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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职场起步

王加根再次到花园公社小学时,看到的情况与初见时大不一样。
与大礼堂邻近的北边那排校舍的第一间教室里,摆满了办公桌和椅子,而且有好多人在里面。男男女女,年老的年少的,有的坐着,有的站着,正在聚精会神地听校长陆定国讲话。
不用猜,这些人正在参加第一次全校教职工会议。
陆定国说,把襄花小学更名为花园公社小学,是公社文教组作出的一项重要战略决策,是推进花园公社教育改革的重大工作举措。目前,花园公社的小学教育主要由各生产大队民办小学承担。民办小学规模小,师资力量不足,教学质量差,义务教育的普及率不是很高。尤其是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后,包产到户了,很多家庭干活儿的人手不足,就让孩子提前退学,当劳动力使用,或者送孩子外出打工挣钱,以至于失学和辍学的学龄少年儿童越来越多。
“花园公社二十多所民办小学,普通存在入学率不高的问题。低年级学生人数稍微多一点儿,到了四年级或者五年级就大幅减少。至于有些学校办的戴帽儿初中班,就更没几个学生,戴帽儿初中班根本就办不下去!”陆定国通报这些情况时声音悲壮,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也不能完全怪学生家长鼠目寸光,他们之所以看不到希望,还不是因为农村小学教育太差了?因此,提高农村小学教育的质量和水平刻不容缓。让学龄儿童少年接受义务教育,是学校、家长和我们这些当教师的共同责任,全社会都义不容辞!”
陆定国情绪非常激动,饱经沧桑的面颊胀得通红,眼睛里甚至旋转起了泪花。他说,花园公社文教组准备扩建几所规模比较大的公办小学,逐步取代民办小学,在襄花小学的基础上建立花园公社小学就是试点之一。这所学校的招生范围再也不局限于襄花大队,将扩大至附近的三个生产大队、十几个自然村。今年准备开设十个班,一年级至四年级各两个班,五年级一个班,另外办一个戴帽儿初中班。
“初中班暂时和小学放在一起,明年就会剥离出去。”陆定国越说越兴奋,语调儿也越来越高,“公社文教组准备在花园大桥头新建一所初中,暂定校名为桥西中学。这所学校占地面积超过二十亩,全部修建楼房,一栋教学办公楼和两栋教师宿舍楼。马上就要动工,预计明年就可以投入使用。等桥西中学建成后,我们这儿的戴帽儿初中班就会转到那里去。”
接下来,陆定国介绍了花园公社小学领导班子,暂时由三人组成。他担任校长,兼学校党支部书记。教导主任姓李,是返聘的退休教师,曾在多所中小学任教,担任过学校领导,教学经验和管理经验比较丰富。另设一个负责后勤工作的总务主任,由原襄花小学校长担任。最后是教师分工,安排大家所担任的课程,确定各班的班主任。因为牵涉到每个人的切身利益,会场上霎时变得特别安静,连针掉到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
学校戴帽儿初中班只安排了三名主课教师。王加根教语文,兼任班主任;宋双清教数学,兼任学校团支部书记;英语老师是个三十多岁的女教师,叫董志芳,据说是花园驻军部队的军人家属。
教小学的教师除了承担语文或数字一门主课外,至少还要承担一门体育、音乐、美术、政治等副课。
