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水剑道
莺窗锁月,明烛含幽。
水风透窗而入,夹带着微润的凉意、掠过眉际发稍。
柳晓暮悠悠叹道:“我狐族虽被祆教遵奉为‘火灵’,其实归根结底,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说着、她柔荑轻翻,竟凭空生出一团拳头大小的火焰来。火焰赤红,光华夺目,随着水风跳动、轻摆。宛如一只活泼却危险的精灵。接着她又道,
“狐族须借祆教火坛、修习离火之术,祆教也须借狐族术法、变造‘神迹’,以此吸引信众。若祆教诸事顺遂、狐族亦安然生息,这平衡自然不会有人蓄意打破。
但祆教传入中土之时,恰逢五胡乱华、战乱频仍,而祆教又被看作胡教异端,屡屡受到牵累。因此,我狐族才多了庇护之能,负责为祆教解内忧、除外患,守卫圣火长明。
自盛朝开立后,兵燹渐熄,天下承平,我狐族倒也乐得清闲。直到蓟州之乱爆发、胡汉矛盾激化,祆正大人才想到了狐族,以祆教暂归‘火灵’统御为条件,请我们助祆教渡过那场浩劫。”
杨朝夕听道这里,忽地插口道:“这位祆正大人怎会如此糊涂、将掌教大权拱手让人……啊不,拱手让妖?”
柳晓暮淡然一笑:“这位祆正可不糊涂。统御祆教的底线,便是狐族不可趁机祸乱人族、杀伤人命;但可借祆教遍布四方的教徒,为狐族搜罗奇珍异物、天材地宝。至于条件嘛!便是出动狐卫,替祆教挡下官军与叛军两方的猜忌与弹压。”
杨朝夕不由点了点头:“这桩买卖,听上去倒也满划算。互通有无、取长补短,算是等价交换了。”
“嘁!屁的等价交换!”
柳晓暮不屑一顾道,“若论狡猾算计,我狐族便是拍马、也不及这位祆正大人!自我狐族长老应下这桩事情后,便将一万银狐卫悉数派出,在河南道、河东道、河北道一带活动。待蓟州之乱平息、欲召回银狐卫时,才发现这一万银狐卫、竟死得只剩十几人。当真是元气大伤!”
杨朝夕这才有些回过神,口中发干道:“那……那祆教教徒,死伤又是多少?”
柳晓暮正将手中一团火焰抛来抛去。火焰仿佛欢愉的小兽、在十根削葱玉指见腾挪跳跃,温驯却又狂野。
听杨朝夕这般问道,柳晓暮忽将火焰一捏,登时便爆成数点灯烛大小的火苗。旋即她信手一挥,这些火苗便如雨点般、扑向雅舍几处角落。不过几息后,雅舍中所有灯树、油盏、风灯、熏炉皆被燃起,霎时间屋内灯火通明、恍如白昼。便连东窗外的一爿孤月,竟也失了华彩。
做完这些,柳晓暮才似漫不经心道:“祆教教众本就不多,又多是九姓胡人,加上银狐卫暗中护佑的缘故,在那场兵祸中、死伤不足百人。”
杨朝夕瞬间目瞪口呆,久久说不出话来。狐族以一万银狐卫的代价、护住了祆教大部分教徒的周全,确是十分壮烈了。却不知狐族在这场交换中、又得到了什么好处?是否足以冲抵一万银狐卫的性命?
然而不待他发问,柳晓暮似已洞悉了他的心思,直接便道:“小道士,你可知我狐族训养出这一万银狐卫、须耗费多少工夫么!狐族虽数倍于人族,但能修习妖术者、十不存一。
便是修习妖术,想要顺利化为人形、也只有二三成的把握。待这些狐族历尽苦楚、修成人形,才会依资质禀赋、划归不同的狐卫,集中修习各样武技术法。
既是训养、自难免拼斗伤亡,待一批狐卫训养成型,能完好无缺活下来的狐卫、也只剩下四五成。且这一个周期,往往须二三百年之久,还要刨除天灾人祸的干扰。
小道士,你不妨计算一下,我狐族要从多少狐狸中层层筛选、才能训养出这一万银狐卫来?!”
