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贯南北的京广铁路线从花园镇穿城而过,把整个镇子划分成路东和路西两大部分。横穿铁路的通道,主要有北道口、中道口、南道口和花园火车站内的人行天桥。
北道口是主干道,从花园镇到孝天城的孝花公路就是从这个道口经过的。董志芳告诉王加根,去牌坊中学走北道口比较好找。
报到那天,王加根骑着自行车,穿过京广铁路花园段北道口,沿孝花公路向王家岗方向行进。走了二十分钟的样子,快到官塘水库的时候,出现了一条岔道口。虽然都是柏油马路,但右边那条道路明显要窄一些。董志芳说过,走那条道可以到武汉铁路局花园技校,穿过铁路技校,就可以看到牌坊中学了。
王加根骑着自行车边走边寻找,时不时还下车询问别人。
所谓“穿过铁路技校”,实际上是走铁路技校教学区围墙与生活区围墙形成的一条狭长的巷子。巷子十来米宽,有一百多米长。走出巷子,就是一望无际的田野。田野之中,有一条可以勉强通过汽车的土石路,连接着远处的一个高墙大院——院子里红砖瓦房的屋顶依稀可见。
王加根估计,那就是他要去的牌坊中学。
他一直把自行车骑到那片院墙的墙根儿。院子外面,有一片平坦的场地,南北各栽有一副篮球架,说明这里就是操场。操场四周杂草丛生,中间经常被踩踏的地方,露着光秃秃的黄土,酷似谢顶男人的秃头。正对操场的围墙正中,有一个铁栅门,两米来宽,仅能供行人、自行车或者平板车通过。怎么没有校名招牌呢?这是牌坊中学吗?
他满腹狐疑地推着自行车走进铁栅门。
围墙里面是五排东西走向的红砖瓦房。最南边的那排坐南朝北,门往北开;其余四排坐北朝南,门往南开。相邻两排瓦房之间的距离二三十米的样子,空地上栽着零星的树木,点缀着一些开着红花或者黄花的美人蕉。五排砖瓦房的西头是一条火砖头铺成的甬道,方便人们通行。
院子里看不见一个人影儿。
王加根把自行车锁在甬道旁的乱石杂草间,在甬道上信步慢行。突然,从南数第二排房子最西头那个房间的玻璃窗推开了,露出一个穿着白汗衫的中年男人胖乎乎的脑袋。他马上走过去打招呼。那人也从屋子里走出来,热情地与王加根寒暄。简单地交谈过后,王加根确认了这个地方就是牌坊中学,与他讲话的中年人是学校教导主任,姓张名仲华。
张仲华手里拿着一把纸质折叠扇,不停地扇着风。白汗衫罩着一条宽松的花短裤,赤脚穿着一双塑料拖鞋。肥胖的脸上泛着油光,红里透黑,呈现出猪肝一样的褐色。可能是因为刚刚午睡醒来,眼角糊满了眼屎。这形象,完全看不出是一个教师,更没有一点儿学校领导的样子,活像一个杀猪宰羊的屠夫。
趁着拉话的功夫,王加根瞅了一眼张仲华的宿舍。
水泥地面,石灰粉过的墙壁,房顶还有棕色的天花板。房子的基础条件还是相当不错的,但整个屋子却显得非常凌乱,被主人糟蹋得不成样子。沿墙摆着两张课桌,还有一条板凳和两把椅子。单人床是用木板加宽了的,但加宽部分与床的铺板不在一个平面上,有的地方高,有的地方低,显得凸凹不平。房间似乎从来就没有清理过,也没有认真地打扫过。废弃的试卷、作业本、旧报纸、旧书、空酒瓶、搪瓷缸、牙膏皮、破鞋子、酒精灯、试管、轴承、元规、教学用的三角尺……散落在屋子的各个地方,如同一个废品回收站。
“哟嗬!你们怎么今天就来了?不是通知明天报名吗?”张仲华突然满脸堆笑,对着刚进校门的两个女生打起了招呼。
其中一个女生用标准的普通话回应,说她们去邹肖村同学家里玩,路过学校,顺便进来看看。
张仲华似乎忘记了王加根的存在,露出一脸媚笑,与两个女生套近乎,说话的语气也柔和了许多,还装腔作势地说起蹩脚的普通话,显得阴阳怪气的。
王加根感觉非常难堪,突然对眼前这个肥胖的男人产生了厌恶之情。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时,他看见校大门那里又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于是借机向张仲华告辞,朝刚进学校的那个男人走过去。
