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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牵肠挂肚

把王加根送进车厢,目送奔驰的列车一路向北,消失在视野之外,方红梅的双眼噙满了泪水,五脏六腑如同突然之间被掏空了一样。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此时此刻,真有一番生离死别的滋味!
为了不让候车室里的同学看出破绽,方红梅在出站口站立了一会儿,掏出手绢把眼泪擦干,直到情绪完全平静下来之后,才强作笑颜地走进候车室。
南下的慢车很快就来了。
进站上车后,同学们在车厢里谈笑风生,丝毫也看不出他们有什么离愁别恨。只有恋爱中的方红梅是个例外。她坐在靠窗的一个座位上,听着车轮在铁轨上的铿锵轰鸣声,手里捧着全班同学的合影。凝神注目,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那张亲爱的脸。
本来,她是可以和同学们一起到孝天城,然后转长途汽车到方湾公社的,但列车到达中途的肖港火车站时,她就执意下车了,决定从肖港走路回家。一只装满杂物的木箱,一捆铺盖行李,一根锄把长短的木棍挑着,方红梅开始了十五里路的步行。
走在路上,她满脑子里想的还是王加根。
北上的列车现在应该已经进入HEN省,明天凌晨才能到BJ站。这趟火车该不会在路上出什么意外吧?下车后,那么大一提包东西,加根拿得动吗?我为什么同意他去河北?为什么不把他留下来?既然答应了他去河北进行那么重要的谈判,我为什么不和他一起去?加根能够说服他妈妈吗?
方红梅挑着行李,一路行走,一路胡思乱想。
到了瀤河岸边,她不得不停下来,等着漂浮在河面上的小木船。她必须坐小木船过河,然后再步行七八里路,才能到达方湾公社。
这段行程,整整花了两个半小时。回到菜园子村的家里时,她肩膀磨破了皮,渗出的血染红了衬衣。晚上简单地吃了点东西,她倒在床上就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很沉,直到第二天凌晨五点多钟才醒过来。
加根现在应该下了火车。他是去BJ农业大学找他姐?还是直接转长途汽车去河北迁西?这么早,他一个人在BJ的街道上行走,会不会遇上坏人?菩萨保佑他一路平安啊!
翻来覆去,辗转反侧。方红梅睁着大大的眼睛,一直到天明。
白天,她无心听奶奶和父母的絮叨,无心参与弟妹们的斗嘴和打闹,更不愿意去街上买菜或者下地干活,一个人在房间里安静地呆着。看看小说,翻翻杂志,或者和衣躺在床上,放纵着她的思念,猜测心上人此刻到了哪儿、正在干什么。她真想给加根写封信,倾诉自己的相思之苦,询问一下他眼下的情况,但又不知加根究竟是在BJ,还是在河北,不知道信该往哪儿邮寄。
唉,还是等加根来信之后再说吧!
此后的日子,她就天天盼望着王加根的来信。
正在她因为得不到王加根的消息而煎熬的时候,家里其他人关注的焦点都聚集在了她妹腊梅和大弟敬文身上。他们两个马上就要参加中考——这当然是全家的头等大事!
中考前夕,一家之主方父已经没有心思上班了。他向方湾卫生院院长请了假,在家里悉心侍候两个即将参加中考的考生。
正式考试那天,早餐过后,眼见腊梅和敬文走出家门,方父双手在围裙上揩着,不停地嘱咐:“要沉着,莫慌!”
