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加根偷偷溜回王李村之后,方红梅也没心思上课了,整个上午都显得六神无主。在她看来,教室里没有王加根,就如同天空没有太阳,万事万物都失去了生机。
最后一节课是自习,她不想继续呆在教室里,准备溜回宿舍清理东西,吃过午饭就去花园汽车站接车——这是昨晚她和加根约好的。因为不知道班车到站的准确时间,她打算尽可能早一点儿去,免得与加根错过了。
刚进女生宿舍,就听到身后有人喊“方红梅”。
她回头一看,是班长宋双清站在门口。他几乎是撵着她的脚步跟到女生宿舍的。方红梅以为班上有什么事情,赶紧迎了过来。
宋双清靠门框站着,显得有点儿腼腆。他从裤子袋里搜出一个纸盒子,递给方红梅:“送给你的小礼物,请笑纳!”
原来是这!方红梅道了声谢,笑着接过礼物。打开纸盒子一看,她脸上的笑容又倏忽消失,里面装着的竟然是一块手表!
要毕业了,同学之间都在相互送礼物,留作纪念。有的送书,有的送笔,有的送塑料面皮的笔记本,这些都说得过去,而送手表就太贵重了,性质似乎也变了味。
她把纸盒子还给宋双清,说:“这礼物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值不了几个钱,一点儿心意。”宋双清显然有些尴尬,嗫嚅着,“你的名字叫红梅,我特意挑了梅花牌的。同学两年了……”
“这个我真的不能收。”方红梅态度异常坚决。
宋双清迟疑片刻,只好接过纸盒子,重新装进自己的衣袋里。
“那中午我请你吃饭总可以吧?”双清满脸通红地提议,“你不会连这点儿面子都不给我吧?”
“我下午有事去花园镇。想早一点儿从学校出发。”方红梅委婉地谢绝。
“我就在花园镇请你吃饭!”宋双清兴奋地叫道,“火车站对面的五一饭店。你吃完饭后,正好去办你的事情。”
“这……”方红梅仍然觉得不妥,问:“你还请了哪些人呢?”
“肯定不只我们两个呀。”
“比如呢?”
宋双清故弄玄虚地卖关子:“暂时保密。你去之后就知道了。”
方红梅觉得,同学的这份盛情没办法拒绝,就勉强答应了下来。
宋双清脸上泛出兴奋的红光。两人定好了出行方式,以及到达五一饭店的具体时间,他就踌躇满志地告辞了。
望着宋双清远去的背影,方红梅陷入了沉思。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宋双清确实是个才华横溢的青年,而且一直对她很好。
我们已经知道,宋双清是花园公社宋家河人。进孝天县师范学校之前,他已在他们大队办的小学里当过几年民办教师。他是以社会青年的身份报名参加高考,最后被县师范录取的。双清个子不高,身材瘦小,经常穿一件肥大的衬衣,扣子不扣,全敞开,走路左右摇晃,如同鸭子崴。衣摆在身后飘起的时候,极易让人想起电影里的日本汉奸。他这形象,难得给人较好的第一印象,不过,时间一长,深入接触之后,人们又会发现他是一个很有才华的青年。
双清在班上年龄最长,又有工作经验,社会阅历丰富,言谈、处事显得比较成熟。第一次见他站在讲台上,从容不迫,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点名的时候,由于红梅还以为他是班主任呢!当其他同学刚刚开始学习音乐简谱,老是为“哆来咪”发音不准犯愁的时候,宋双清已经能够识别五线谱,还能摆弄好几样乐器。教室里那架用于教学的脚踏风琴自然不在话下。他还会拉二胡,拉手风琴,吹笛子,吹口琴,吹唢呐……真是吹拉弹唱无所不能,让那些按部就班考进师范学校的应届生汗足汗颜。后来,双清竟然自己作词作曲,自己写歌,抱着吉他自弹自唱。
哎呀呀,这简直就是一个音乐天才嘛!