杨朝夕虽知她不是在诘问自己、却也觉后背发寒,不禁脱口道:“便是无病无灾,至少也须有七十万只狐狸打底,才能训养出这一万银狐卫来……”
柳晓暮哂然一笑:“小道士算学倒也不差。可我狐族助祆教渡过了那一场兵祸,所得之物、也不过似你背来那些异草奇珍的百倍之数而已!这些药草的价值、也只勉强够驯养百来个狐卫罢了。”
杨朝夕额上沁汗,当即不由自主辩解道:“天材地宝,大都生在绝壁深谷、人迹罕至之所,想要采到,还要凭机缘才行。祆教能搜罗到那许多,想必也是耗费了许多人力物力,又何必执意苛责?”
柳晓暮嗤笑道:“我狐族应下的事情,便吃了暗亏,也无话可说。只不过经办此事的狐族长老、却是我娘亲,恰好我时常在人寰游荡、竟碰到了那祆正大人,便顺口向他讨个说法。”
杨朝夕知她不是心胸狭隘之人,却也暗暗为那祆正大人捏了把汗:“那……你把祆正如何了?”
柳晓暮莞儿笑道:“那老小子倒也光棍,直言当时兵凶战危、为免祆教横遭倾覆之祸,才把主意打到了狐族身上。若我当时要取他性命、他是半分眉头也不会皱一下。好在姑姑我并不嗜杀,才放了她一马。
那老小子在萨宝府呆的久了,却也颇会做人,当即便援引‘火灵’之说、拜我为祆教‘圣姑’。还将姑姑画像附上,传令中土祆教各坛、各祆祠,‘若见圣姑,如见祆正,一应听命行事即可’。
再加上姑姑我久历人寰,时时勤学不辍,又文武兼通、一身本领,才唬得祆教众人皆唯我马首是瞻。论起来、姑姑我做这祆教‘圣姑’,也有十余载啦!”
杨朝夕看她由怒转喜,便又大着胆子道:“既然做了十余载‘圣姑’,为何那日被王缙一激、便脱身出教?依小道浅见,晓暮姑娘断非轻率之人,又怎会介怀王缙的挑拨之语?”
柳晓暮凤眸一闪,笑吟吟道:“看来小道士还不算太笨,姑姑确是借那时情势、主动脱出的祆教。但王缙那日是打定主意要下死手,姑姑担心小蛮他们吃亏、才去而复返。待料理完诸事,便即回了乞儿帮客房,却是不想再与祆教有太多瓜葛。”
杨朝夕愈发疑惑:“晓暮姑娘,你何故如此决然、定要从祆教脱离出来?”
柳晓暮语带深意道:“小道士,你毕竟还是阅历太浅、不知人心难测。祆教众人虽对我唯唯诺诺、恭谨有加,但在心里,包括祆正那老小子在内、又有几人是心甘情愿?
祆教毕竟是你们人族的祆教,自当由人来掌舵,这个想法、本就无可厚非。那日王缙当众揭穿姑姑妖修身份,只不过是令这想法、又根深蒂固了许多,实在是了不起的阳谋啊!
姑姑若是自己不肯走,待到日后,祆教众人定然也会想方设法、将我这个‘圣姑’打发走。这样一来、他们才好展开拳脚,将胸中抱负与野望,一并施行开来。”
杨朝夕若有所悟,但还是不解道:“可为何王神医与众护法、要众口一词责难于我?又为何不惜放宽教规、邀我入教,再怂恿我来请晓暮姑娘回去?岂非多此一举?”
柳晓暮粲然道:“这便是你人族道貌岸然之处啦!明明我已离教,许多人心中欢喜莫名,面上却还要作捶胸顿足之状,免得被旁人斥为忘恩负义。他们先叫小蛮过来劝说、又想方设法差你过来做说客,大半意图、是要做给教中众人看;至于那小半意图,却是拿你二人做个试探,看我是不是铁了心不再回去。如此一来,他们才能真正安心。”
杨朝夕回想起午后覃府正堂中、那一张张至诚且企盼的脸,将信将疑道:“晓暮姑娘,会不会是你将人心想的太坏了些?近来祆教遭遇的几桩大事,若没有你力挽狂澜,只怕祆教头目们早被王缙之流剿灭了,那还有命窝在城里勾心斗角?”
柳晓暮长叹道:“此一时、彼一时!那时他们须我来挑头作‘主心骨’,教众才能凝成一股、好与王缙之流斗法角力。但明德殿那日后,王缙显然黔驴技穷、外患已不足为虑,余下来的便是教中内斗了。
此时我便回去、也只能压制住一时,各人其实早有各人的心思。时候一长,教中骨干必然还是会貌合神离,祆教也难逃分崩离析的下场。
不如我撒开手后,反而情势明朗,原本各人暗中的动作、才好拿到台面上来。然后互相比一比、争一争,最后决出一个能服众的人出来,统领祆教。于祆教而言,才是长存之道!”