目送孩子们远去的背影,这个四十岁的汉子眼眶里旋转着泪水。他一会儿进厨房,一会儿到堂屋,一会儿进卧室。时而站着,时而坐下,六神无主,心脏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上。
到了上午放学的钟点儿,他老早就在大门口翘首了望。
看到腊梅和敬文的身影,方父又赶快拿起身边的扫把,在已经很干净的地面上扫着,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眼睛的余光,却在孩子们的脸上顾盼,观察他们的表情是忧还是喜。
如果孩子们主动汇报考试情况,说的是好消息,他就故意浇冷水:“你容易别人也容易,水涨船高,不能骄傲,再接再厉,把下一门考好。”
要是孩子们说的是坏消息,他又不失时机地给孩子们打气:“没关系,没关系!这科不行有下科,农业损失副业补。快点吃饭,吃完饭后好好睡一觉,养精蓄锐,以最佳状态迎接下一门考试。”
全部科目考完之后,两个考生喜形于色,自我感觉良好,预估的分数都超过了往年中专和重点高中录取分数线。
前段日子阴云密布的家里霎时云开雾散,拨开乌云见太阳,大家再也没有那种压抑得透不过气来的感觉。不过,方父还是比较谨慎,嘱咐孩子们不要盲目乐观,在外人面前不要张狂,毕竟中考的卷子还没有改,分数没有出来。即使自己感觉良好,也不一定就百分之百能考上。他还说了句不知是从哪儿听来的一句至理名言:“你易他易,易中失分;你难他难,难中取胜。”
这一天,方父从方湾卫生院下班回来,显得特别激动,并且把方母和大女儿红梅叫到堂屋里,神秘兮兮地告诉她们,下午方湾中学周东明老师到卫生院看病,给他透露了一条重要信息,说是今年孝天县中考的试卷集中在杨岗中学改。
“你赶紧给加根发电报!”方父对大女儿说,“让他快点回来,到杨岗中学找找他中学时的老师,看能不能给腊梅和敬文帮点儿忙。”
“我才不发电报呢!”方红梅一口回绝,“谁知道他现在是在河北,还是在BJ。就算他收到了电报,他妈妈也不一定同意他回。才去了几天!再说,这种小道消息谁知道是真还是假。”
方父方母于是轮番对大女儿进行轰炸。
一个说,这么好的机会,千万不能错过了,就算是假消息也应该去试试,事关腊梅和敬文的前途和命运,绝不能当成儿戏。另一个说,让加根回来办完这件事情,再返回河北去,不影响他在那里过暑假,加根来往的路费由我们出,不让他多花一分钱。
方红梅充耳不闻,坚决不同意发电报。她冷静地分析之后,觉得周东明所谓的“信息”纯属无稽之谈。全县中考的试卷阅卷地点不可能在杨岗中学!她听王加林讲过,杨岗中学规模很小,条件极差,根本就没有接待阅卷教师的能力和条件。再说,就算阅卷地点真的在杨岗中学,这样的信息是严格保密的,周东明怎么可能知道?这个周东明,因为我踹了他儿子而怀恨在心,又知道我谈了个杨岗公社的男朋友,就故意编造这样的谎言,愚弄我父亲,想看我们一家人的笑话。
方红梅把自己的这些推测讲给父母听,指出周东明没安好心,叫他们不要听信他散布的谣言,以免上当受骗。
“能上多大的当?能受多大的骗?”方父固执己见,“不就是往返河北的路费么?就算浪费了,又有几个钱?”
“你让加根回一趟,有那么难么?万一真是在杨岗中学改卷子呢?这么好的机会不是错过了?”方母跟在方父后面打边鼓。
红梅知道自己无论如何讲道理,两个老的都听不进去,于是开动脑子想对策。打电报让王加根回来是绝对不行的!这是底线。但她又不能表现出对弟妹升学的事情漠不关心的样子,于是提出了一个替代方案:“这样吧!我去杨岗公社找找师范同学杨保胜。他和加根都是杨岗中学毕业的,让他去找以前的老师,效果是一样的。”
口里这样说,实际上她心里并没有打算让杨保胜去干这件完全不靠谱的事情,而是准备和杨保胜一起去游览双峰山。
长这么大,她还没有见过真正的山是什么样子呢!王加根多次在她面前提到双峰山,吹得神乎其神。
据说,双峰山是孝天地区最高的山,海拔接近九千米。山上的白云寨是唐代农民起义领袖黄巢、王仙芝屯兵聚粮的地方。山上有个天然溶洞,早在春秋时期就有人类居住,当地人称为仙人洞,现在改叫青龙洞了。洞口在山顶上,有如一口深井,已经探明的主道长度超过一千米。千米之外是地下暗河,可以听到下面的流水声。青龙洞洞中套洞,径道曲折幽深,加起来究竟有多长,谁也说不清楚。洞中最宽敞的地方面积超过两百平米,可以容纳百把人在里面跳舞。山上有座寺庙叫回龙寺,是佛教禅宗多任祖师住持说法的地方,其名声一度超过河南嵩山的少林寺。明代皇帝朱元璋还在这里避过难呢!山上的双峰书院是明末清初工部侍郎、画家程正揆讲学的地方,清代乾隆皇帝下江南时路过这里,御批“天下第一泉”,雕刻着这几个大字的石碑至今保存完好……
这些传说与典故,一直深深地吸引着她。加根承诺过,从河北回来就带她去双峰山玩。现在父母逼她去杨岗公社,不如趁此机会提前游览双峰山。反正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两个老的还让她不得安生。
这样想着,她就清了两件换洗的衣服,背上黄挂包就出发了。到方湾街上坐开往孝天城的汽车,准备从那儿转车去杨岗公社。
到孝天县汽车站一看,开往杨岗公社的最后一班车已经发车了。怎么办?回方湾明天早上再出发?两个老的又会不依不饶,唠叨得让她心烦。方红梅记得王加根以前在师范时回家,总是到花园镇坐汽车,下午很晚还有开往杨岗公社的班车。
“对呀!我干脆坐汽车到花园镇,再从花园镇转汽车去杨岗公社。”这样想着,她就买了一张开往花园镇的汽车票,进站上车。
不走运的是,这趟车在半路上抛锚了。
修车花了一个多小时,到达花园镇时,快到下午五点半,已经没有开往杨岗公社的长途汽车了。
方红梅一个人走在花园镇熟悉的街道上,心情相当郁闷。偶尔遇到孝天县师范学校的教师,热情地邀请她回母校玩儿。她礼节性地答应着,却没有去五里棚的打算。路远是其次,主要是觉得自己已经毕业了,再去县师范学校没什么意思。不明内情的人见她出现在师范校园里,还会认为她是为分工的事找人帮忙呢!她才不愿意让别人乱嚼舌根,在背后戳自己的脊梁骨。
那么,去哪儿过夜呢?
