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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孑然何处去,落脚乞儿帮

,如水剑道
庭树参差,掩住宅院。坊曲蜿蜒,坊墙渐远。
出了履信坊,杨朝夕一手握剑、一手托着红漆木匣,心中伤感之情尚未消褪。
暖风徐徐,云影清晰,他望着陌生繁华的街衢,脑中陡然涌起、漫无边际的迷惘:
方七斗身在洛城行营、唐娟师姊俗务颇多,不好再去叨扰……春溪婶婶虽是一观之主,但麟迹观是坤道群居之所,男女大防、尚须顾及,更不宜忝颜借宿……覃清师妹虽是商贾之女,但毕竟尚未出阁,自己贸然投奔、怕是与在崔府的情形相差无几……至于弘道观,五年前公孙观主便与尉迟观主割袍断义,尉迟观主又怎好收留一个上清观出来的道士挂单……
思来想去,偌大的洛阳城里,竟找不到一处适合的落脚之所!
杨朝夕垂下头,看了看红漆木匣:倒不是住不起馆舍,只是馆舍虽好、却少了一份和乐融融的氛围。况且,元载一旦知道了元季能被掳走的消息、铁下心要全城搜查,馆舍必然首当其冲,反而更容易暴露。
街上马车辚辚、牛车轧轧,有欢快的孩童摇着拨浪鼓,从自己身侧跑过。后面跟着丰腴却矫健的妇人,盘起硕大的发髻,一面小跑、一面呼喝着“当心”。
杨朝夕驻足观望,没来由地、想到了小猴子,继而又想到小豆子。这两个自己新近收下的徒弟,现在应该正在南市十字坊街的某处,杵着黄瘦孱弱的身躯、向往来之人乞讨着一文、两文钱的施舍。相较之下,眼前嬉闹的孩童,又是何其幸运、平安且喜乐。
自己这个做师父的,则着实有些名不符实,答应送给徒弟的信物、教给他们的武艺,竟一样都未兑现!一念及此,杨朝夕仿佛寻到方向。脚下步伐加快、身体仿佛一抹灰影,迅速向南市奔去。
南市坊墙高耸,墙内重檐叠屋,现出盛大而繁华的气度。杨朝夕目的明确,进了南市、一路打听,先寻了处木作行,买了两柄柘木剑。又转过头,找到一处布肆。
只见布肆门上的旗招、白底青边,也缀着“朝元”两个楷字。杨朝夕心中微动,想起几年前在北市偶遇娘亲那次,也是这样的一间布肆、一位姓苏的女掌柜,买下了娘亲带来的绢帛和绞丝,算是雪中送炭了。
杨朝夕跨入布肆,朗声道:“要两套衣衫,给家里小辈带的。男童大约八九岁,女子大约十三四岁。衣料、针线都要上乘,不会少你的银钱!”
布肆掌柜也是位妇人,梳着抛家髻,穿着轻罗衣。面敷淡粉、唇抹榴红,单看样貌,倒与北市那间“朝元布肆”的苏掌柜有七八分相似。
妇人极为健谈:“这位公子稍待!您要的货品都有现成,这便差人去拿。您先小坐片刻,用些果脯糕点、吃些酸梅茶汤。”
杨朝夕颔首坐下,随意打量了一番布肆格局。随口道:“不知掌柜如何称呼?与北市那间‘朝元布肆’又有何干系?”
女掌柜落落大方笑道:“奴家姓苏。公子说的那位、便是我家长姊!我苏氏朝元布肆,便是她带着我们几个姊妹、一手开办起来的。听公子所言,竟识得我家长姊!
今日碰上,也是有缘,这是我朝元布肆定制的檀香木带钩,便送给公子一枚。洛阳城中,南、北、西三市共有七处这样的布肆,公子凭此带钩,便可以少算一些银钱。”
杨朝夕拱手谢过,笑着接下:“若果真如此、日后缺了穿戴,便只向你朝元布肆来买。”
女掌柜喜上眉梢:“奴家欢迎之至!公子再吃一块‘水晶龙凤糕’、还有这个‘花折鹅糕’……”
等了约一盏茶工夫,两套衣衫便已取来,男服与女服分开、分别摆放在一方长案之上。杨朝细细看过,从上到下、由里而外,无不齐全!甚至连罗袜、巾子、袹複、束带这类小件衣物,也都备得妥妥当当。
杨朝夕让女掌柜找来两块粗缯布包好,提在手上,又放下三枚银铤,便径直离开。前脚刚出了朝元布肆,女掌柜后脚便追了出来:“公子,这是找您的三钱银子、五贯大钱,您忘记拿上了。”
杨朝夕回头淡笑:“助人者、人恒助之。北市那位崔掌柜,帮过我娘亲多次。些须散碎银钱,婶子便留着吃茶吧!”
