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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百废待兴

王加根背着行李、提着箱子回到花园公社小学时,大礼堂的舞台上已经横七竖八地摆满了竹床。大部分竹床上有人躺着,没人的则铺上了垫絮和床单,搁有叠成四方块的被子、盖着枕巾的枕头。
只有一个竹床是空着的,上面什么东西也没有。
显然,那空着的竹床是留给他的。此情此景,让他回忆起了小时候夏天乘凉的场景。他把箱子搁在舞台的地面上,把行李放在竹床上。正准备解开行李铺床时,一个男青年挑着一担粪桶走进了大礼堂。
男青年径直朝舞台这边儿走过来,笑着通报:“陆校长让我给你们送两个好东西来,供你们晚上方便用。”
“不要不要!拿走拿走!”涂勇突然皱起了眉头,对着挑粪桶的男青年直甩手,“放这么恶心的东西在身边,不把人熏晕了才怪,还睡得着觉么?”
挑粪桶的男青年尴尬地停下脚步,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王加根记起上午开会时见过这个男青年,估计是留下来的民办教师。
宋双清从床上坐起身,开始为男青年解围:“先把粪桶放在墙角儿吧!晚上说不定用得着。谢谢你啊!”
男青年放下粪桶,感激地笑笑,就退出去了。
宋双清这才对怒气冲天的涂勇说:“厕所在教室的顶西头,离这里有点儿远。晚上又没电,黑咕隆咚的,去那儿不方便。有了粪桶,起码撒尿不用往外跑。你还想跟在师范上学时一样,站在门口走廊上撒尿吗?每天进进出出的,不把人臊死了?”
涂勇不吭声。过了一会儿,他又抱怨起来:“什么狗屁学校!真不是他妈的人呆的地方。”
不是人呆的地方也得呆啊!
当天晚上,十个意气风发的师范毕业生就在黑灯瞎火的大礼堂里度过他们参加工作后的第一个夜晚。虽然已是秋天,蚊子依然很多。黑暗中,不时传来人与蚊虫搏斗的拍打声,偶尔还会跟上一两句叫骂。也有不惧蚊子骚扰的硬汉,躺下就打起了呼噜。鼾声此起彼伏,如同正在演奏交响乐。
王加根久久难以入眠。
他倒不是因为眼前的恶劣环境和艰苦条件而熬煎,因为他心里很清楚,这些都是暂时的。正如马静所说的那样,要不了多长时间,这里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主要是白天受了汤正源一席话的刺激,思考起了自己的前途和命运。汤正源毕业于华中师范学院,重点大学毕业生。从孝天县师范学校起步,工作八年,如今也就这个样子。而他王加根各方面的起点都要低得多,不管怎么勤奋努力,将来又能混出个什么名堂?虽说有了女朋友,但一个天南一个地北,相距一百多里,什么时候才能够调到一起?这样分居两地,两人的关系会不会出现变数?他们最终能不能修成正果?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了。
到了下半夜,屋子里突然传出可疑的响声。王加根支楞起耳朵,似乎听到什么动物在大的礼堂跑动。不只一个,而是一群。响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近。由东奔西窜改为打架斗殴、相互撕咬,接着就是凄惨的“吱吱”叫声。原来是老鼠!这些见不得阳光的家伙们,正在黑暗中寻欢作乐呢。
天蒙蒙亮,王加根就穿衣起床。把毛巾、搪瓷缸、牙膏、牙刷放进脸盆里,端起脸盆,提起塑料桶,蹑手蹑脚地走出大礼堂,前往附近村庄的池塘里洗漱。
站在绿草如茵的塘埂上,他举起双手,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花园公社小学所处位置地势比较高,能够看见花园镇北部大片区域。王家岗驻军部队营房、银链一样的瀤河以及瀤河西岸郁郁葱葱的树林尽收眼底。他突然产生了到襄花公路上跑步的冲动。迎着朝阳,浴着晨风,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跑到花园大桥头,甚至过花园大桥跑到花园镇街上,然后再返回。运动肯定特别爽,也特别酷。但是,他又怕错过了县砖瓦厂开早饭的时间。
还是先去过早吧!把搭伙吃饭的地方找到,摸清楚早餐、中餐和晚餐的开饭时间,再作下一步的安排。工作和生活在此地,以后跑步锻炼的机会有的是。这样想着,他就开始洗口洗脸,然后端起装有洗漱用品的脸盆,提了大半桶干净水,打道回府。