方红梅记起同年级英语班有个女生家住花园镇。就在花园大桥西头的一个村子里——她曾经去过一次。
对!去那位女同学家里碰碰运气。
幸运的是,那位女同学正好在家里。女同学的母亲对方红梅非常客气,让座倒水,削苹果,弄了一桌丰盛的晚餐。
吃过晚饭,女同学又拉着方红梅去花园电影院看电影。放映的片子叫《白莲花》。散场出来时,街上已经没有多少行人了。两个小姑娘一边嘀嘀咕咕地议论着电影里的故事情节和人物,一边加快脚步往花园大桥的方向走。刚走过大桥,就遇到了一群叼着香烟、趿着拖鞋、穿着花短裤的待业青年,其中一个男青年流里流气地问:“这么晚了,等谁呀?”
两个小女生吓出一身冷汗,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不敢继续往前走了。正僵持时,后面来了几个拖板车的农民。她们屏住呼吸,跟在板车的后面,这才摆脱了那群二流子的纠缠。回家之后,两人仍然心有余悸,都说,以后深夜再也不敢单独出门了。
第二天清晨,天蒙蒙亮方红梅就起床了。她跟女同学打了声招呼,没有惊动她的家人,也没有过早,就直奔花园汽车客运站。
到售票窗口买票时,别人告诉她只有到周巷的班车,没有到杨岗的班车。原因是,周巷与杨岗之间正在修路,汽车不能通过。
“周巷离杨岗有多远?”她着急地问。
“八公里,十六里路。”
“那就买到周巷的车票吧!”
好几个到杨岗公社的人,都和方红梅一样,坐上了这趟终点站为周巷的长途汽车。汽车开出花园镇,就进入了丘陵地带。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加上夜里下过雨,土石公路上满是泥泞,行进相当缓慢,车速怎么也提不起来。乘客们有的在高声谈论着今年早稻的收成,有的在争论着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利弊。
方红梅对这些不感兴趣。
她坐在紧靠车窗的座位上,眺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以及山间郁郁葱葱的树林和袅袅飘浮的云雾,显得非常激动和新奇。这些景致,她可是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见到。
在周巷下车后,方红梅跟着那几个同样去杨岗的乘客,结伴而行。路上坑坑洼洼,满是泥泞。出周巷街道不久,就碰到一些修路的民工。他们用掺有水泥的沙土和石块,对路面上比较大的坑洼和被压坏的路基填填补补,并没有准备大动干戈地进行整体翻修,更没有铺设沥青路面的打算。走了七八里路的样子,土石公路从一个村子里穿过。
“到双峰了,已经走了一半儿。”同行的一位老大爷自言自语。
“双峰?这就是双峰管理区吗?”方红梅追问。
老大爷微笑着点点头。
“那您知道王李村在哪个方向?”
“王李村吗?”老大爷停下脚步,抬手指向身体的右边,“往西看,那一片房子就是。很近。”
顺着老大爷手指的方向,方红梅看到不远处有几十栋鳞次栉比的平房,掩映在田野和绿树之中。那就是王李村啊,加根出生和长大的地方!她心里突然有了一种亲切之感。如果不是急着去找杨保胜,她真想去一趟王李村,看看王加根的家是什么样子,拜望一下王加根的家人。那里,就是自己未来的婆家呢!想到这儿,她又有点儿不好意思,脸上发烫,泛起了一片红云。
狠心的王加根啊,你为什么要去河北?要是你此时在我身边多好啊!我们可以一起去双峰山游玩。你知道我就在王李村附近么?我已经站在了你经常候车的地方——双峰管理区汽车站,你能想象得到吗?你现在究竟在哪儿?怎么到今天还不来信?你不是说一到河北就给我写信么?你未必在路上遇到什么不测?或者,你已经听从你母亲的劝告,准备与我一刀两断?
胡思乱想中,方红梅的喉咙一直像被什么堵塞着,胸腔里烫伤似的灼热。不知不觉中,泪水又漫出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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