来人叫邹贵州,是牌坊中学后勤主任。听说王加根是新调来的老师,他马上与加根握手,连说了几个“欢迎”。邹贵州说,他在牌坊中学好几年了,家就在附近的邹肖村。接着,尽地主之谊,带着王加根在校园里到处转了转,介绍学校的一些基本情况。
“这里曾经是花园公社的重点中学,办的全部是高中班。后来公社修建了路东中学,高中和重点随即转向路东,现在重点中学恐怕又转到桥西中学了。”邹贵州略显伤感,可能是担心自己的负面情绪影响王加根,又介绍起了牌坊中学的优势,“这里的地理位置还是不错的。离驻军部队和铁路技校比较近,距我们邹肖村也不远。抄近道儿去花园镇,也就三四里路的样子。学校用的是铁路技校的电,自来水是从驻军部队抽水房接过来的。你看见操场旁边的那栋小红房子了吗?那就是驻军部队抽水房。王家岗部队营房的用水,就是从我们这里抽上去的。”
王加根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邹贵州又从南往北介绍起了学校的五栋校舍。第一栋、第二栋和第四栋是教室和教师宿舍;正中间的第三栋是办公室,最后面那栋是学校食堂和学生宿舍,公共厕所在紧挨着办公室的东头。
走到第四栋与第五栋校舍之间时,王加根果然看见了一个马槽形状的水池,水池上方有自来水管和两个水龙头。
邹贵州走近水池,打开水龙头,一边洗手一边说:“老师们用水都到这里来提。学生们蒸饭洗米洗碗也在这里。部队抽水房门口还有一个水龙头,水也是随便用。”
听到这些,王加根倍感欣慰。与襄花小学相比,这里各方面的条件明显要好得多。不过,他最关心的还是住宿安排。他特别希望能够一个人住一间宿舍,拥有自己独立的空间。于是,试探性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邹贵州说,学校里总共有十几间教工宿舍。因为教师们的家都在附近乡村,或者在花园镇,一般都是早上来、下午走,没有住校的,有些教师中午也回家休息。比方,他们邹肖村的五个教师,还有家在铁路技校的两个教师,学校都没有给他们安排宿舍。
“已经分到宿舍的,基本上都是一个人一间。少数青年教师两个人合住,也是把一通间隔成两半儿,每人半间,互不打搅。”
这就好!王加根想,如果学校能够安排他单独一个人居住,那是最好的。万一安排他与其他教师合住,他就申请要靠里面的半间,能够单独上锁,只要有一个安静的环境读书写作就行了。
正在他们交谈时,其他教师陆陆续续走进了校园。
董志芳也骑着自行车进来了。太阳帽,太阳镜,防晒袖套,与在襄花小学上班时一样,全副武装。
“走!去办公室坐吧。丁校长一到就要开会了。”邹贵州提议道。
办公室是由多个房间贯通连接起来的。中间的三间大房有两个圆形拱门隔开,东西两头各有两间小房。三间大房共一个大门进出,是办公室的主体部分。两头的小房间另外开有一个小门。
从房间整体布局及办公桌椅的数量上看,全校教师应该是集中在一起办公的。东头小房间的墙壁上,张贴着《作息时间表》《教师轮流值日表》《周工作安排表》,悬挂着由小黑板制作的《课程总表》,另外还有几面锦旗和奖状。看得出,这里是学校领导办公的地方。
正在大家一边儿闲聊、一边儿等候丁校长的时候,一个头发卷曲、留着小胡子的年轻人拎着一大塑料袋糖果走了进来。他把塑料袋放在办公室进门口的办公桌上,从里面拿出两包香烟。
“先发烟,再发糖。”小胡子边拆香烟边说。
“怎么?赵老师有什么喜事?娶媳妇了?”邹贵州打趣道。
“我能有什么喜事?媳妇还不知在什么地方呢!”被称作赵老师的年轻人解释道,“我们班左平考上了中专,接老师们明天去他家里玩一玩。托我代劳,邀请各位。明天中午十二点,大家都去啊!”
办公室里的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抽烟的教师吞云吐雾,不抽烟的教师津津有味地嚼着水果糖。
“不好意思!迟到了。”一个三十多岁、身材高大、略显瘦长的男子走进办公室,笑着向大家检讨,同时解释迟到的原因,“车骑到半路上,链条断了。真他妈的倒霉!”