杨朝夕依旧难以置信:“祆教如今有八大护法、十八传教使,更有各州府坛主、祆祠麻葛。这么多的教中头目,便无一人对你感恩戴德、诚心实意盼你回去么?”
柳晓暮一声苦笑:“感恩戴德?自然是有的,但与争权夺利并不矛盾。诚心盼我回去的、自然也是有的,却未必安的什么好心,保不齐是还想拉大旗作虎皮,把姑姑我也拿来当枪使!”
杨朝夕听罢,良久无语。虽仍不肯相信柳晓暮的话,心中却已对王冰等人的动机、有了怀疑。
陡然间又想起王冰那一句“尽力而为便可”,似是某种隐晦的告诫,却又带着些许无奈。登时如醍醐灌顶一般:
原来这个王神医,早便瞧出几个护法各怀心思。自己以衰朽残年、领了代教主之职,本就令他们中有些人眼热不已。只是碍于圣姑之名,不敢明目张胆反对罢了。
若圣姑执意不肯回教,他这个代教主,十有八九、是要待几个护法分出高下后,寻个由头退位让贤的;若侥幸将圣姑请回,他自然是坐稳了教主,众护法便有异心,也决计不敢轻举妄动。
一念闪过,杨朝夕忽抬眸道:“那么小蛮对你,总该是诚心实意盼你回去的吧?若无你在教中,只怕她以后的处境、也未必好过……”
直到此时,柳晓暮才露出老谋深算的笑容:“不是还有你杨少侠么?你这一步闲棋、下在祆教当中,已打乱了好些人的部署。对于小蛮来说,也才当真是一大臂助。”
“哦?小道不过偶然入局,竟又坏了某些人的盘算,只怕又要遭人记恨了。”
杨朝夕无奈自嘲道,
“好在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现下洛阳城中、要取小道性命之人,只怕早从应天门排到定鼎门了。”
柳晓暮却捋了捋鬓发、笑逐颜开道:“小道士,你倒看得挺开。不过这一点你大可放心,那些蠢蠢欲动之人、不过是为争那头一把交椅罢了。争相拉拢你还来不及,怎会冒着犯教规、犯众怒的风险,去对你不利?
更何况,在绝对的实力与背景面前,这些合纵连横、明枪暗箭的权谋争斗之术,也只是一场笑话罢了!杨少侠一有高强武艺傍身、二有师门长辈帮衬,对这种教派内斗,又何必太过挂心?难道也想争一争那教主之位不成?”
杨朝夕连连摆手:“小道不但年轻识浅,而且全无贪权夺利之好,何必要去蹚那浑水?只是,小道稍后回去覃府,又当如何向王神医他们交差?”
柳晓暮这才取出一枚光彩夺目的“火符”,弹指丢出:“你拿这‘火符’回去,交给那王冰,就说我意已决、不容更改!日后若教中遭逢大难,可托小蛮以‘潮音钟’告知于我。姑姑虽不在教中,但情分尚在,必不会坐视不管!”
说话间,只听“啵”地一声,这火符竟直直嵌入杨朝夕面前茶案上。同样巴掌大小、同样如烈焰之状、同样雕着藤蔓似的粟特文,却是纯金所铸。
杨朝夕费力拔出、掂在手里,感觉至少有二十两轻重。赶忙揣进怀中,心中一块石头方才落定。当即起身,再度拢手作焰道:“赤水护法谢过圣姑!”
说罢便要告辞,却被柳晓暮叫住:“小道士,我知你要参加那几日后的‘神都武林大会’,届时必凶险无比,特再与你啰嗦两句。
姑姑虽在这楼中躲清静,耳目却还通达,知道这洛阳城中,最近又来了许多武林门派的好手、以及江湖上成名的游侠,当真是三教九流、五花八门。
譬如蜀中唐门、西域番僧、东吴胭脂谷、岭南潇湘门、南诏点苍派、关外燕侠盟……诸门诸派所擅手段,包括但不限于拳脚、兵刃、暗器、机关、巫蛊、奇毒,还望你相机行事、多加小心!”
杨朝夕耐听完,心中顿时暖流涌动,便又抱拳躬身、认认真真道:“谢道友关心!”
柳晓暮这才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望着不知去向的弦月,妖娆地抻了个懒腰:“今日时候不早,便莫急着回去啦!在这楼里歇上一夜可好?”
杨朝夕听罢,却是心头一颤。
怀中那纯金火符,竟尔“咚”地一声、掉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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