第一学年,宋双清当仁不让地担任班上的文艺委员。第二学年,又当选为班长。逢年过节,孝天县师范学校搞文艺演出的时候,他总是大礼堂舞台上最光彩夺目的一个。虽为一班之长,又如此多才多艺,但双清的人缘却不是很好。除了得到班主任汤正源的信任,以及花园公社来的几个同乡的追随,班上大多数同学对他都没有好感,甚至从心底里痛恨他。这其中,或许有嫉妒的成分,但更多的,是觉得他心胸狭窄,妒贤嫉能,容不下其他有才华的同学。
孝天县师范学校虽小,也算得上是一个人才济济的地方——这从孝天地区师范学校体育、音乐、美术比赛成绩中就不难看出。拿王加根所在的八0三班来讲,歌唱得最好的是徐磊,字写得最好、画画得最好的是杨保胜,体育方面的健将也大有人在。身为班长,宋双清本应该让这些同学们发挥专长,为班级争光,但恰恰相反,他害怕这些男生脱颖而出,动摇了他的“明星”地位。所有抛头露面的场合,他都亲自出马,至多带上几个平庸的花园公社老乡,以及三个与他没有竞争关系的女生。而不给其他男生任何机会,更谈不上为这些同学提供展示才能的平台。谁出类拔萃,他就打击谁;谁出人头地,他就压制谁。哪怕只是“小荷才露尖尖角”,他也会想方设法残酷无情地掐掉。
这些情况,团支书方红梅同学并不是很清楚。作为班上的主要负责人,他们一起参加文艺汇演,一起商量班级工作,一起研究宋双清的歌曲和诗歌新作。两人齐心协力,配合得比较默契。从宋双清平时的言谈举止,方红梅曾意识到他对自己过于殷勤,特别是从那双看人躲躲闪闪的眼神中,她猜测这家伙对自己有“非分之想”,总担心他会表达什么“意思”。但后来又听说,宋双清当民办教师时已经交了女朋友,结婚证都领了,只是没有举行婚礼。再加上双清家庭条件好,平时穿的戴的非其他同学能比,他父亲又是建筑工头,方红梅这才觉得自己想多了,有点儿自作多情。
“但是,宋双清今天为什么要送我那么贵重的礼物?为什么要在花园镇最高档的饭店里请我吃饭呢?”带着这些疑问,方红梅一路踽踽独行地来到了花园镇。
到了五一饭店她才知道,宋双清今天宴请的客人,实际上只有她和孝天县师范学校的“文学泰斗”熊老师两个人。
他们坐在了二楼的一个小包房里。
菜点得不多,但都很精致。每一盘菜看上去都如同一件艺术品,让人不忍心下筷子。喝的是红酒,还有牛奶和桔子汁。
方红梅是第一次涉足这么高档的饭店,口无遮拦地开起了玩笑:“到底是建筑工头的公子啊,出手这么阔绰,请客这么大方。”
这句显然带有讽刺意味的赞叹,让宋双清显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感觉比较难堪。
“你们一个是班长,一个是团支部书记,高层相会,当然应该搞得慎重些,规格应该高一点儿。”熊老师真不愧为“文学泰斗”,戏谑地打起了圆场,惹得主宾双方都笑了。
寒暄、客套、玩笑过后,熊老师首先端起的酒杯。
他以师范学校教师的身份,借花献佛,祝贺方红梅和宋双清师范毕业,即将走上工作岗位。接着,又阐述了今天聚会的主要意图:加深了解,增进友谊,联络感情。
两个准毕业生随声附和。
熊老师介绍说,他与双清的父亲是多年的老朋友,与双清也算得上是忘年交。并且兴致勃勃地谈起了宋双清的家庭:双清他爸的事业越做越大,在花园镇搞建筑的老板中,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建筑队的名称也改成了“建筑工程有限公司”。双清只有一个哥哥,跟着他爸在搞建筑。双清他妈和嫂子在家里种责任田,带两个侄子……
“双清的个人情况就无须我啰嗦了,你们同学两年,应该是比较了解的。”
方红梅笑着说:“听熊老师的口气,似乎是在给宋双清打广告。”
“文学泰斗”踌躇了一下。端起酒杯与两个学生碰了碰,深深地喝了一口,然后放下酒杯,赴汤蹈火般地对方红梅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反正你们就要毕业了,我就不拐弯抹角,直说了吧!双清这个人脸皮儿比较薄,他早就喜欢上了你了,白天黑夜为你神魂颠倒,希望与你建立恋爱关系。可是又一直没有勇气向你表白,今天托我牵个线,做个媒人。不知红梅同学意下如何?”
如此直截了当,让两个年轻人都有点儿措不及防。包房里的气氛霎时凝重起来,空气似乎停止了流动。宋双清神情紧张,双眼热辣辣地盯着方红梅,就像在等候法官宣读判决书一样。
熊老师突如其来的提问,完全出乎方红梅的意料。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沉默片刻,她反问道:“宋双清不是有女朋友吗?我还听说,他们已经领了结婚证。”
“这件事情我来解释吧!”双清见熊老师准备为他辩解,马上挥手予以阻止,抢过话头,“在大队小学教书的时候,我确实谈过一个女朋友。她是我的同事,也是民办教师。我们两人一度发展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但后来发现,彼此性情并不相投。我爸妈和哥哥嫂子也不同意我与她在一起。特别是我考上师范学校之后,家里人都希望我找一个有正式工作的女朋友。”
宋双清说,他与那位女民办教师已经分手了,办了离婚手续。为了证实自己没有说假话,他还从随身带的挂包里掏出了红色封面的《离婚证》。
到了这个时候,方红梅觉得应该明确表明自己的态度了。她首先感谢熊老师的热心,感谢宋双清的坦诚,最后非常遗憾的告诉他们,她已经有了男朋友。
熊老师一怔,把惊诧的目光投向宋双清。
“能告诉我这个幸运的人是谁么?”宋双清酸溜溜地问。
“暂时保密。”方红梅莞尔一笑。
“是不是王加根?”
