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手中有粮,心里不慌。
煤买回来之后,王加根又去花园粮店买了三十斤大米、十斤面粉和两斤食油,家里一下子殷实起来。隔天去花园镇买一次菜,他和腊梅的生活就基本上有保障了。
不过,买菜还是非常麻烦的。主要是路远,天气又热,虽说有自行车,路上又总是晒有厚厚的稻子,根本就没办法骑行,跑来跑去,时而上,时而下,在街上拥挤的行人和车辆中穿行,挑菜时又得把车子停放在路边,一会儿锁,一会儿开。甚是烦人!
闲得无聊的时候,王加根也会走出家门,到校园周边转转,或者看看正在施工的学校围墙。见那些民工带来的锄头、铁锹等工具有时闲置着没用,他又想到了开荒种菜。于是,趁着民工们中午回家吃饭,或者中途休息的间隙,王加根就借用他们的劳动工具,在学生宿舍门前的那片荒地上种菜。有时,腊梅还会跑过来帮忙。
王加根怕影响她学习,说这点儿活自己干得了,叫她回宿舍看书。
“看得累。出来换换脑子。”腊梅很真诚地说,“这样从早到晚关在屋里看书,特别枯燥。看不了一会儿就打瞌睡,没什么效果。”
王加根听到这儿,笑了笑,没有搭腔。
腊梅继续说,难怪敬文去年一个人在这儿呆不下去。这里安静是安静,但生活单调乏味,连个说话聊天的人都没有,过于沉闷。学习还是需要有一定的氛围。比方平时在孝天一中,大家坐在教室里比着学,都怕落在别人后面,所以憋着一股劲,就能起到互相促进的作用。在这儿则随心所欲,放任自流,人特别容易疲劳,总想偷懒。
“过两天我还是回方湾菜园子村。家里吵是吵点儿,但学习效果比这里还强些。我也有点儿想家了。”腊梅说到这里,眼眶里竟然闪动着泪花,“还有,高考的分数可能快出来了,也不知敬文考了多少,我想回去看看。他没有填报第三批志愿,说是不想读中专。”
今年高考填报志愿的方式与往年不一样。
往年都是高考分数公布之后填志愿,今年是高考一结束就马上填志愿。考生因为不知道自己的分数,所以存在一定的风险。志愿分三个批次,第一批本科,第二批大专,第三批中专。可以同时报三个批次,也可以只报其中的一个或两个批次,报高还是报低,全凭考生对自己考试分数的预估情况而定。
敬文既然没有填报第三批志愿,说明他对自己的高考成绩比较自信,预估分数至少在大专录取分数线以上。唉,这种填报志愿的方式,为什么不早几年实行?王加根又联想起了自己“被绑架读师范”的事情。如果他高考时采取这种填报志愿的方式,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落选、名正言顺地复读,或许早就圆了自己的大学梦,何至于现在为大学文凭“愁白少年头”?
敬文有“不读大学誓不罢休”的雄心壮志和抱负,王加根还是比较钦佩和欣赏的,在内心里对此持肯定和支持态度。但是,敬文大手大脚、花钱如流水的习惯,敬文唯我独尊、不顾老人死活的表现,敬文自私自利、不懂得感恩的个性,仍然让王加根对他一肚子意见。他觉得,就算敬文今年考取大学,家里两位老人的日子一样不会好过。如果他考不上,家里肯定会让他继续复读,同样轻松不了。反正是难!养了这样一个小冤家,就是做父母的劫难。
这些话,他当然不会在腊梅的面前说出来。
腊梅提出想回方湾,王加根也是能够理解的。腊梅说的是实情,一个人关在这儿学习,确实不会有太好的效果。另外,王加根准备七月底去武汉,也担心到时候腊梅一个人在学校里不安全。实事求是地讲,他也希望腊梅回方湾。但是,腊梅这么快就返回,岳父母会不会有其他的想法?比方,误以为加根对腊梅照顾不周,对她不好?
唉,有这想法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还是尊重腊梅的选择吧!就这样,腊梅两天后就回了方湾——在牌坊中学总共只呆了一个星期。
送走腊梅,王加根就开始考虑去湖北大学的事情。
依照他和方红梅之前商定的计划,到方红梅面授快结束的时候,他就去武汉,玩两三天,两个人再一起回来。眼下,距方红梅面授结束还是十几天,这个时候去武汉显然有点儿早。去早了,在湖北大学呆着也无聊。他又不是函授学员,不可能跟着去听课。一个大男人,无所事事地天天围着老婆转,时间长了别人会笑话的。更何况,这些函授学员中,还有那么多孝天县师范学校的老同学。
还是坚守几天吧!但这几天一个人在家里又能干点儿什么呢?