他带回的水很快成了“香饽饽”。起床较晚的几个家伙马上跑过来,舀的舀,倒的倒,勉强对付着洗口洗脸。他们不想多走那一两里路。王加根笑骂着这一群“懒猪”,任他们去争去抢,自己则拿着碗筷,再次走出了大礼堂。
从学校到县砖瓦厂大门口有里把路的样子,但进砖瓦厂大门到职工食堂还有好几百米。早餐品种很少,馒头、稀饭和咸菜,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据说,中餐和晚餐也只有一个菜,跟孝天县师范学校生活水平相差无几。稍微强一点儿的是,这里有桌子有凳子,可以坐下来慢慢地吃。食堂里面还有一个小卖部,出售香烟和散装白酒,以及花生米、兰花豆之类的小吃食。这些东西,是干繁重体力活儿的工人们比较喜欢的。
王加根买好早点,又详细咨询了一日三餐的开饭时间。这才一手端着稀饭,一手拿着馒头,边吃边往学校走。路上,还碰到了好几个与他一样前往砖瓦厂吃饭的同事。
填饱肚子后,王加根想睡个回笼觉——昨晚的睡眠质量实在太差了。他刚刚在竹床上躺下,外面却传来急促而又有节奏的敲钟声。
这个时候谁在敲钟?敲钟干嘛?他看了看手表,早上七点半。离上班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呢!谁啊?是哪个在恶作剧?他满腹狐疑地从床上爬起来,一肚子不高兴地走出大礼堂。
敲钟的竟然是陆定国!白发苍苍的老校长手里拿着一把钉锤,对着走道里吊着的一小段铁轨,连续不断地敲着。那形象,很容易让人联想起电影《地道战》里面的高老忠。
王加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赶紧前往办公室。办公室里已经有七八个人,有的坐着,有的站着,几乎全部是民办教师。钟声响过之后,才陆陆续续来了几个公办教师。李主任也踩着钟声进来了。
“八点钟正式上课,教师必须七点半到岗!”似乎是为了回答教师们疑惑的眼神,陆定国放下钉锤时这样自言自语。
接着,他又吩咐道,“班主任全部到教室,八点钟清点学生人数。”
花园公社小学的新学期从此刻开始,就算正式拉开了序幕。
开学的第三天,学校统一组织学生参加成绩摸底考试。
戴帽儿初中班预计学生数在五十人以上,但实际报到只有十八人。这十八条好汉,来路也非同一般,可谓五湖四海。有五年级升上来的,有初一留级的,有初二或者初三降级的,有辍学回家劳动了一年多,又重新回到学校的,还有从花园镇其他学校转学过来的。班上年龄最大的学生,与王加根的岁数差不多。
戴帽儿初中班摸底考试成绩如何呢?一百分的试卷,语文人均分数四十二,数学人均分数四十五。十八人参加考试,语文有三人及格,数学有五人及格。两门功课中,最高分数六十八,最低分数十二分。
开学的第五天,花园公社小学有了自己的食堂——教师们吃饭不用往孝天县砖瓦厂跑了。开学后的第一个周末,学校全体教师都没有休息。有的拖着板车去花园镇买水泥电线杆,有的在学校与县砖瓦厂之间的地面上挖土坑。电线杆买回来之后,又逐一栽进挖好的土坑里。接着就开始拉电线。忙了一整天,学校办公室和大礼堂里面终于亮起了电灯。又过了一个星期,原本空荡荡的大礼堂被隔成了鸽子笼一样的单间房。学校四周还砌起了围墙,铁栅栏大门上面,拱形铁架上“花园公社小学”几个大字,被红油漆刷得耀眼夺目……
因为忙,王加根有三个星期没有去方湾中学。
这段日子,他和方红梅一直靠鸿雁传情。每天上午,他都会眼巴巴地盼望着邮差。无论多么忙,只要看到那辆绿色自行车出现在学校那棵合欢树下,他都会一路小跑过去,看看有没有方红梅的来信。
本来,王加根是准备国庆节去方湾中学的。方红梅又来信说,“十一”放假她要到花园公社小学,欣赏一下这所脱胎换骨的学校。特别是听王加根说,戴帽初中班学生数已经增加到六十人,开始人满为患了,她更是觉得有必要来看看。
这年的国庆节与中秋节正好是同一天。据说,新中国成立以来,这还是第一次碰得这么巧。下一次“两节”重合,要等到下个世纪。
节日的前一天下午,王加根兴冲冲地来到花园火车站。迎来又送走了好几趟北上的列车,检索了一批又一批出站的旅客。当方红梅的身影终于出现时,他激动不已,双手一拍就奔了过去。接过方红梅手中的提包,挽着她的手臂,相拥着走出了火车站。路上,两人嘴都不闲着,介绍各自的学校、教师和学生,谈论耳闻目睹的趣闻轶事。
王加根说,有天课间他去上厕所,发现所有的坑道都空着,学生们全蹲着在地上随处大便,搞得厕所地面到处都是屎。他非常生气,问那些不讲卫生的学生,为什么不把屎拉到坑道里?学生们回答说,他们只要蹲在坑道上面,就有学生在外面往粪池里面扔石头,溅得他们满屁股是粪。你说这些调皮的学生们气人不气人?
