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连水尾,雾锁山头。
白日渐渐西移,万千云气缓缓而走、浓淡各异,铺满整个苍穹。洛水蜿蜒、横亘东西,仿佛将这方大地分成了两半。来处是山,去处是城,人在舟上极目四顾,眉眼间、皆是天地相接的尽头。
杨朝夕背对舱顶大洞,独个坐在木瓦铺成的歇山顶上,赏着无聊的风景,心头兀自突突直跳。
便在数息之前,他还在向柳晓暮追问那奇谋妙策。少年人好奇心胜,旁敲侧击、问东问西,却也没从柳晓暮口中套得半点答案。一时间竟有些百爪挠心、坐立难安。
柳晓暮见他这般,不禁噗嗤一笑:“又不是要洞房花烛,作什么这般猴急?待会你只在旁边看着,姑姑的妙计、便不言自明了。”
杨朝夕被她这话语一臊,脸颊便有些热辣辣地、立时侧过头去,不肯再看柳晓暮笑语盈盈的模样:“晓暮姑姑要卖关子,小道不问便是。干嘛要如此出言挖苦?”
柳晓暮这才记起,这小道士便是因青梅竹马的恋人,与旁人拜了高堂、行了洞房、结了鸳好,才一时心灰意懒,下了山来。此时纵然玩笑,也不该拿“洞房”之语来刺激他,惹他无端难过。
一念及此,柳晓暮便微微低头、温言歉语道:“对不住!姑姑不该口没遮拦,还望道友海涵。”
杨朝夕听她口气挚诚,也知她非故意,才要回头说点什么,只听叩门声又起,却是圣女小蛮那清泠的声音:“姑姑!百合卫寻来了,请姑姑示下。”
柳晓暮清了清嗓子:“都进来说话。”
小蛮应下,便领着八名身着粉色莲蓬衣的百合卫,莺莺燕燕,次第而入,齐齐列成两排。
柳晓暮看了看小蛮、又打量了一番八名百合卫,才微微颔首道:“不错、不错!小蛮做事、愈发体察入微,姑姑心中所想,你也猜到大半了吧?”
小蛮拢手作焰、恭身敬道:“姑姑智计无双!小蛮耳濡目染、才得有些许长进。”
柳晓暮挥手道:“都将教服褪下吧!待会行事,不用这一身行头。”
八名百合卫闻言,纷纷解下莲蓬衣,露出纹各异、薄透修身的衫裙来。霎时,舱中姹紫嫣红、环肥燕瘦,看得杨朝夕眼花缭乱。
“面巾全摘下来,让姑姑比对一番样貌。”柳晓暮说完,八人便毫不犹豫、扯下面巾,露出真容来。
八名百合卫横列一排,皆是高鼻深目、修眉细颈,便在胡姬当中,也是一等一的绝色女子。粗略望去,互相之间倒有七八分相似。
一旁的小蛮见状、也将面巾取摘下,站入八女之中。杨朝夕一看,顿时目瞪口呆:
原来八名胡姬的姿容、比之小蛮虽有不及,但样貌特征却与她相差无几。若是寻常汉人,不细细分辨、也找不出太大区别。若再蒙上面巾、换上一模一样衣裙发饰,便仿佛有九个“小蛮”立在眼前,想必神仙来了、一时也不好分辨……
想到此,杨朝夕不禁恍然大悟。这柳晓暮果然智计百出,这般故布疑阵、以假乱真的法子,亏她此时想得出来!只是,却不知这一真八伪、共九个“小蛮”,会以何种方式现身?又如何发挥妙用、去闯那重兵把守的洛阳八门?
柳晓暮看罢,甚为满意:“事不宜迟!你八人须照着小蛮的模样,速速更衣篦发、重整妆容。东西都在这里了。”
柳晓暮说着,却从腰间摸出一只巴掌大小的乾坤袋,解了绑缚、玉手入囊,掏出几只大小不一的包袱来。杨朝夕不禁瞠目:那是什么宝贝?竟还别有洞天!这般玄妙法器、神仙手段,自己除了眼羡之外,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小蛮等人、对圣姑的手段,似早已见怪不怪。纷纷上来将包袱接下,逐一打开,却是好多副榴裙翠襦、披帛束带,以及许多的胭脂唇彩、步摇花钿、钗篦义髻、珠翠玳瑁、罗袜绣履……真真琳琅满目、不胜枚举!
小蛮等人翻检着衣物,嘴上赞不绝口,心中却都涌起一道明悟:原来女子,不论人妖,爱美之心却是一般无二。
柳晓暮笑吟吟看着眼前群芳,眼底颇有几分得意、轻咳一声道:“今日事毕、这些衣饰全赐给尔等,姑姑不会收回。还不速速更衣?”
八位胡姬笑着应下,当即就在舱中宽衣解带、散发卸妆,不时发出咯咯的笑闹之声。一时间春光乍泄,满室盈香!
杨朝夕立在一旁,胸口擂鼓鸣锣,脑中嗡嗡作响,身形却宛如泥人木雕似的、半分也动弹不得。一双直勾勾的眼睛,兀自盯着满目春光,却是看得呆住了。
柳晓暮不禁侧目打趣道:“小道士!难道不懂男女大防吗?还须姑姑撵你,才肯离开?”
