音都有点儿哆嗦。
王加根的脑袋“嗡”地一下子大了,血冲直头顶。
他三步并作两步,一路小跑地赶往初三(1)班教室。
教室里灯火通明,学生们都在安静地自习,并没有王加根臆想的那种混乱场面。显然,战事已经结束了。
黄义鹏的座位是空的,不知人去了哪儿。课桌、板凳和座位旁边的地面上,血迹依稀可见。
“义鹏呢?”王加根把目光投向班长。
班长回答说,黄义鹏刚刚背着书包走了,可能是去了医院,也可能是回家了。
方敬武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镇定自若,手里颠来倒去地转动着一支钢笔。
“为什么打架?”王加根直视着小舅子。
敬武没有理睬,如同突然变聋了一样,对王加根提出的任何问题都不予以回应。
是可忍,孰不可忍?王加根强压多时的愤怒如火山爆发。
他把怀里的女儿换了个方向抱着,开始大声训斥敬武:“邪干净了!简直无法无天,与流氓阿非有什么区别?一粒老鼠屎,糟蹋一锅粥。不想读书就跟我滚,滚得远远的!”
学生们见班主任暴跳如雷,一个个都低着头,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敬武直视着他姐夫,眼里喷射出仇恨的光芒,手里的钢笔转动得更快了,仍然一言不发。
王加根发泄完毕,抱着欣欣气呼呼地离开了教室。
回到家里,对着方红梅又是一阵狂风暴雨。
方红梅听说黄义鹏被敬武打了,而且流了好多血,吓得面色惨白。
黄义鹏是初三(1)班学习委员,成绩出类拔萃,王加根经常在家里提起。义鹏他爸是花园区八一小学校长,与加根红梅都比较熟悉。马上就要中考预考了,作为种子选手的黄义鹏会不会受到影响?黄校长在花园区教育界举足轻重,性格又比较古怪。儿子挨打了,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会不会来找他们扯皮?
一系列的问题困扰着加根夫妇,特别是黄义鹏的伤势,尤为让他们担心。两个人商量过后,觉得有必要去黄义鹏家里,看看义鹏的伤势,顺便向他家人道歉。
他们把欣欣托付给门卫老宁照看,又借了老宁的自行车,一人骑一辆,穿行于夜色笼罩下的田间小道。
找到黄义鹏家里时,黄义鹏和他爸妈都在。黄义鹏眼睛红肿,显然哭过,两只鼻孔里各塞有一个棉花团。
王加根问他伤情,他说就是鼻子打破了,身上挨了几拳头,没什么大问题。
方红梅和王加根于是向黄义鹏道歉,向他父母道歉,并且建议他去医院检查一下,看有没有内伤。
义鹏他妈说,已经去过村卫生所了,情况还好。
义鹏他爸态度却不怎么友好,说话也不中听。他说,儿子从小到大在家里就没有人动他一手指头,现在居然在外面受人欺负。一个外乡人竟然这么霸道,看来是不想在花园这块地盘儿上混了。
“我希望这件事到此为止。”义鹏他爸最后总结式地发言,“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果再有人打我儿子,别怪我不客气!”
听黄校长赌狠,王加根如咽下了只苍蝇,感觉非常不舒服。
学生之间打架,按说双方都有责任。考虑到与敬武的特殊关系,我们主动上门道歉,你怎么能够这样说话呢?
黄校长关于“外乡”“本土”之类的言论,对王加根和方红梅伤害尤其深。在牌坊中学,只有他们两个是外乡人。黄校长表面上说敬武,实际上是在指桑骂槐。
王加根和方红梅因此愤愤不平,觉得义鹏他爸太没水平,既可恶,又可恨。
回到学校时,天完全黑了。
欣欣正在大声啼哭,可能是饿了,也可能是困了,加上晚上有些认生。
老宁感觉手足无措。
第二天早晨,敬武没有回家吃饭,上午也没有去教室上课。
王加根站在讲台上,对着敬武的空座位发了一会儿愣怔。询问住校的男生,都说昨天晚上敬武还在宿舍,今天一大早就不知去哪儿了。
整个上午都不见敬武的人影儿。
吃午饭的时候,王加根又去教室、男生宿舍和食堂找了一圈儿,还是失望地回来了。
方红梅开始流泪,一边抽泣,一边解开上衣喂女儿,非常伤心的样子。
王加根既担心,又后悔,不知该如何安慰方红梅。他匆匆扒了几口饭,就推上自行车,说是去花园邮局打个电话,看敬武是不是回方湾菜园子村了。平时遇有急事与红梅娘家联系,他们都是打电话到方湾卫生院找红梅她爸。
结果,今天的电话没有打通。
花园邮局接通方湾邮局后,方湾邮局打方湾卫生院的电话一直是忙音。王加根等了个把钟头。邮局接线员都有些烦了。最后推测:要么是方湾卫生院的电话机坏了,要么电话线断了。
王加根只得无奈地返回牌坊中学。
听说电话没有打通,方红梅更加着急。她近乎哀求地对王加根说:“你还是跑一趟吧!下午有到孝天城的火车。你先去敬文和腊梅那儿看看,再坐汽车到方湾看看。”
“你下午不是有课吗?我走了,欣欣怎么办?”王加根问。
“我让黄老师或者肖校长帮忙照看一下。”她又补充道,“对了,上次说好给敬文的三十元钱,你顺便带给他。”
听到这儿,王加根一肚子不高兴。
敬文第二次参加高考,侥幸被孝天地区财贸学校录取。虽是中专,方父方母还是高兴得什么似的,大张旗鼓的请客过事情。
遗憾的是,何苗不买他的账,还是与敬文解除了恋爱关系。