分工宣布完毕后,话题又转到与大家息息相关衣食住行上。陆定国说,花园公社小学眼下一穷二白,一无所有,没有宿舍,没有食堂,没有水电,教师职工的吃喝拉撒睡面临很大的挑战。但一张白纸,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
关于住宿。经花园公社文教组与襄花大队协商,准备将学校东边的大礼堂改建成教师宿舍。工程量不大,就是把大礼堂隔成小单间。隔墙不用到房顶,修三四米高就行了,顶上就敞开着。预计十天之内可以完成。施工期间,家住花园镇或者离学校不远的教师就辛苦一下,骑自行车跑几天。新分配来的十个师范学校毕业生,暂时睡在大礼堂的舞台上,由民办教师们找些竹床来,供他们当床铺使用。
关于吃饭。学校准备腾出一间教室改成教工食堂,在附近农村找了一个炊事员,估计要不了几天就可以开火。教工食堂建成之前这段日子,大家可以就近去花园砖瓦厂买饭吃——这件事情学校总务主任已经去联系好了。
关于水电。电好解决,准备从花园砖瓦厂拉一根电线过来,单独装一个电表就行了。这事也与砖瓦厂协商好了。水有点儿麻烦。大家生活用水只能依靠附近村庄的一个池塘。
“这里地势太高了,打井相当困难。”陆定国显出非常无奈的样子,“将来看能不能想办法把附近六0四冶勘技校的自来水接过来。”
安排完这一系列的事情,他又问教导主任和总务主任有没有什么补充的。
两位主任都客套地摆了摆手,意思是不用发言。
陆定国最后说,下午除了负责报名的教师外,其他同志可以不坐班。抓紧时间把生活上的事情安排好,备课写教案,明天正式开学。
散会之后,大家相互自我介绍,彼此认识熟悉,说了一些“多关照”“多帮助”“多指导”之类的没有油盐酱醋的客气话,就各自散了。
王加根动身前往孝天县师范学校,去汤正源家里取他的行李和箱子。离开办公室,告别情真意切或虚情假意寒暄的新同事,他的思绪慢慢又回到自己即将从事的教育工作岗位上。
这是他的职场起点。
常言道,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因此,迈好第一步特别关键。说实话,他没有想到学校领导会安排他教戴帽儿初中班,更没有想到让他担任班主任。毕竟,他是一个没有任何教学经验的新人。让他担当如此重要的岗位,表明学校领导对他还是比较信任的,并且寄予厚望。那么,他下一步应该怎么办呢?
凭心而论,在此之前,王加根没有打算为教育工作付出太多。因为小学教师或初中教师的归宿不是他的人生目标和追求。他必须腾出时间和精力,复习高中课程,为两年后重新参加高考作准备。面对现实,他又有点儿犹豫不决,开始显得左右为难。是全心全意教书、当一个合格的教师和班主任?还是把业余自学复习备考放在第一位?
选择前者吧,有可能会影响自己两年后的高考。高考竞争那么激烈,在校高中生一年比一年厉害,单枪匹马的社会青年与他们同场竞技,如果不付出百分之两百的努力,无异于以卵击石。而上不了大学,他将会遗憾终生。况且,即使书教得再好,工作做得再出色,没有大学文凭,别人同样会另眼相看。社会上重文凭、轻能力的偏见根深蒂固,一时半会儿是没有办法改变的。
选择后者吧,他又担心会辜负学校领导的信任和学生家长的期望,害怕因为自己的敷衍塞责,耽误了学生的大好前程。如果是那样的话,既对不起学生和他们的家长,也对不起自己每个月领到的工资,还可能毁了他的名声。做不出成绩,别人就会觉得他没水平没能力……
权衡利弊,王加根觉得,自己刚走上工作岗位,还是应该把工作放在第一位。以工作为重,兼顾自学。事实上,教书与自学也并不是完全对立的啊!古人不是讲教学相长么?教书和自学是可以互相促进的,两者相辅相成,完全能够有机统一。自学必然能够丰富各方面的知识,而自己知道的东西多了,对教学肯定会有帮助啊!
