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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故土难离

国庆节刚过,王加根就收到了白素珍发来的一份电报。
电文是:速来保定接奶奶,母令。
电报是从襄花小学转过来的,发报日期为九月二十五号。显然,白素珍是指望王加根在“十一”之前收到电报,利用国庆假期到保定,把他奶奶接回湖北。由于不知道王加根工作调动,电报打到了“花园公社小学”。转来转去,就耽误了好些时日。
捧着这份命令式的电报,王加根感觉有点儿为难。
从花园镇坐火车去保定,单程得十八个小时。算上两头去火车站的时间,去来少说也得三天。他哪里抽得出空呢?国庆假期错过了,外出还得请事假。学校领导会不会批准?就算学校领导同意了,他的教学任务怎么办?课谁上?班上的学生怎么办?
暑假期间,王加根曾收到过白素珍的一封信。在信中,白素珍谈了加根他奶到保定之后的一些情况。大致意思是,奶奶在保定吃喝不愁,又不用干家务,过得相当惬意。不过,老人家还是无福消受,总感觉不习惯。奶奶一生忙碌,劳动惯了,适应不了每天坐着吃饭不干活儿的日子。特别是当老马端茶送水地侍候她时,老人家就诚惶诚恐,觉得自己不应该享受这样的待遇,感觉不好意思。
加根他奶的这些想法,也不是没有一点儿道理。因为马家的几个小孩从来都没有喊过她一声“奶奶”,背地里,马红马军还经常给她脸色看。对她冷眼相待,甚至横眉怒目,故意对她伸舌头、做怪相,变着法儿做事气她,偷偷地骂她。奶奶于是天天吵着要回王李村。她说自己不愿意寄人篱下,当一个“有米的叫花子”。不愿意死在城市里火化,要回王李村睡棺材。她说想加根了,还是和加根在一起舒坦。自己一手带大的孙子,就算有什么不是,打也打得,骂也骂得。不像马家的这群小兔崽子,明里暗里捉弄人,还不敢说他们半个不字。
白素珍在信中说,自己既要上班,又要照顾一大家子,抽不出时间送奶奶回湖北,“命令”加根赶紧到保定,把奶奶接走。
王加根那时正忙着跑腊梅中考升学的事情,每天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哪儿敢擅自离开孝天县?他没有理睬白素珍的“命令”,也没有给她回信。后来,腊梅中考落选,搞得鸡飞狗跳。接下来又是召开教师大会,工作调动,搬家,新学期开始……乱七八糟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加根把接奶奶的事情完全放在了一边儿。
没想到,白素珍现在又发来了电报。电文中的“母令”二字,激起了加根强烈的反感。白素珍就是这种德性,任何时候总是表现得盛气凌人。
“叫我去接奶奶,是你求我办事,你有什么资格对我发号施令?之前你不是已经在信中下达过命令?我不理你,你又奈我如何?你既然能够回湖北把奶奶接走,就可以把奶奶从保定送回!你要上班,你有事走不开,未必我就没有上班?未必我就没有自己的事情?真是岂有此理!”想起在花园火车站广场挨的那一耳光,想起她写信给陆定国败坏自己的名声,王加根更是对白素珍恨得咬牙切齿。
谈什么“母令”!你配“母亲”这个称呼么?天下有母亲这样对待自己儿子的么?我从来没有幻想你给我什么帮助,只求你不要对我进行折磨。这种要求过分么?工作和生活上的事情,我全凭个人的努力去奋斗,不奢望得到你的支持,但你总不至于处心积虑、挖空心思地去拆我的台吧?你这样的母亲,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啊!
王加根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如果白素珍用商量的口气让他去接奶奶,加根可能会尽弃前嫌,马上找学校领导请假,前往保定。现在,电报中的“母令”二字让他怒火中烧。他又打算对这份电报置之不理,全当没有收到一样。
我偏不服从你的命令,你又能把我怎么样?把我杀了?你不是喜欢写信搬弄是非么?不是会散布流言蜚语么?写吧!再写信给牌坊中学的领导,写信给花园区教育组的领导。看他们会不会相信你,会不会强迫我服从你。开玩笑!
可是,如果我不去接奶奶,白素珍又不送她老人家回,奶奶不是会继续在保定过寄人篱下日子么?继续遭马家那几个不懂事孩子的白眼?继续过那种没有尊严、郁闷压抑的生活?我高考落选那年,准备在河北复读的时候,有过切身体会,那可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啊!