办公室里的电视机修好了,王加根可以去看看电视。
这台十八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据说是王家岗驻军部队送给牌坊中学的,是“军民共建”的见证物。为了接收到电视信号,学校专门在办公室房顶架设了室外天线,如同帆船上的桅杆。室外天线与电视机上的两根“长辫子”协作配合,才能勉强出现模糊不清的图像。不过,能够收到的频道很少,而且荧屏上总有“雪花”。
这样的电视看久了,眼睛特别容易疲劳。遇到刮风下雨等恶劣天气,室外天线挪动了,又会影响接收的效果。看不到清晰的图像,教师们就拿电视机出气,把电视机自带天线前后左右旋转,或者恼火地在电视机身上拍打。结果,电视机隔一段时间就“罢工”,学校不得不派人送到花园镇街上去维修。
王加根平时就不怎么看电视,除非有特别吸引人的电视连续剧。暑假一个人当观众,更没什么兴趣。他还是决定守在家里,强迫自己写点儿东西。
修改《小脚奶奶》的时候,王加根从中受到启发:编辑还是比较欣赏那些有真情实感的纪实类作品。我为什么不以我的家庭生活为题材,写一部自传体小说呢?题目就叫《房子儿子》。说不定编辑会感兴趣。即使将来发表不了,留下来也是历史资料。现在人们一谈起我的家庭,总会问这问那。
你爸在杨岗王李村,你妈为什么在保定?你有一个在BJ工作的姐姐,怎么总不见她来看你呢?你都参加工作了,怎么会有那么小的两个妹妹呀?诸如此类的问题,不是一两句话能够说清楚的,特别烦人!如果我把这些“答案”写进小说里,让别人读过就一目了然,他们就不会老是刨根问底,问东问西地烦我了。
这样一想,王加根很快就找到了事做,一下子来了精神,白天黑夜都安排得满满当当的。他完全忘记了学校不安排他补课、不安排他照校的烦恼,也没有感觉到像学生们打抱不平的那样,认为他在牌坊中学“蛮吃拼”。
白天,他把家里所有的门窗都打开,让空气对流,让室内敞亮。自己穿着短裤,趿着塑料拖鞋,袒胸露腹地坐在客厅正中央,趴在那张小方桌上奋笔疾书。夜晚,他在白炽灯下与蚊子昆虫搏斗,把这项工作延续到深更半夜。在王加根焚膏继晷地抓紧时间写小说的时候,邻居程彩清家里也是热闹非凡。负责照校的程彩清白天总是关起门来睡觉,为晚上的赌场鏖战养精蓄锐。除了偶尔上街买菜以外,家里杂七杂八的事情以及照看女儿欢欢的任务,通常都由他老婆程芸承担。
每当暮色降临,一些神神秘秘的人员就会出现在牌坊中学,径直走向程彩清的家里。门通常是关着的。来人敲门之后,室内就会安静好半天。如果继续敲门,就会传出程芸大声的询问。敲门人自报姓名。这时,房门就会打开一条缝儿,露出程芸东张西望的脑袋。她验证完来人的身份,确认是经常来的赌客,才让其进门。
参加抹牌赌博的“斗士”中,经常会出现牌坊中学教师的身影,包括丁胜安、张仲华、邹贵州、赵乾坤和其他几个嗜赌如命的年轻教师。他们有的是在学校补完课或者带完班之后没有回家的,有的是吃过晚饭专程从家里赶到学校里来的。不论是输是赢,这些人总是显得特别快活。散场之后,大家甚至谈笑风生,一起回顾“战况”,总结经验教训。有时还在程彩清家里聚餐,大呼小叫地猜拳行令,喝得面红耳赤。这些人频繁地出入程彩清家,却很少光顾一墙之隔的王加根的家门。
这让王加根再一次迷惘和困惑。
这些同事同样没有大专文凭,他们为什么不担心学历太低?他们不读函授、不上电大、不搞进修、不参加自学考试,每天上个直班,八小时之外很少摸书,不是照样活得自由自在、过得有滋有味?