中专生与高中生最大的区别,就是学费不用自己掏了,吃饭学校按月发餐票。敬文进入财校后,按说家里可以减轻一些经济负担,可实际情况却是他的花销比上高中时更大了。过客后结余的三百多元礼金,都让他开学时带走了,满以为这一学期就可以不管他。敬文却用这些钱买了一部“三洋”,说是同宿舍的不少同学有这东西,能够用来学英语、听音乐。仅仅过了一个星期,他又回家要钱。两个老的愁得不知如何是好,气得跳脚,急得上火,最后还是东挪西借,给了他一百元。回到学校,敬文又用这钱买了一套名牌运动服和一双回力运动鞋。理由是,学校马上就要开秋季运动会,而班上的好多同学的运动服和运动鞋都是名牌的。
真正到了地区财校开运动会的时候,敬文又没有报名参赛,说是没有合适他参加的项目。趁着开运动会不上课的机会,他到新华书店买了一套《儿童学习之家》挂图,来到了牌坊中学。
一进姐姐姐夫的家门,他就拿出挂图,用图钉钉在卧房的墙面上,抱着欣欣“看图识字”,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
吃午饭的时候,他又侃侃而谈。说的都是地区财校丰富多彩的校园生活,炫耀他的同学衣食住行的高档与讲究,让方红梅和王加根听得目瞪口呆。
方红梅说,读地区财校的学生多半是城里人,家庭条件相对好一些。农村去的学生就不要与他们攀比了,吃的穿的用的要量力而行,要正视家里的困难,体谅父母的辛苦。
王加根则直言不讳的表达了自己的不满:一个学生,自己没挣一分钱,完全靠父母供养。在家庭条件不是太好的情况下,凭什么过奢侈的生活?有什么理由和资格去追求时尚和时髦?他承认“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也认同人人都有权利追求优裕的物质生活条件。但是,这种爱好和追求,应该以自食其力为前提,以不依靠或者剥削他人为基础。整天花着父母含辛茹苦挣来的钱,还到处炫耀自己吃得多么高档、穿得多么新潮、用得多么时尚、玩得多么潇洒,合适么?
当敬文洋洋得意地比手划脚,唾沫四溅地描述他的财校生活时,王加根感觉很不是滋味。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只为自己着想,不管他人的死活。他对敬文的这种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感到无比愤怒。
“想知道我听你谈这些时的感受么?”王加根打断敬文的话,突然这样问。
方敬文惊奇又不解地望着姐夫。
王加根接着说:“我一点儿也不羡慕你们。相反,见你如此亢奋地津津乐道,我就象在大街上看卖艺人耍猴一样。”
敬文的脸色当时就变了,非常不高兴。
方红梅也白了王加根一眼,觉得他情商太低,说话不中听。
但王加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正如敬文不理解他的传统和老套一样,他也看不惯敬文自诩的现代与新潮。
接下来的气氛比较沉闷。
一家人默不作声地吃菜喝酒,再也没有谈笑风生。
饭后休息了一会儿,敬文就要告辞,说是回学校有事。临走时,他这才道出来牌坊中学的真正目的:借钱。
本来他是打算借一百元钱零花,因为王加根刚才把话说得那么重,他又不好意思狮子大开口,就自觉把数目砍了一半儿,提出借五十元。按照他的消费水平,这的确不算多,但对于王加根和方红梅来说,却是一笔巨款。
在借不借钱给敬文这个问题上,方红梅和王加根产生了分歧。
方红梅说:“敬文花钱是有点儿大手大脚,但他毕竟不轻易向我们开口,现在特意从孝天城跑来找我们,肯定遇到了什么难处。再说,他只是向我们借,又没有说不还。如果亲弟弟来借钱我们都不给,有点儿不近人情。”
王加根的看法则完全相反。
他认为,敬文借钱只是冠冕堂皇的托辞,与明目张胆的索要没什么区别。他在上学读书,又没有赚钱,借钱拿什么还?等到财校毕业参加工作之后吗?更主要的是,我们自己并不宽裕,没有能力也没有义务负担他。我们两人的工资只有那么多,要生活,要奔文凭,要养欣欣,还要负担敬武,经常入不敷出,生活拮据。我们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儿有能力资助他?再说,敬文来要钱,并非因为他的基本生活没有保障,并非他吃不饱穿不暖,而是为了满足他的奢侈生活需求。在这种情况下给他钱,就是对他的纵容,不是在帮他,而是在害他。
两人没有达成统一意见。
而且,当时家里只有三十多元钱,根本拿不出五十元现金。
方红梅就主动让步,提出先给敬文二十元钱,剩余三十元,将来宽裕些时再邮给他。
方加根很不情愿地接受了这种安排。
敬文拿着借到的二十元钱走了。
此后好长时间,方红梅再也没有提过另三十元钱的事情。王加根以为这事不了了之,没想到,方红梅并没有忘记她许下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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