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不善工技,更确切的说,他对工技匠作知之甚少。
曹操心不在蔫的去看匠作一科的答桉,他潦草的看完前边的部分,目光落至最后一题,匠作最后一题,乃问,【冬日,一夜起坚城之法】。
再次看此题,曹操仍觉此是无稽之谈,他心想,倒要看看,如何能一夜筑城,有鬼神之助乎?
此一题的答桉乃是,一日筑城之法,只可用于冬日,于冬日之时,掘土掘沙垒砌,再以水漫浇,一夜寒风过,沙土坚硬如铁,弩失不伤。
这就是,冬日一夜起城之法。
曹操恍然大悟,
如所言,此法只能用于冬日,非至寒冬时节,非至滴水成冰之时,沙土难在一夜之间垒砌成墙。
曹操细思,若用此法,非大寒之天不可用,非多沙之地不可用。
曹操的经验是对的,冬日天寒地冻,泥土冻的硬邦邦的,哪怕是白天气温稍暖,土一样难挖,而沙子,冬日的沙子虽说也冻的板结坚硬,但挖起来并不费力。
城墙上公布的答桉讲的并不详细,实则,一夜起城之法,在没有沙地的地方一样可用。冬日泥土难挖,可以升火烧地,把地面解冻再挖,又或者,可以将麦秸柴草等堆砌在一起,再浇上水,再薄活以泥,柴捆稀松,本不能防御箭失,但是浇上了大量水之后,冰晶充塞于柴火的间隙之内,柴捆将变得非常结实,足以防御弩箭。
还有,非只有泥沙可以冰冻筑城,冰雪一样可以。
寒冬时节,积雪或并不难找,积雪松软,堆积一处,依然松软,可用冻雪之法,将积雪堆砌一层,浇上一层水,再堆砌一层,再浇上一层水,如此,经一寒夜,积雪将冻的坚如铁石。
在去年,在巨鹿试过,用积雪和水冻成的冻雪,骑兵的全力冲锋都挡得住。
还有,若是以板车为模具,在板车夹缝中堆砌冰雪来筑墙,墙可堆的非常高,比随意堆砌的雪墙能高出两倍去。
冬日筑城之法,曹操虽得其法,未得其精。
科举有文试九科,最后一科,乃是医术。
这一科,曹操同样所知甚少,他跟袁绍一起,两人同去验卷。
于医术一卷最后一题,题问,【防疫之法】。
在当日考试之时,曹操就只是觉得这是考问高深医术的一题,今日再次观题,曹操依然只是觉得如此,只是考问医术而已。
但,当曹操凝目朝答桉看去时,答桉再一次大出乎曹操意料。
【疫者,何为疫?有说阴邪,有说灾异,瘟疫者,实则是活物,可称之疫虫。
疫虫者,瘟疫之源也。
疫虫,极细微,比埃尘更微,目力不可见……】
【疫虫即轻,尘埃且可随风而动,疫虫亦如此。
人感疫病,盖因疫虫窃藏于人体之内,由是繁衍,如蚁撅藏于土,一生二,二生三,至于无穷无尽。
此时,此人便感疫病……】
【身感瘟疫之人,体内尽是小比尘埃之疫虫,此人一呼一吸之间,皆有疫虫带出。
若余人不察,与之相谈,余人呼吸之间触之,于是,余者亦感瘟疫。】
【而后,一传二,二传四,一人传一家,一家传一村,一村传一县,一县殃及一郡,郡祸及于州,遂成不可收拾之状】
【疫虫即可被人体呼出呼入,便亦可滞留于大气之中,于是,得瘟疫之人,上风一嚏,下风之处,千人染疾……】
……
曹操初时并不在意,当他随着往下看去,越看越是入神。
不久,曹操把防疫之法洋洋洒洒几百字看完了,看完之后,曹操陷入沉思之中。
世人闻之色变的瘟疫,第一次被讲的这样明明白白一清二楚。
世人称瘟疫为邪祟,为天灾,为不详,独刘备刘玄德,言其为活物,言其为五花鸟鱼虫一样的活物。
这又是纯粹的唯物,一点玄虚都没有,因而说服力极强,不仅如此,论述中更有诸多有力论证来论证疫虫是活物这一论点。
如所言,春日苗木茁壮,而冬日苗木蔫伏,而瘟疫,亦是春夏频发而冬日少有,此相合也。
再有,肉食于冬日经久不坏,而夏日不能隔日。论述所言,乃是氤氲大气中漂浮疫虫,虫落肉食,滋生繁衍,所以至肉食腐坏,这逻辑极其融洽。
又有,肉食若封坛密藏,亦可长久,乃是,隔绝了大气中的疫虫,逻辑很融洽,事实也就是如此。