想到这一点,加根又有所动摇,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去保定把奶奶接回来。再说,离开奶奶半年了,他也想念奶奶啊!为奶奶着想,他还是准备去一趟保定。不过,动身的日子不能太急,拖一段时间再说。偏不“速”,偏要气气你白素珍,让你也尝尝有令不行的滋味。
这一拖,就是一个月。直到十一月初,王加根才向校长丁胜安请假,去保定接奶奶。拖延的这段日子,王加根又有了一种重要的人生体验。那就是,他第一次做了一个男人应该做的事情。
虽然他和方红梅同床共枕的次数不少,但他们一直守身如玉,执着而又痛苦地坚守着最后一道防线,没有做越轨的事情。这种坚守,曾经成为他们击败陆定国的有力武器,让陆定国甘拜下风、斯文扫地。但是,到牌坊中学才两个多月,这种固若金汤的防线就土崩瓦解了。他们开始了实质意义上的未婚同居。
在情欲与理智的博弈中,随着感情的不断升温,理智终有一天会缴械投降。对此,他们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不过,理智在此役中败得如此迅速和彻底,还是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究其原因,这与牌坊中学特殊的工作和生活环境有关。学校领导比较嘻哈和随便,思想也比较开放,不像陆定国那么僵化和古板。教师们上完课后就各自回家,忙各人的事情,不太关注别人的私生活。
有一次开教职工大会的时候,校长丁胜安竟然在会上表扬王加根刻苦自学,号召全校青年教师向他学习。这让王加根大吃了一惊。在襄花小学,陆定国只要看到年轻教师学英语、看文学书、写小说,脸就拉得老长,认为年轻教师不务正业,没有把全部心思用在工作上,对他们自学与工作无关的东西恨之入骨。
丁胜安却公然鼓励青年教师自学!
襄花小学的年轻教师一窝蜂地自学,激起了领导的反感;牌坊中学的年轻教师游手好闲,业余时间基本上不摸书,又让领导感到不安。
这事揣摩起来,王加根觉得特别滑稽。
赵乾坤老师交了个女朋友,是铁路职工,在花园火车站守道口。他有时带着女朋友来牌坊中学过夜,明目张胆地睡在一个被窝里,甚至连窗户都不关。其他老师视而不见,认为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有一次,炊事员肖金平去喊赵老师吃早饭,赵乾坤在蚊帐里搂着女朋友,不耐烦地回应道:“还没起来!”
耳濡目染,王加根完全消除了“未婚男女不能同室而居”的戒心。
方红梅第一次来牌坊中学时,他没有装模作样地去其他教师那儿借宿。当然,正值周末,校园里也没有可供他借宿的地方。
结果,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校长、教导主任、会计和一大群男老师围着他审问:“昨天晚上是在哪儿睡的?”
他没办法搪塞,只有红着脸不做声。
邹贵州不依不饶,中午吃饭时,非要他去邹肖村小卖部买酒买烟买菜,请大家的客,事情才算有了个交待。
这种宽松的环境,无疑为他和方红梅的周末相聚提供了便利条件。后来方红梅每次来牌坊中学,他们都是在那个甜蜜的小房间里共度良宵。结果有一天,他们没有阻挡住感情的洪水放纵奔流。可能是因为那天晚上两人都喝了点儿酒,也可能是因为他们实在憋得太久了,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那一夜,他们才真正地做了一回男人和女人。激情澎湃过后,他们还是谈起了这种行为的后果,并且带着侥幸的心理,希望不要“出事”。
王加根是带着满腔的愤怒和怨恨前往河北保定的。不过,当他到达BD市,见到母亲白素珍之后,这种负面情绪又缓和了不少。白素珍并没有责备他违抗“母令”,拖了这么长时间才来接奶奶,反而对他笑脸相迎。她拉着儿子的手,嘘寒问暖,安顿他洗澡,手忙脚乱地拿东西他吃,又系上围裙,进厨房做饭。加根他奶见到孙儿,竟然高兴得呜呜地哭了起来。
吃过午饭,已经由团政委改任干休所所长的老马带着加根去街上闲逛。没有血缘关系的父子俩边走边聊天。
