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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同行是冤家

家具油漆做好之后,等了几天才阴干。
瞅了个天气晴朗的星期天,王加根和方红梅实施第二次搬家——其实就是回搬。考虑到这次搬家之后,再也不会有大的变动,他们有可能长期住在这一间半屋子里,两人决定好好做一下卫生。
一大早,他们就把家里的所有家具和杂物搬出来,堆放在门口的走道上。方红梅用竹竿绑上扫帚,清扫天花板及墙面上的扬尘和蛛网。王加根一手提着一只塑料桶,一趟接一趟地到学校大门口的水管处提水回来,把门窗全部清洗了一遍,接着又开始冲洗地面。然后,用拖把和抹布把地面和门窗上的水抹干。
家里弄得窗明几净之后,他们再把堆在门口的家具和杂物重新搬进屋,逐一摆放在早已规划好的位置。最后,就是从办公室西头的厨房里往新居搬东西。铺盖行李、衣服鞋帽、锅碗瓢盆、柴米油盐……循环往复地跑,一直到上午十点多钟,才把厨房里的东西搬完。
整理和布置新家,又花了一个多小时。
当一切都安排停当时,已经累得精疲力尽的夫妻俩,脸上露出了欣慰和满足的笑容。
他们终于有了一个像样儿的新家了!
现在唯一的缺憾,就是家具上的玻璃还没有安装。橱柜、四屉柜和书柜上都预留有安装玻璃的滑槽,挂衣柜正面应该有一块能够照人的大镜子,眼下都还空着。这几块玻璃和镜子,只有等“十一”过后再去划了。
九月份工资虽然提前领了,但只够勉强维持一家人的吃喝。加上九月底就是中秋节,他们还得去方湾,给红梅的父母及门上的几家亲戚送节礼。王加根粗略地估算过,配齐家具上的玻璃和镜子,至少需要二十五块钱。家里的余钱是不足以应付这笔开支的。
唉,工资太低了。总是这个月没有过完,就盼望着发下一个月的工资。没有哪一个月是过得游刃有余、宽宽松松的。
“安家”之后,王加根就全心全意地“立业”了。他眼下最直接的目标,就是想方设法带好初三(1)班,加强对学生的教育,提高教学质量,力争在一年后的中考中取得好成绩,全面超过初三(2)班,把肖玉荣彻底打败。
凭心而论,王加根是非常敬佩肖玉荣的。加上肖玉荣对他们提供的帮助,比方,帮他们把户口落在花园镇,借板车他们买煤,提示方红梅孕期的注意事项等等,他对肖玉荣满怀感激。可是,自打他开始教毕业班,尤其是遭遇留级生转班这场打击之后,他就对肖玉荣产生了敌意。准确地讲,是对肖玉荣特别不服气,两人之间有了过结。
同行是冤家——这是亘古不变的定律,王加根也难以脱俗。
初三年级两个班的师资力量基本均衡。数学、物理、化学、英语和政治这五门主科,都是同一个教师分担两个班的课程。只有语文教师不一样,再就是班主任不同。因此,两个班竞争的焦点,自然就集中到了语文教学和班级管理上。说白了,就是王加根和肖玉荣两个人之间的竞争。
新学年伊始,“肖王之争”已经成为牌坊中学尽人皆知的秘密。
肖玉荣最大的特点就是认真细致。虽然多年蹲守毕业班,已经是个“老月母子”了,她还是一丝不苟地备课——把往年的教案一页一页地重新抄写。讲课力求全面,每篇课文都会按部就班地依次推进。生字听写、词语解释、段落大意、中心思想、写作特点……不忽视任何一个知识点。批改作业如同审核离婚协议书,不放过任何一个汉字和标点符号。特别是改作文的时候,几乎每一页都要见红,评语总是写得特别长,有时都快赶上学生作文的篇幅。
相比之下,王加根则要散漫马虎得多。
他备课写教案,都是提纲式的。讲课主要是提问,逼着学生去思考,美其名曰“启发式教学”。他甚至打乱课本篇目编排顺序,按他自己的想法,决定哪篇课文先上,哪篇课文后上,哪篇课文教师重点讲,哪篇课文让学生自学。批改作业多为查找错别字和病句,找出来了,也不在作业本上直接改过来,而要求学生自己更正。作文呢?他创造性地提出“大作文”和“小作文”的概念,分成两个作文本。“大作文”他会认真批改,“小作文”则比较马虎,有时仅仅批个日子,只是检查学生按要求完成没有。
这就如同屠夫杀猪一样,有的抹脖子,有的***,各有各的搞法。我们暂且不去评论谁优谁劣,不武断地评价谁的教学方法更高明更先进,还是留给教学效果去检验吧!