杨朝夕如梦初醒,一张脸登时红到了脖根。双膝微曲、两脚发力,身体便跃出舱顶大洞,心中不知是庆幸、还是失落,又或是兼而有之,满脑子全是方才所见的旖旎画面:
当真是胖的绰约、瘦的婀娜,诸般风情入眼,叫人如醉如痴……都说美色蚀骨、佳人销魂,诚不欺人也!
河风顺着圆领、灌入袍衫之中,燥热之感顿时大为缓解。舱室内叽叽咯咯的调笑声,却似无孔不入般、撩拨着少年人的心弦。
水面腾起万千细浪,被河风驱赶着、浩浩荡荡向画舫奔涌而来,好似起伏的心绪。船尾橹杆修长,被几个船工卖力摇动着、在水中搅出一个个涡旋,仿佛失落的记忆。船帆张得极满,静静催动着画舫向东疾行,将两岸的风景甩在身后,恰如那一去不返的过往……
杨朝夕眼角微湿,眼前春水青山,变得模糊一片。那道日思夜想的倩影,竟也在脑海中模糊不清起来,化作一个沉重的梦魇,在风流云散间、渐渐淡去。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往事随波而走,纵然万般不舍,却已无可挽留。
不知过了多久,白日已开始向西面坠去。杨朝夕缓缓起身,转过头去,却见小蛮不知何时、已坐在了破洞另一头。脸上笑意倾城,两只翘头绣履悬空、轻轻摆荡,头上浅浅的一轮满月,已显出轮廓来。
小蛮偏着头,双眸弯起、清音悦耳:“公子!姑姑请你下来,再行二里水程、香鹿寨就到了。”
杨朝夕点点头,忙收拾了心情,随小蛮一同跃下。
舱室中却已暗了许多,八名胡姬早画好了妆容。一眼望去,无论裙衫发髻,还是焰状钿纹,与小蛮相较,均别无二致。
小蛮重新将面巾蒙上,退入八女之中。九道人影一阵变换,杨朝夕定睛再看时,却再也分不清哪个是小蛮、哪些是胡姬,不禁拍案叫绝:“姑姑此计,妙到毫巅!”
柳晓暮依旧盘膝而坐,气色却好了许多:“小道士,前面便是香鹿寨。姑姑方才已令众护法、传教使换上寻常教服,下船布置去了。稍后,圣女便会披上圣衣、弃舟登岸,受我教众膜拜。只是方才,地维护法却已查清,太微宫不但安排了明棋、更早在我教中伏下暗子,将对圣女不利。
如今这画舫上,只留了些百合卫和教徒,可谓守备薄弱、不堪一击。姑姑又伤势未复,不能出手迎敌。因而一旦动手,九个‘圣女’势必凶险万分。姑姑想请你全力出手,接应小蛮脱险。到时是走水路、还是走旱路入城,再视情况而定。”
杨朝夕眉头先是一皱,很快又舒展开来,言语间带着三分傲然:“太微宫这些人,还真是阴魂不散。小道今日与祆教各位是一条船上的人,姑姑既然开口、岂有推脱之理?”
柳晓暮面色郑重、点了点头:“有你出手,胜算便又多了几分。小蛮!我知你会些障眼之法,但你性命与我教兴衰息息相关,容不得半点儿戏。若遇强手,切勿恋战,与杨少侠汇合、保命要紧。”
九位“圣女”中,登时走出一人、拢手作焰:“小蛮谨遵圣姑教谕!”
彤云未烬,落日熔金。
香鹿寨渡头上,乌压压的教徒们纷纷站起。绛红的莲蓬衣联成一片,宛如红流赤波,在余晖中被镀上了一层虔诚的色彩。
众人望着越来越近的画舫,心潮起伏,热泪盈眶,双掌皆拢成火焰形状。在坛主何奎尼、麻葛康赛因等人引领下,开始齐念颂词:
“神主庇佑,圣女东游。唯仁可表,唯德是求。圣法博奥,传习诸州。从善如流,嫉恶如仇……”
画舫徐徐靠岸,一道船板伸了出来,稳稳搭在渡头的木台上。
渡头上人影幢幢,却是静默无声。便连外围看热闹的小民,也被这肃穆的气氛感染,纷纷住口不言,一齐向空空的船板望去。
空气宁静非常,只听得到寂寥的鸟鸣、以及翻滚的水声。
在数百双目光注视下,圣女小蛮披着一袭素色圣衣,莲步款款、身姿盈盈,慢慢下了画舫、走过船板,站在众教徒让出的一方空地上。身后是八名身着粉色莲蓬衣的百合卫,以及十多个穿着绛红莲蓬衣的教徒。
空地上,无数桎柳木堆起一座小丘,手持火把的三位麻葛恭身侧立、表情庄严。
随着坛主何奎尼陡然一声高喝:“拜圣女!”
数百教徒单膝跪地、拢手作焰,朝着圣女小蛮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