方红梅说,周东明升任学校教导主任后,再也不像过去那样关照她了。对她总是不冷不热,态度可以说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拐弯。与此同时,周主任对马静又格外殷勤,有事没事常到马静的房间,嘘寒问暖,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让人听起来就觉得肉麻。上个礼拜天,周哲凡竟然也出现在了马静的宿舍里。
“我有一种预感。”方红梅如同女巫一般地预言,“马静很有可能成为周东明的儿媳妇。”
王加根故意地问:“你是不是觉得很失落?”
“我为什么要失落?”方红梅满不在乎地反问,“我遵章守制,又不违法乱纪。每天寝室、教室、办公室三点连线,备课、上课、改作业流水作业。滴我的汗,吃我的饭,自己的事情自己干。别人看不怪我,又奈我如何?想给小鞋我穿,都找不到借口!”
走过花园大桥,王加根有点儿尴尬地道出了一件难肠事:方红梅去他那儿,晚上可能没地方睡觉。虽然大礼堂隔成了“鸽子间”,但还没有分配给个人,床铺、桌椅之类的家具也没有买回。他们“十大金刚”仍然在主席台上睡竹床。
“你不是说我们同年级英语班有个女生住在这附近么?上次你去她家住过一晚上。要不你还是去她家借宿?国庆节放假,她应该在家里。”王加根提议道。
方红梅停下脚步。思忖片刻,又有所顾虑,觉得大过节的,去别人家里打搅不太好。
“这样吧!先去你们学校看看,你就送我去县师范。我到师范女生宿舍里睡。师范肯定也放假了,有的是空床。”
“跑那么远啊!”加根皱起了眉头,有点儿于心不忍,“要不我们还是向后转,去知青旅社开一间房。”
听到这儿,方红梅满脸飞霞,还是有所犹豫。
“算了!何必去花那个冤枉钱?”她自然明白王加根提出开房的意图,又提出了一套折衷的方案,“我们到县师范后,可以去校园外面的小树林里走一走。”
王加根心领神会,默许赞成。紧接着,他又提出了另外一个难题:他们学校食堂停火了,没地方吃饭。
学校食堂做饭的师傅是附近村庄的农民,与公社文教组干事刘福民是亲戚,今天下午放假回家了。
这个钟点,也过了孝天县砖瓦厂食堂开饭的时间。
“你什么意思啊?到你这儿,睡没地方睡,吃没地方吃。是不是不欢迎我来呀?”方红梅故意拉长脸,嗔怪起了她的心上人。
“夫人息怒!夫人息怒!”王加根赶紧道歉,学着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的台词耍起了贫嘴,“困难是暂时的。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两人左顾右盼,发现路边儿有个卖吃食的小摊儿,便一起走了过去。要了两盘炒米粉,一人一盘,对付着填饱了肚子。
这天的事情安排得差不多了,但假期还有三天时间。
接下来的三天如何度过呢?
“明天去你家吧!去那个传说中的王李村,看看你奶奶和我未来的公公婆婆。”方红梅心里早有计划,回答得非常干脆,“另外,我还想去一趟双峰山,见识一下这个充满神秘色彩的旅游景点。看看是不是名副其实,会不会是徒有虚名。”
“行啊!行啊!”王加根马上表示赞成,并且补充道,“听说杨保胜分在双峰中学,我们正好去他那儿看看。”
方红梅又想起了在杨保胜家吃荷包蛋的事情,忍不住笑了起来。
王加根莫名其妙地看着她,问她笑什么。
“笑你们那里的杨岗规矩!”方红梅没好气地嘲弄道,“居然把鸡蛋说成是那么恶心的东西。”
王加根也格格格地笑了起来。
“对了,十月三号我准备去孝天城看看敬文。他上周回家拿钱,我爸嫌他花钱太凶,唠叨了几句,两人就吵起来了。父子俩产生了一点儿小矛盾。敬文赌气说中秋节不回家了,也不知他在学校里怎么样,让人挺不放心的。”方红梅脸上晴转多云,表现出忧心忡忡的样子。
她说,去过王李村和双峰山,拜访过杨保胜,她就从杨岗公社坐长途汽车直接去孝天城,不和王加根一起回花园镇了。
王加根觉得这样安排也挺好,免得让红梅绕那么大一个圈子。何况,他带方红梅到花园镇,也没办法安排她的衣食住行,更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
唉,百废待兴的日子,还是克制一下自己的欲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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