南市区域颇大,相当于洛阳城寻常坊市的两倍。杨朝夕照着几日前的印象,又是一阵东拐西绕,才找到那处狭窄的坊曲。
穿过坊曲,看到粗陋的凉棚、破旧的乌头门、摇摆的杨树和柳树,不禁又想起那道口诀:
左杨右柳,前花后酒,铜环微锈,乌门奇丑!
杨朝夕哑然失笑:这个老丐当真有些意思!便是编的这条江湖切口,都和乞儿帮唱的“莲花落”、在腔调上有几分相似。
此时已是午后,杨朝夕错过了午斋,却没有丝毫的饥饿之感。步入“炼精化气”后,他在“辟谷”一途,又精深了许多。因此常人必不可少的吃喝睡觉,于他而言、已成了可有可无的消遣。
轻叩门环,等了半晌,依旧是老丐龙在田、一脸萎靡地过来开门,俨然时日无多的模样。但看到杨朝夕的一瞬,却如回光返照一般,浑身上下焕发出别样神采!
见杨朝夕大包小包地挎在身上,手中还捧着佩剑、木剑和一只红漆木匣,龙在田连忙关好院门、殷勤地替他接过来。红漆木匣入手微沉,见多识广的他、立时便猜出里面装着的物品,愈发眉开眼笑!
待将他引入正堂坐下,老丐龙在田才恢复了以往的淡定,一面烹茶、一面说道:“杨小友近日所查之事,可有眉目了?”
杨朝夕眉头微蹙:“只摸到一点头绪,还须继续往下查。龙前辈,小猴子、小豆子还没有回来么?这几日刚巧挣了银钱,给他们买了木剑和衣衫。这几日左右无事,恰好可以开始教他二人武艺。”
“小猴子、小豆子那日拜了你做师父,高兴得一夜没睡。这几日一回来,便照我所教的趺坐、吐纳之法,开始练气养气。白日里仍旧出去乞讨,讨回的吃食和大钱一样不留、全都交了份子……”龙在田不禁喟叹道,既为他们的懂事感到欣慰,也为他们的努力感到心疼。
“龙前辈,在下过来叨扰贵帮,是因为昨夜做了一桩事情、牵扯到了朝中元相第三子元季能……”
杨朝夕略一沉吟,便将昨夜自己去颍川别业救人、恰逢元季能被掳走之事,开诚布公地与龙在田讲了一番。若乞儿帮不方便收留他,他便伺机出城;或者乞儿帮愿意仗义相助,其中的风险、也须明白告知于他。
“杨小友客气了!我乞儿帮这院子,你愿意住多久、便住多久。且我这里一来偏僻难寻、二来毫不起眼,公门之人除了张松岳,更无人知晓此处。只是饭食上差强人意些,明日开始、便叫他们学几手好菜。”龙在田豪爽笑道,并未将这些风险放在眼里。
“如此,便谢过龙前辈了!上次过来拜访,记得前辈提过建‘积善堂’的事情。正好昨夜救人、得了些赏赐,便先拿出四十两银子来,好叫前辈雇了木匠瓦匠,将院中残破之处、稍稍修缮加固一番。”
杨朝夕说着,便将红木匣子打开,取出二十枚二两的银铤、放在桌案上。他从上午接到银子那一刻,便想到了“积善堂”之事。此刻这般仗义疏财,却也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想要投桃报李。
“我知要建一座‘积善堂’,还需更多银子。奈何时日尚短,所得有限。以后我会继续想些办法,早日帮龙前辈了此心愿。”
龙在田进门之时、隐约猜到一些他带银子上门的想法。但当一枚枚货真价实的银铤、真正摆在自己面前时,还是抑制不住激动地站了起来,面向杨朝夕,躬身便拜。
杨朝夕连忙拦住他道:“龙前辈!您对小猴子、小豆子恩同再造,我对您唯有敬重。‘积善堂’是莫大的善心善举!既然承诺过愿效犬马,便该拿出真心实意、不叫前辈寒心。”
龙在田行过谢礼,忙又给他添了茶汤。问了些那明眸女子掳走元季能的细节,才斟酌着说道:
“我龙在田在洛阳二十年,乞儿帮帮众千余人遍布洛城内外,江湖市井间的新鲜事情、鲜有我不知道的。但小友所说这女子,我却不曾收到消息,应当是近来才入的洛阳,且行事谨慎、颇有章法。此事,我必交代帮众细查。”
杨朝夕笑道:“既然肯与我联手,或许正如她所说,是友非敌。龙前辈也不必麻烦帮中兄弟,不如叫那元载多找几日。哈
哈!”