不过,王加根我行我素,打破循序渐进的原则,不按规矩出牌,引出了另外一个问题。初三两个班的语文教学进度不一致,而且教学的内容也不一样。
初三(1)班语文教材第一单元上完的时候,初三(2)班还有两篇课文没有上。于是,王加根就单独组织了一次单元测验考试。他自己出题,自己刻钢板,按初三(1)班的学生人数印卷子,完全没有与初三(2)班语文教师肖玉荣通气。
王加根单独进行单元测验考试的消息传到肖玉荣的耳朵里,她又震惊,又着急,又生气。教书这么多年,还没有碰到如此教平行班的同事!以往,两个平行班的语文教学进度总是齐头并进,一起测验,一起考试。试卷相同,也便于统计学生在全年级的成绩排名。哪有像王加根这样的?自己出卷子,只管自己班上的考试,根本不征求其他平行班的意见。
这就是彻头彻尾的单打独斗,完全没有合作精神!
方红梅也觉得王加根的做法欠妥,告诫老公,不应该把个人情绪带到工作当中,同事之间还是应该互相帮助,取长补短,共同前进。
“她在后面老牛拉破车,我总不能停下课来等着她吧!”王加根振振有词地予以反驳,“她这些年沾别人的光够多的了。复习用别人的资料,测验用别人的试题,考试用别人的试卷。总是别人弄得好好的,她坐享其成。这就是一种剥削!剥削别人的劳动,剽窃他人的智力成果!我绞尽脑汁地出题目,劳神费力地印试卷,凭什么无偿地提供给她使用?有本事她就自己出题组织考试嘛!老是想站在别人的肩上摘桃子,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她不是老先进、老模范么?大家不都是迷信她、崇拜她么?我就是要让人们看看,离开了别人的帮助,她到底有几斤几两!”
方红梅见老公如此怒不可遏,知道他是咽不下前段时间所受的窝囊气,也不好过多地责备和强求。更何况,肖玉荣也在暗地里与王加根较劲,早已拉开了决一死战的架势。
王加根把写“小作文”的做法带到牌坊中学时,曾引起肖玉荣和其他语文教师的非议。时任语文教研组长的宁海涛也认为,这是语文教师“自己整自己”。每学期八篇作文的教学任务已经够繁重的了,大家按进度完成就比较吃力,现在又去写什么“小作文”,这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么?
到了初三,看到王加根还在继续写“小作文”,肖玉荣也不得不跟着效仿,而且批改比王加根还要认真。平时上自习课,只要看见王加根在初三(1)班蹲守,肖玉荣就会赶紧去初三(2)班。她也特别关注王加根的教学进度,关注王加根要求学生背诵的重点篇目,关注王加根出的作文题目和平时测验的试卷……说实话,她教了这么多年书,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紧张过。
王加根“人小鬼大”,鬼点子多,不按常规的套路教学,也不按常规的套路搞班级管理,喜欢别具一格,总是推出一些新花样,让人防不胜防。应对起来,让她感觉特别吃力。实际上,王加根使用的那些招数也并非他的创造,都是照着苏霍姆斯基《给教师的一百条建议》做的。
肖玉荣没读过这本书,自然觉得新奇。
一老一少两个初三班主任都憋着一股劲,争先恐后。也够难为他们的了!想想看,肖玉荣上有老、下有小,丈夫老苏又经常不在家,里里外外都靠她一个人。她不得不丢下家里的很多事情,把时间和精力花在工作上。王加根呢?老婆怀着孕,家务事一大堆,又要奔文凭,又要搞写作。方红梅的妊娠反应虽然过去了,但精神状态依然很差,整天为经济拮据而发愁,动不动就在王加根耳边聒噪。
家具的玻璃没有划;床上的铺盖没有换洗的;天马上就冷了,她和王加根的毛衣没有打,婴儿的毛衣也得提前准备,但是没钱买毛线。她总希望王加根回王李村去找他爸借点儿钱,缓解一下家里的临时困难。王加根却一直没行动。他不想向家里伸手,也不愿意向任何人开口借钱。更重要的是,马上就要期中考试了,他怕这些事情分散了他的时间和精力,耽误了班级工作和教学。
方红梅因此把叫苦连天改成长吁短叹。
好在她下一次的面授时间是十一月下旬,此前还能领一个月的工资。不然的话,她还是会逼王加根去借钱的。
工作、家庭、自学、老婆、父母、即将出世的孩子、正在为升学拼搏的小舅子和小姨子、调皮吊蛋的几十号学生,方方面面的压力,让王加根透不气来。因为夙夜忧虑,愁肠百结,他又病了。
一天早晨醒来时,王加根的牙痛得厉害。
他以为是牙周炎犯了,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到了半瓶黄莲上清丸。胡乱吃下一把药丸,又在疼痛的牙龈上抹了些牙膏,但并没有什么效果。早餐时感觉比较困难,左边的牙齿接触到食物就钻心的疼,只能用右半边的牙齿咀嚼。