“这不是好兆头咧!开学第一天,校长怎么就掉了链子呢?”头发苍白、满脸络腮胡子的黄老师调侃道,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新学期第一次全校教职工大会随即开始了。
先由学校党支部书记兼校长丁胜安讲话。他首先对新来的董志芳老师和王加根老师表示欢迎,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这两个新同事的情况。他说,董志芳老师既是部队家属,又是学校教师,这对学校和驻军部队搞军民共建将会起到不可忽视的促进作用。王加根老师虽然参加工作时间不长,但在报纸和杂志上发表了不少文章,是未来的作家,教学方面堪称后起之秀,所教的语文多次在大型考试中取得好成绩,特别是作文教学方面,得到过花园区教育组领导的好评。
这种言过其实的介绍,显然有夸张的成分,但大家还是抱以热烈的掌声。接下来,丁胜安宣读了两份花园区教育组印发的文件,然后安排布置新学年的工作。他说话语速不是很快,但声音洪亮,态度又比较温和,教师们听得相当认真,唯有教导主任张仲华,靠在椅子上睡着了,还发出轻微的鼾声。
丁胜安对张仲华的表现视而不见,继续讲他自己的。直到全部工作都布置完毕,他才喊了一声“张主任”。张仲华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正襟危坐,清了清喉咙,开始宣布教师们的分工和课程安排。
正在张仲华讲得唾沫四溅的时候,刚才发烟发糖的“小胡子”赵老师突然站起身来,蹑手蹑脚地走向办公室的一个墙角。另外两个青年教师随后也站起身,分别走向墙角的两边。赵老师见两边的人已经到位,猛地冲向墙角,对着一只硕大的老鼠猛踹。两个青年教师围追堵截,你一脚,我一脚,终于把那只老鼠踩死了。
赵老师拎着老鼠尾巴,把嘴角还在滴血的硕鼠提了起来,交给炊事员小肖:“金平,拿去剥了!呆会儿算个菜。”
肖金平接过老鼠,笑嘻嘻地离开了。
会议继续进行。张仲华宣布完教师分工和课程安排情况,学校后勤主任邹贵州接着发言。他通报了各教室的课桌、板凳和窗玻璃损坏情况,希望班主任老师加强对学生的教育,要爱护公物,损坏必须照价赔偿。最后,他开始宣布教职工宿舍调整安排计划,并一再强调,这里学校领导班子集体研究作出的决定。
王加根比较幸运。他担任初一(1)班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而且分到了办公室东头的那间小宿舍,一个人单独居住。
散会后,邹贵州用大嗓门提醒大家,中午学校食堂有酒喝。肖金平请客,因为他刚刚领了暑假照校的补助,想表示表示。多数教师笑着离开了。前往食堂的只有校长丁胜安、后勤主任邹贵州、体育老师程彩清和“小胡子”赵乾坤。
王加根正准备推自行车离开,结果被丁胜安和邹贵州喊住了,叫他吃了饭再走。盛情难却,他只得推着自行车一起去了学校食堂。
酒菜已经摆在食堂隔壁的一个小房间里——那里应该是炊事员住宿的地方。两张课桌并在一起,铺有报纸的桌面上,摆着两瓶“小黄鹤楼”白酒和五六个盛有菜的碗碟。青椒炒瘦肉,肥肉片炒大白菜,油炸小喜头鱼,花生米,兰花豆,韭菜炒鸡蛋,还有一盘用洋葱炒的荤菜,估计是刚才在办公室踩死的那只耗子。
肖金平拿出一次性塑料碗、塑料杯和筷子,忙不迭地分给大家。六个人团团围坐,开始斟酒吃菜。丁胜安先端起杯子,说是为王加根老师接风洗尘。两人各喝了一大口。其他老师见王加根能够喝酒,而且比较直爽,矛头自然而然地转向了这个“新人”。大家轮番向他敬酒,明显想把他灌醉。
出于礼貌,王加根也不好意思拒绝别人。只要有人把杯子伸过来,他就端起杯子和谁碰杯,来者不拒。
没一会儿,一瓶酒就见了底儿。
体育老师程彩清见王加根没什么反应,让肖金平拿来两个花瓷碗,将第二瓶酒平分,说是要与王加根“二一添作五”。
这下可把王加根给难住了。喝下这半斤酒,他估计自己必醉无疑,于是一个劲地推辞。
程彩清不依不饶,说王加根不够意思,不给他面子。丁胜安、邹贵州、赵乾坤也跟着起哄,说“宁可醉人,不能却情”。如果哪个不喝下这一碗酒,就从桌子底下爬过去。
万般无奈,王加根只有舍命陪君子。豁出去了!他赴汤蹈火般地端起花瓷碗,一饮而尽。大伙连声叫好,有的鼓掌,有的翘起大拇指,说王加根海量。
挑事的程彩清却蔫了——他原指望自己虚张声势能够唬住王加根,认为王加根喝完这碗酒就会醉倒的,没想到这小子“干碗”后,安然无恙。他于是向王加根道歉,说自己确实没有能力喝下另一只碗里的半斤白酒。他掏出香烟,散给大家抽,并甘愿受罚。说话间,他真的趴下身子,如猪狗一般,从桌子的这边钻到了那边……
酒足饭饱。肖金平赶紧把桌子收拾干净,从食堂里拿来一只瓷盘子,又把一副黄颜色的纸牌搁在盘子上面。
丁胜安、邹贵州、程彩清、赵乾坤四个人各坐桌子的一方,开始抹“扯胡”。纸牌上写着一些变形的中文字。按“上大人”“丘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尔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之礼”分别组合,赢牌时,就拿起需要的那张牌在瓷盘子上磕一下。
王加根第一次见到这种赌钱游戏。看了好半天,也没有弄清其中的道道儿。感觉无聊,他就向大家告辞,提前离开,去襄花小学收拾自己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