老马身高一米六五,体态微胖,慈眉善目,说一口地道的四川话,脸上永远挂着平易近人的笑容。他与加根交谈的主题和对象,一直没有离开白素珍。老马从白素珍一岁半被父母遗弃说起,回顾、概括和总结了她三十七年苦难的人生历程,认为她是一个饱经沧桑、无私奉献、性格坚强、值得尊敬的女人。老马说,白素珍遇事总是替他人着想。这些年来,为三货,为加枝,为加根和奶奶,为老马和马家的一大群孩子,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流了多少泪、操了多少心。虽然白素珍脾气暴躁,有时候说话难听,偶尔还会行为失控,但她对人没有坏心,主观上还是为了别人好。
说话间,老马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满脸通红,鼻涕和眼泪都流了出来,嗓子完全发不出声音。王加根这时才意识到,老马老了。毕竟年近半百,身体已经大不如从前。老马和白素珍一样,也是一个苦命的人。他十六岁离开四川老家出来当兵,戎马半生,勤劳半生,俭朴半生,到如今还在拉扯着一大群嗷嗷待哺的孩子。他父母已经离世,老家四川没有什么亲人。现在白素珍就是他唯一的依靠。夫妻俩相依为命,相敬如宾。
想起白素珍和老马对自己的好,王加根为前段时间对母亲的态度而脸红。妈妈也是四十岁的人了,进入到了中老年人的行列。自己不仅没有想到回报、尊敬和爱戴她,反而对她充满了敌视和仇恨。这确实有点儿不应该。
带着这种愧疚和自责的心理,王加根带着奶奶一起离开BD市,坐上了南下的列车。在花园火车站下车后,他没有带奶奶去牌坊中学。因为奶奶腿脚不好,走路太慢,也经不起往返七八里路的折腾。他搀扶着奶奶去花园汽车客运站,乘坐长途汽车回到了王李村。
走进那个熟悉的家门,王加根的目光落在了胡月娥大腹便便的肚子上。显然,这女人又怀孕了,看上去起码有五个月。他心里一沉,脸色显得很不好看。
王裁缝见他们回来,脸上喜笑颜开,连声说:“这下好了!这下好了!我可以回江汉农场了。”
王裁缝已经知道了小儿子厚德夭折的消息,动不动就伤心得老泪纵横。他怜惜四儿媳春芝可怜,天天吵着要回江汉农场,帮春芝带两个小孙子。在弄清楚了厚德死亡的准确时间之后,王裁缝又把厚义臭骂了一顿。因为正是厚德出事的那天,王厚义在家里发现了一条蟒蛇,有两三米长,锄把一般粗。王厚义不听老父亲的劝告,拿起铁锹把那条蟒蛇杀死了。
“我说过,蛇是精灵之物,不要惹它。让它呆在家里好了,它又不会咬人。或者把它赶走,你偏不听,偏要把它杀成几段!”王裁缝痛心疾首地怒斥二儿子,“现在好了,遭报应了吧!厚德就是属蛇的。说不定这条蟒蛇就是他的化身。我可怜的四儿啊!”
王厚义瞪了他父亲一眼,不满地嘟哝道:“你总是装神弄鬼,把事情说得神乎其神!”
耳背的王裁缝不知是听到了厚义的质疑,还是从厚义的眼神中看出了二儿子的不满,振振有词地反问道:“那你说,厚德遭难的那一天,为什么和你杀死蟒蛇的日子会是同一天?事情怎么就会那么巧?”
王厚义没办法解释,低下头,默不作声。
加根对王裁缝父子俩的争论不感兴趣。他不声不响地进入奶奶的房间,帮助奶奶收拾睡的地方。把床上的稻草、垫絮翻动了一下,把破旧蚊帐的下摆压好,免得蚊蝇进入。忙碌的时候,他面无表情,因为内心里还惦记着胡月娥怀孕这件事情。
?看来你们说没作我的指望,并不是随口说说而已,已经在做这种精心的准备和安排。那么,如果这次生的又是女孩儿呢?你们还准备继续生下去?
加根越想越生气。他知道,胡月娥与前夫还没有办理离婚手续。与王厚义在一起,也没有领取结婚证。他们两人的结合,实际上是非法同居行为。胡月娥还涉嫌重婚犯罪。这个女人对此执迷不悟,
加根真想把王厚义和胡月娥叫到一起,问问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讲一讲这方面的道理。特别是他爸王厚义,已经四十五岁了。再去生儿育女,就不怕外人笑话么?
思来想去,王加根还是放弃了与他们沟通的打算。
他闷不作声地整理完奶奶的房间,进厨房味同嚼蜡地扒了几口饭,就前往双峰管理区拦班车,回牌坊中学上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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