龙在田亦笑道:“此言有理!老丐有个想法,既然崔府都能聘杨小友为幕僚,那我乞儿帮自然也要招揽一番。不知我帮客卿长老一职,小友是否考虑领受?”
“这……是要我加入乞儿帮么?”杨朝夕一时无语,不知这老丐为何突然心血来潮、要招他入伙。
“自然!我乞儿帮是穷了些,不能给小友月俸。但乞儿帮千余名帮众,便是流动的耳目和口舌,想要打探隐秘、搜寻人物、散布消息,却是如臂使指,非常方便。”
龙在田笑眯眯道。相信乞儿帮这独一份的便利,对急于探查某些真相的杨朝夕,必然会有莫大的吸引力。
果然,杨朝夕听他说完,很快点了点头:“龙前辈好意,在下恭敬不如从命。自今日起,便该叫您龙帮主了。哈哈!”
龙在田老怀大慰:“哈哈哈!小友入我乞儿帮,日后我帮、声威更壮。此是大喜事一桩,待会儿晚饭,须得有酒!我好正告帮众,再将小友重新引见一番!”龙在田大笑数声、快然道,“小友既是客卿,便不须拘礼,帮众面前叫一句帮主,是帮老乞儿立威。若论私交,你我还以道友相称。”
杨朝夕抱拳行礼,心服口服:这乞儿帮的院落,总共来过两次。第一次阴错阳差、收了两个弟子,第二次直接被收编入帮、当了客卿长老。似乎自始至终,自己都被老丐牵着鼻子走。但回想过程,却都光明磊落,没有一丝“上了贼船”的感觉。
春渐浓,日渐长。暮鼓催响数声,外出行乞的乞儿帮众,才陆续回到院落。
似乎是数年不变的习惯,众乞丐进门第一件事,都是自觉走到正堂外的一只陶罐前,将今日的份子钱投进里面。“当啷”之声不绝于耳,谁多谁少、一听便已了然。也有仿佛石子跌落的声音,众人便会表情一亮,各自揣测着:方才是几钱银子落了进去?
第二件事,便是几个庖丁挤在厨下,将众人带回的各色吃食略作挑拣、便倒入一口大釜。再稍微添些粟米、稻米、黍子、菽豆之类,文火慢熬,小半个时辰后,便烩成一锅杂合粥。
小猴子、小豆子今日恰好结伴而回,一进院门,便看到了那道、他们盼了好几天的身影。
“师父!你终于来啦!”小猴子飞奔而上,高扬着小手臂扑进杨朝夕怀中。
小豆子则一脚深、一脚浅地走来,摇摇晃晃的身躯,仿佛时刻都要跌倒一般。她目光灼热、走到近前,却不好像小弟那般扑上去。只得盈盈福礼,声音难掩激动:“师父安好!”
唯有朴实最感人,杨朝夕心头瞬间涌起温暖。他忙将两只粗缯布包袱拿来,塞到两个弟子手中,笑容在脸上漾开:“师父欠你们的见面礼,今日总算补上了。夜间入睡前,可以试试宽窄,特别是靴子和绣履、若不合适,师父再拿去更换。”
小猴子抱着包袱、笑成花的模样:师父赐的东西,必然是极好的!
小豆子却懂事许多,悄悄拽开包袱一角、伸手进去搓了搓,脸上瞬间交织起惊喜与惶恐。半晌支吾道:“师……父,这、这要花不少银钱吧……太贵重了,弟子不敢收……”
“哪有姑娘家不喜欢绫罗绸缎?你师父赐给的、便收好了,以后修道习武,务须勤勉,才对得起你师父的这份心意。”龙在田见小豆子要将包袱退还、杨朝夕微显错愕,忙上来圆场。
杨朝夕这位比徒弟大不了多少的师父,此时才反应过来,调侃道:“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小豆子换上新裙衫,便是咱们乞儿帮的大小姐啦!”
小豆子蜡黄的脸上、这才现出红晕,忙拽过来小猴子,两人一起向师父行了个谢礼。
杨朝夕又拿出那两柄柘木剑,看向两人:“为师是道士出身,既修内丹之术、也习武技兵器。然这兵器中,唯有学的几手剑法尚可,所以为师决定,先传你们剑法。”
说着,便将两柄木剑双手擎起、递到两人手里,
“这木剑最适合修习时用,不会伤人伤己,你们且收好。明日开始,咱们学剑。”
小猴子、小豆子也学着杨朝夕的习惯,躬身抱拳、齐声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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