想到这一点,他才发现自己刚才的顾虑是多余的,纠结的其实是个伪命题,于是,有点儿自嘲地笑了起来。
上了襄花公路,看到的一切都是那样熟悉。在孝天县师范学校上学期间,他在这条路上已经来来往往走过好多次。一个人走过,和同学们一起走过。当然,印象最深的,还是与方红梅结伴而行,特别是那几次为了接车而受熬煎的经历。
花园公社小学离孝天县师范学校不远,也就三四里路的样子。走了二十多分钟,王加根就到了师范学校的大门口。他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右手边的小树林。那里是他和方红梅常去的地方。他们的爱情之火,正是在那儿熊熊燃烧起来的。他们曾经在那里忍受蚊子、蚂蚁的叮咬,相拥着度过了一个终身难忘的夜晚。
进师范学校大门是一条笔直的林荫大道。走过一百来米,就到了女生宿舍和师范学校附小。这两个地方给他留下的美好回忆太多了。王加根简直挪不动脚步,有些流连忘返。
继续往前走,就是教室、男生宿舍和教师办公楼。
在教室顶头的横断墙面上,“五一”“五四”专刊依然完好,他又看到了自己写的散文《晨雾》。这篇文章当时怎么就会产生那么大的反响?怎么让那么多同学和老师津津乐道呢?他一直觉得不可思议。他停下脚步,从头到尾把这篇散文再看了一遍。心里还是感觉有点儿纳闷儿。
文学创作是很神奇的,有时候,读者意会和挖掘出来的东西,连作者自己都没有想到,当然谈不上是作者写作时的初衷。
操场那边儿传来整齐划一、响彻云霄的口号声,好多身穿橄榄绿军装的学生们正在练习走正步。显然,那是今年新入校的学生在军训。王加根站在办公大楼前欣赏了一下学弟学妹们的飒爽英姿。看到整齐的方阵中,个别同学因为紧张,不小心摆错了手,或者拿错了脚步,甚至差点儿把身边的人绊倒,他忍俊不禁地笑了。
在教师宿舍大院的入口处,停着一辆解放牌大卡车。一些教师和学生正在来来回回地往卡车上搬东西。
王加根与熟悉的老师们热情地打招呼,或点头笑一笑。碰到孝天县师范学校“文学泰斗”熊老师时,他忍不住问了一句:“这是哪位老师搬家啊?”
“汤老师。就是你们班主任啊!他调到毛陈中学去了。”
汤正源调到毛陈中学去了?这消息让王加根感到很震惊。
他快步来到汤正源家里。可不,屋子里空空荡荡,以前的家具都不见了。地上还散落着一些书籍、报纸、包装盒、旧衣服、破塑料桌布等杂物,如同电影里面战争年代逃难的场景。
“哟,你来得还真是时候!”汤正源看见王加根,故作惊讶地叫了起来,“我正为你的东西没地方放而发愁呢。本来准备寄存在熊老师家里,让他转交给你,但又不知你分配到哪儿上班,没办法通知你。”
王加根于是简单地说了一下自己的分工情况。
“花园公社小学?好地方啊!”汤正源故作惊讶地恭维道,接着又用玩世不恭的语气调侃,“你定居楚北重镇,我却要南下毛陈。”
王加根早就听说汤正源与学校领导张雨桓关系不好,过结主要是由于他与刘老师恋爱结婚引起的。再加上,汤正源为人清高,性格有点儿古怪,对看不惯的事情爱说三道四,口无遮拦,不讨学校领导喜欢。现在调离孝天县师范学校,到一所公社办的中学任教,看似比较突然,其实是一种必然的结果,早晚的事。
王加根也想不出合适的话语安慰汤正源。他把自己的行李和箱子提到操场上的树荫下放着,开始帮忙汤正源搬东西。
又过了一时半刻,汤正源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搬上了汽车,用绳子捆扎牢固,就准备出发了。
汤正源让他父亲抱着女儿坐在驾驶室里,又帮扶着他老婆刘老师爬上了后车厢。最后,与前来送行的教师们逐一握手道别,并且向所有人挥了挥手。
“bye-bye!”他用英语喊道,又仰天长啸般地唱起了京腔,“此一去,不知何日才能再相逢……”
王加根拎起自己的箱子和行李,也爬上了搬家的大卡车。他正好顺路,待会儿到了通往花园公社小学的岔路口,让司机带一脚就行了。
汽车驶离孝天县师范学校时,汤正源有些伤感地发起了感叹:“八年了!我从大学毕业分配到这里教书,已经整整八年了啊!八年奋战,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听到这里,他爱人刘老师伤心地抹起了眼泪。
“哭什么哭?这又算得了什么!”汤正源对着老婆吼道,“古人云,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就算我们是被张雨桓流放了,也不一定是什么坏事情。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他还说,自己的进步是有目共睹的。想当初,他和另外两个教师分配来孝天县师范学校报到时,三个人的行李加在一起只有一板车。看看现在,他一个人的东西就是满满一汽车!八年前他是孤身一人来这里,现在却多了老婆和女儿。这不是明显的进步是什么?
“再去毛陈中学奋斗八年,说不定我们的东西就有两汽车。”汤正源调侃道,最后竟然仰天大笑起来。
王加根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看了看自己的行李和木箱,感觉还不如当年的汤正源。
八年之后,他的光景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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