方红梅不置可否,默不作声。
“王加根?就是那个学写小说的王加根?”熊老师表现出大惑不解的样子,“这个同学我接触过,是你们班主任汤老师介绍我们认识的。小伙子还是蛮不错的……不过呢……我绝对没有诋毁他的意思啊!如果跟双清比较起来,还是要差许多。就说他给我看的那些作品吧,名义上是小说,其实与中学生写的作文没什么区别,就是篇幅稍微长一点儿。而双清写的诗歌,绝对是那么回事!他们两个在文学方面的造诣,就不在一个层面上。”
宋双清谦虚地说:“熊老师过奖了。”
熊老师继续履行当媒人的职责,劝方红梅再重新考虑考虑。婚姻大事不是儿戏,必须慎重。就拿即将开始的毕业分配来说吧!根据往年分工的惯例,哪个公社来的学生,就分回哪个公社去。宋双清是花园公社人,最起码能够分到花园公社。如果再找找关系,托托熟人,说不定能够分到孝天城或者花园镇。
“如果你与双清建立恋爱关系,我熊某人一定尽犬马之劳,想办法把你们两个人分配在一起。”县师范学校“文学泰斗”信誓旦旦地拍胸保证。
“谢谢熊老师。”方红梅如坐针毡,态度却非常明朗,“真的对不起!非常非常抱歉!恕我难以从命。”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就没有必要继续谈下去了。
方红梅说自己已经吃好了,站起身告辞。她真想自己去结账,可囊中羞涩,拿不出这么多钱来。唉,将来工作之后,再去还宋双清这份人情吧!
两个男士大度地把她送出了五一饭店。
来到火车站站前广场,方红梅犹豫起来。她原本想沿胜利路直接去花园汽车站,又担心在路上被同骑一辆自行车的熊老师和宋双清追上了,再次见面时难为情。于是,就改变了主意,走向了相反方向的民主街。路过新华书店时,看到“钟表修理”的招牌,她突然记起加根托她办的另一件事情:帮白大货修手表。
上礼拜,在民办教师转正考试中失利的白大货来师范学校还手表,同时把自己那块坏表也交给了王加根,嘱咐他抽时间去花园镇帮忙修理一下。加根一直没时间,昨天晚上就把坏手表交给方红梅,托她帮忙修理。可是,她刚才走得太急,竟然忘记把这块坏手表带上。
“都怪这个宋双清!无事找事,偏偏今天请我吃什么饭。”她有些恼火地在心里埋怨。沿着民主街继续往南走,到十字街口再转中山街向北,绕道来到达花园汽车客运站。
进候车室询问,别人告诉她,从杨岗开过来的班车,半个小时前就到站了。下一班车的到站时间是五点半。
方红梅一听就急了。王加根会不会在半个小时前到站的那趟车上呢?绝对有可能!她于是一路小跑地往五里棚的方向赶。
跑一会儿,走一会儿,再停下脚步,前后左右地搜寻。一直到孝天县师范学校,还是没有看到王加根。
教室里没有。男生宿舍也没有。看来,王加根没有坐这趟车,有可能在五点半那趟班车上。
方红梅又一次在心里埋怨宋双清。
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往花园镇跑了。在女生宿舍里歇了一会儿,就走出校园,进入五里山上的小树林,漫无目的地溜达。
此时此刻,王加根正坐在从杨岗开往花园镇的班车上。他同样在思念着接车的方红梅。尽管汽车一直以最快的速度在土石公路上颠簸前行,他还是感觉如同蜗牛一般慢。
汽车进入花园镇之后,王加根的目光就在公路两旁的行人中搜寻。一直到花园汽车站下车,仍然没有发现方红梅。出站之后,他同样站在街道上前后左右地了望,跟一个多小时前的方红梅如出一辙。
候车室的大门已经锁上了,方红梅不可能在里面。
王加根有些着急了,跑到汽车站附近的几个商店里去找,仍然没有他的心上人。
她会不会在花园大桥头等我?那里是回县师范学校的必经之地。这样想着,王加根赶紧加快脚步,急匆匆地穿过了中山街。
大桥头上没有。从大桥这头走到那头,还是没有。
他只得一往无前地向孝天县师范学校的方向行进。走一会儿,停下来回头望一望。走走停停,一步一回头。有时,误以为走在前面的单身女子是方红梅,追过去才发现不是;有时,又担心方红梅在花园镇还没有回来。他一会儿想追,一会儿想等。带着这种极其的矛盾心理,一直走到了孝天县师范学校的大门口。
这时,他才看到从五里棚山上小树林里出来的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