就说程彩清吧,论文化知识水平,可以算半个白痴,但他一个人养活全家,吃穿住用并不比你王加根差呀!特别是赢钱的日子,他家的收录机总是开得震天价响,放着流行歌曲,有时夫妻俩还扯起嗓子对唱呢。唱累了,实在是不想吼了,程彩清就会推出嘉陵摩托车,带着程芸和欢欢去花园镇。逛完街,回到学校,就到了程芸“走秀表演”的时候。她要么拎着尺把长的一块五花肉,要么端着已经剁好的猪排骨,要么提着一条两三斤重的草鱼或者鲤鱼,从家里出发,走过操场与校舍之间的甬道,到学校食堂门前的水管处清洗。每次剖鱼时,铜钱大的鱼鳞和鱼内脏散落在水池里,把水池的出水口都堵塞了。
“都是上班过日子,别人能够那么轻松快活,我为什么要过得苦行僧一般?”加根这样扪心自问,“拿到了大专文凭又怎么样?还不是继续在牌坊中学教书!写作那么难,自己起点那么低,又没什么生活积累,天天在家里闭门造车,能够写出什么名堂!就算侥幸在报刊上发表几篇作品又能怎么样?能够改变你农村教师的身份么?能够离开牌坊中学么?能够跳出花园镇么?可是,不读书写作,业余时间我又能去干点什么呢?不去奔文凭,我将来在老婆面前如何抬得起头?红梅本科函授已经学了一年,再过四年,她就能够拿到本科文凭,如果那到时我还是中专学历,脸往哪儿搁?工资还没有老婆拿得多,别人会不会笑我吃软饭?不说比红梅强,我最起码不能与她差距拉得太大呀!所以,还是得努力,要争气。”
想起老婆,思念又如老虎钳子一般钳住了王加根的心,脑子里全是方红梅的身影。他巴不得伸手就能把亲爱的老婆揽入怀中。
天真热啊!太阳像火球一样高悬在空中,射出的万丈光芒照得人睁不开眼。空气似乎在燃烧,烤得大地都在冒烟。除了提水、洗衣、洗菜、上厕所这些必须出门办的事情,王加根白天通常都呆在家里。门窗全部打开,一条短裤遮羞,赤身裸体抵抗高温。或看书写字,或在客厅地面铺上凉席睡觉休息,或忙着准备饭菜。到了晚上,他才会去外面放放风、透透气、乘乘凉。如果实在热得受不了,他就来到学校办公室,打开吊扇,躺在办公桌上睡觉。
这天傍晚,学校突然停电了。本来就很荒凉的校园,霎时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显得阴森森的,让人觉得恐怖。王加根手里拿着一把蒲扇,到操场上的水泥乒乓球台上坐下。本来想浴着晚风乘凉的,结果讨厌的蚊子从四面八方向他袭击,根本就不允许他安静。无奈,只有回到家里,点上蚊香强迫自己睡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可怎么也睡不着,大脑越来越清醒。折腾了个把小时的样子,他又点着蜡烛,起床看书。看着看着,还是觉得太闷,于是拿出蒲扇,走出校园,到部队抽水房里与广广黄聊天。
聊得实在是无话可说了,他再才返回家里,强迫自己睡觉。依然睡不着。干脆去武汉吧!这样一个人在家里太受煎熬了。
产生这个念头之后,王加根就点燃蜡烛,开始准备去武汉必须带的东西。钱,粮票,牙膏、牙刷、毛巾、换洗的衣服……一样样清好,装在双肩包里之后,他再次回到床上。
似醒非醒,似睡非睡,脑子一会儿又清醒了。
突然记起小说手稿《房子儿子》还没有完稿,又点着蜡烛,趴在床上接着写。用方格稿纸誊抄看来是来不及了,但至少应该带个完整的稿件到武汉,去杂志社征求编辑的意见。
趴着写了一会儿,感觉腰酸背疼。他又穿上背心和长裤,坐到客厅的小桌子上写。写着写着,浑身冒汗,衣服都湿透了。他又把衣裤扒掉,还是赤膊上阵,一边与蚊子战斗,一边构思着小说的情节。
换过两次蜡烛之后,小说终于结尾了。他如释重负地伸了伸懒腰,把一大摞潦潦草草的手稿塞进背包里。大功告成,再应该可以安心地睡觉了。回到床上,却依然睡不着。手表好些天没用了,发条没上,一直“罢工”。也不知到了几点钟,离天亮还得多久。
这样想着,王加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带上办公室的门钥匙,又拿了一盒火柴在手里,走出家门。
天上挂着一轮皎洁的明月,照得大地如银似水。王加根径直来到办公室,打开门之后,又划着火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凌晨四点半。
既然快天亮了,他就不想强迫自己睡觉。回家把拖鞋换成球鞋,准备到校园外面的田间小路上跑步。兴冲冲地冲出学校大门,外面却看不见一个人影儿。
青蛙鼓噪,昆虫此起彼伏地鸣叫,更加烘托出四周的寂静。王加根又心生胆怯,有点害怕。不远处,还传来恶狗凶猛的吠声。他打退堂鼓了,重新返回校园,回到自己的家里。睡觉肯定是睡不成了,但又不知道干什么是好。
看到地面上堆着的几条脏短裤和几双臭袜子,他拎起塑料桶,去校园后面提水回来。把脏衣服扔进脚盆里,加入洗衣粉,倒水泡上。找来一个小凳子和搓衣板,他开始搓洗这些天积攒下来的脏衣服。
衣服洗完,晾到门口的晒衣绳上。
东方的天空已经泛出鱼肚白。
王加根回厨房看炉子,炉膛里的蜂窝煤只有两个眼儿是红的,基本上熄灭了,已经没有重新燃着的希望。他不得不把煤灰倒掉,直接在炉膛里面烧木柴,煮了一碗面条。
过完早,王加根把晾在外面的衣服收回家里,挂在客厅沿墙的一根铁丝上。然后背起背包,雄赳赳、气昂昂地步行前往花园火车站,赶南下去武汉的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