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我记事起,广和居就已经是老字号咯,那时候听老爷们说,无论吃饭、买东西很少现付,一般都是挂账,到了年底统一结。”既来之,则安之。见孟凡真心邀他吃饭,自己又两袋空空,就剩两担麻花值钱,也不怕被下套,货郎索性放开了,各种旧事典故,随口就能说来:“道光年间,书法家何绍基就常在这里吃饭,欠有老账。后来,他还不起陈年酒账,便亲笔写了一张欠条。掌柜的如获至宝,立刻命人将欠条装表起来挂在店中,不少文人闻讯赶来欣赏这副墨宝,一夜之间,广和居门庭若市,成为京城有名的饭馆……”言语中透着唏嘘感慨。不知是回忆那个还算说得过去的年代,还是慨叹自己也能进来吃饭。“嗯,炒腰花、江豆腐、潘氏青蒸鱼、巴蜀辣鱼粉皮、清蒸干贝。”“这是食单上说的肴品,你有什么推荐吗?”看着孟凡真挚的眼神,货郎踌躇了一下,提醒道:“道爷,就咱们两个人,您先前在街面上吃了不少。”“不妨事,勉强混个三分饱罢了,你只管说,我倒要尝尝京师美食。”“三不沾、它似蜜、潘鱼……”负责记菜的伙计不敢小觑,这年头,僧道之流最不能招惹。况且,孟凡气度不似凡人,而广和居的伙计们见惯大场面,什么人物都见过,一点不担心这位道爷吃白食。这时候,外面传来一阵吆喝。“周大先生到,甲字号钱大先生屋看座。”周?正在点菜的孟凡挑眉,迅哥儿其实为笔名,先生大名应该是周树人,十年树木百年树人。“道爷认识周先生?”记菜伙计察觉到异样,赶忙追问。“绍兴人?”孟凡反问,似乎有些激动。“是了,既然您认识周大先生,不如去甲字号坐坐?”这话令人陷入纠结。最终,孟凡点头同意了。但在此之前,他替那个包厢结了二十元饭钱,毕竟自己跟迅哥儿非亲非故,连最容易攀交情的乡党都不是,只能豪爽一回,用金钱开道了。另一边。走堂伙计引着客人到甲字号,并快速打起帘子,吆喝道:“周大先生到!”事实上,作为一名老饕,迅哥儿心里不大期待,过往在跟友人介绍时,对广和居饭菜的评价并不很正面。不过,此地依然是他光顾最多的饭馆,究其原因其实是方便——绍兴会馆在南半截胡同北口,广和居在北半截胡同南口,每天从衙门回来,都要经过广和居。这次一位同乡友人发出邀请,且特意选在离会馆稍近的饭庄,迅哥儿下了班,实在无法推脱,只得来了。正想着,帘子再一次打开:“孟道爷到!”道爷?负责组局的钱先生愣了一下,其它客人更是摸不着头脑,古人云: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这次赴宴之人尽是做学问的博学之士,怎么会有道士过来。嗯……好气度!迅哥儿心里赞了一声。而孟凡也在第一时间打量他,此时这位大文豪才三十出头,留学归来没几年,在朋友引荐下,刚吃起官粮,负责国民教育。一旁,由于收了钱,看出道爷跟这伙人不认识却想要结交的伙计,开始舌绽莲花,一会儿,气氛活络起来,孟凡带着货郎落座。自报家门时,他特意提了自己旅学西洋各国一事,果不其然,众人的眼神愈发好奇与尊敬。再加上本身肚子里就有货,两度穿越,来自后世的眼界,以及多出来的那段人生经历,孟凡旋即成为座上宾。起初,组局的钱大先生心里还有些不快,毕竟是他请乡党吃饭,半路杀出个道人喧宾夺主,哪门子道理?但孟凡谈吐不凡,来历神秘,又直言是听闻这里聚集着一群博学之辈,特意过来结交。如此姿态,再生气可就不是君子所为咯。一番交流下来,孟凡也是颠覆了过往认知,通过文章看,迅哥儿应该是个外表沉着冷静,内心却有火焰隐隐在燃烧的中年男人,而今亲眼得见,倒不是那么孤僻——风趣幽默,虽然话不是很多,但会冷不丁开口,说几句把大家肚子笑痛的话,并非一直紧绷着脸。“唉,来北平的第一夜,至今仍记得,床上趴着三十几只臭虫,骇得我卷了铺盖,躺在桌子上假寐。”“会馆的藤花别馆太嘈杂了,邻室常有闽客大哗,如野犬。”“补树书屋倒是清幽,院内种着两棵树,一棵是槐树,另一棵还是槐树。”“终日阴气森森,容易做噩梦。”视线不由落在孟凡身上。众所周知,道人治邪抓鬼。“此事易耳。”帮迅哥儿抓鬼?百年之后,不失为一桩美谈,孟凡自然不会拒绝。“若有成效,倒也不急着买房。”这些天,迅哥儿跟家里商量了一下,打算搬出去住,地方也已经差不多找好——一套三进式四合院,二十一间正房,算上厢房耳房,总计三十间屋子,此外还附带一个小花园、加一个小跨院。院主喊价三千五百银元,但是他身边的钱并不够,打算和二弟一块合买,母亲大人也同意,把绍兴的老宅给卖了。一直畅聊到傍晚,众人三三两两离去,约好下次再见——这次请客的孟凡也算融入这个圈子了,各位先生纷纷打听他的住处,说是往后得空要去吕祖观拜访。饭庄外。迅哥儿提着大木箱,在秋末的微风中点燃一支香烟,长衫、平头、一字胡,外貌特征异常鲜明。“你请我吃午饭,我请你吃晚餐吧……”迅哥儿开口。接着,又提议去琉璃厂街逛逛。阎王不差饿鬼。对于他请客吃饭一事,孟凡当即应下,倒是跟着大吃一顿,出饭庄前被众人要求,替全家老小打包两篮子肉食的货郎,显得不太好意思,终于下定决心开口请辞——广和居老板倒是会做人,众人离开前,主动出面买完所有什锦馅儿麻花,还叫货郎以后固定往饭庄送货。这下,孟凡是打定主意多来光顾广和居生意,而货郎有了固定大客户,生活能好过不少。行大运,出门遇贵人了……他心里不晓得重复了多少遍这句话。“两块大洋,别推辞,给妻儿老小买身过冬衣裳。”临别前,孟凡出手依旧阔绰。当然,他可以给更多,但货郎守不住,好心反而会引来灾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