去不去医院呢?他非常矛盾。连日阴雨天气,路上满是泥泞,根本就不能骑自行车。走来走去,得花大半天时间。说不定还得输液,他的课怎么办?而且,他也放心不下初三(1)班的学生。期中考试一天天临近,他必须每一堂自习课都守在教室里。
撑着吧!说不定过一两天就会好的。
拖了三天,病情丝毫也不见好转,而且更严重了。王加根的左脸庞全部肿了,半个脑壳和左耳根也疼得厉害。口不能张大,连馒头都不能咬。个头稍微大一点儿的吃食,很难塞进嘴巴里。口腔左边的牙齿疼痛难忍,完全不能嚼东西,只能用右边的牙齿咀嚼。但每一次咀嚼,还是会影响到左边的牙齿,疼得钻心。哪怕的轻微的、小心翼翼地咀嚼,疼痛都让他难以忍受。
方红梅劝他还是去医院看看。
为了王加根的吃食,方红梅真是操碎了心。煮绿豆稀饭,煮面条,蒸鸡蛋,皮蛋拌豆腐,想方设法弄一些流质或者清火的东西,但他每次还是吃得很少,也吃得特别艰难。
眼看着身怀六甲的老婆忙前忙后,王加根总是感动得满眼泪花。
红梅真是个好老婆啊!要是没有她,我现在该有多么可怜!她给了我多少温暖,又给了我多少快乐啊!王加根越来越觉得红梅的可贵和可爱。和她在一起,他心里就充实、就甜蜜,感觉自己享有无尽的财富,哪怕是穷得连买菜的钱都没有的日子。
天又下雨了。
王加根却再也不敢大意。这个阶段本来应该由他来照顾方红梅,哪儿能让方红梅反过来照顾自己呢?还是去看医生,抓紧把病治好。他与其他老师换了课,又向宁海涛主任请了假,然后就撑着雨伞,一哧一滑地前往花园区卫生院。
医生建议他打吊针,王加根坚决不从。
上午第四节是他的语文课,他怕赶不上。他让医生注射了一针青霉素,又开了些消炎药带着,就冒雨返回牌坊中学了。
讲课时,疼痛丝毫也没有减轻。
中午喝了一碗绿豆稀饭,午睡还是疼得睡不着,只得再次前往花园区卫生院。
这回打的是吊针。
王加根先是平躺着,时不时“咝咝”地吸着气,以缓解牙齿的疼痛。后来又改成侧卧,让左脸颊贴着枕头。翻过来,翻过去,如同烤烧饼一般变换着姿势,折腾了一个多小时。
打完吊针回学校,已经是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
王加根拿起灌有红墨水的钢笔,又从桌子上拿起一摞学生作文本,痛苦不堪地走出办公室,准备到教室守着学生自习,顺便批改几本作文。看到班主任老师带病坚持工作,学生们也很感动,自习再也不打打闹闹了。整个教室鸦雀无声,组织纪律比平时好得多。
王加根在讲台上站了几分钟,不争气的牙齿又痛了起来,一波一波,一浪一浪,疼得他恨不得哭爹喊娘。
难怪人们都讲,牙痛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啊!他完全没有办法坚持了,只得退出教室,逃跑似地返回办公室。把作业本和钢笔往桌上一扔,又一路呻吟着,回到家里,躺在床上打滚儿。
方红梅也跟着回来了。
她说,听宁海涛讲,用鸡蛋清与凉性药拌在一起,敷在疼痛的地方,效果比较好。鸡蛋家里有——尽管这段时间鸡蛋价格飞涨,一个已经卖到一角五分钱,但为了孕妇和病人,他们还是常到邹肖村的农家去买。可凉性药哪儿去弄呢?这个时候也不可能去花园镇呀!
方红梅找了块白纱布,把鸡蛋直接打在白纱布上,挑出蛋黄,就这样把蛋清浸湿的纱布敷在王加根的左脸颊上。后来,又急中生智,突然想到痱子粉可以代替“凉性药”。她找出家里的“老马入和冰片粉”,重新打了颗鸡蛋在小碗里,挑出蛋黄,加入痱子粉,调成浆糊,敷在王加根口腔左边的牙齿和牙龈上。
王加根感觉疼痛似乎真的减轻了许多。
到了晚上,牙齿没有好,耳朵又疼起来了,咽喉也发硬,后脑勺的神经一阵一阵地痉挛,明显是感冒的症状。
下半夜,王加根竟然拉起了肚子。被疾病折磨的他既痛苦,又郁闷。从结婚到现在,一直就没有消停过。他不明白自己怎么这么倒霉,百事不顺。未必真是红梅说的那样,结婚的日子没有挑好?
他是个唯物论者,不相信迷信,但面对接二连三发生的灾难,又没办法解释。有时,就怀疑这其中也许存在某种天意。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什么时候才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呢?但愿我的后代不要像我这样多灾多难!
想到后代,王加根那颗一直悬着的心又开始震颤。他还是担心自己病病怏怏的身体会影响到婴儿。
“菩萨保佑!让我们生个健康的小宝宝吧。”白天黑夜,王加根时刻都在心中这样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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