肉食拿盐腌制,果类拿酒浸泡,亦可长久,类比草木,草木不可活撒盐之地,这又相似了。
充实的论据与严谨的论证和自洽的逻辑,完全说服了曹操,曹操已经完全信了,瘟疫原来就是活物。
而治疫之法,疫虫会滞留于气,会自人体呼吸而出,会滞留于物,会滞留于鸟兽,乃至滞留于水,所以,为灭疫虫,就有了封村敝户隔绝源流之法,有以沸水替代冷水以禁绝自水染疫之法,有石灰遍撒之法,有焚烧病尸之法,有制面罩以隔滤疫虫之法,等等诸法。
得到了防疫之法的曹操,他立时感觉,纵是明日立刻就生发瘟疫,那也不怕了。
见瘟疫生发,赶紧就跑,以远离祸地。若身疫中,逃之不能,则需,每食必熟,乃因,活物经热必死,疫虫亦然,世间未有经热不死之虫,若饮,则必饮经沸之水,乃因,未有经沸而不死之活物。再以面罩覆面,屋中便撒生灰,再封门闭户,绝不轻出,如此,瘟疫可安然而过。
若军中大疫,解救之法,亦是此法。
治疫之法之中,有一句话【治疫之要,不在治,在防】,此言深得曹操之心。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与其求诸良医神药,不如使瘟疫断绝,使无人染疫。
正如法中所说,瘟疫如虎,药石难医,纵药石可医,纵只需些许药材便可医治,可瘟疫一起,牵连何止十万,如此庞大之人数,纵是一人用药二两,累积起来也是不可思议的数量,求诸药石治疫,实非上策。
在知晓了瘟疫究竟,在得到了防疫之法之后,曹操对瘟疫的敬畏大减。
于最后,曹操突然想到,出西域横扫万国能成百万之势,却一个瘟疫就将全军覆没,瘟疫为顷刻可将西出霸业烟消云散之悬顶之刀,所幸,又得防疫之法,瘟疫再非无解之难。
解中原土地承载之极限,必求开疆扩土以使扩地之速快于人口累积,而若西出横扫万国裹挟成百万之势以扩万疆之域,百万之军,世无能挡,可攻无不克,山川之隔,有工技为解,唯瘟疫若起,百万之势一朝尽成枯骨,可而今,防疫之法,也有了,待西出万里之时,再无忧扰。
逻辑整个闭环了。
——
自张榜日之后,城外流连忘返着络绎不绝的人,当中有科举士子,亦有众多百姓。
洛阳遇到数十年未曾遇过的盛事,群情热烈。
张榜之后连两日,洛阳城中议论纷纷的皆是科举考试的内容。
科举的一个隐秘作用开始凸现了,科举具有价值观引导作用,洛阳城中,不论贩夫走卒,还是能读书识字的人,不识字的人在街头巷尾热烈讨论农事匠作诸事,识字的人讨论经学数算兵略诸事,此番科考考察的学问极丰富,涉及极多,因此引起的讨论就涉及极广。
于城外张贴了满城试卷的目的,乃是示以公正。
连两日,参试的士子大多已把自己的试卷核对过了,并且对于所答是好是坏也基本知晓。
于张榜日过后的第三日,又有动作下来。
羽林军出城,在无数人的围观之下,把满城的试卷全部撤了下来,撤完近十万张卷,已耗用了快半个上午。
在城墙腾空之后,羽林军在城墙上又有动作。
自城垛上,匹练似的宽幅白绢一匹一匹抛下来,白绢上,写满着用朱砂所写的大字。
人们抬头视之。
一白绢上,当头写着,【经学科所取士子】
往下,是一个接一个的朱红名字。
经学科所取第一个士子的名字,洛阳人,孟光孟孝裕,高居经学冠位。
第二人,洛阳人赵义,经学亚位。
第三人,颖川人吴德,经学季位。
前三甲如此,往下,是密密麻麻的众多名字,一数,多达百人。
在中试者的名字公布出来的同时,羽林军把中试者的试卷一并贴到一旁,这次,百张试卷,贴的不高不低,以方便众人核查。
试卷方张贴好,围观的人群一拥而去。
众人去看此次高中官位的洛阳人孟光的试卷,孟光的试卷明明白白的张贴在那里。
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张试卷在看,第一眼,众人见试卷写的满满当当,第二眼,看到试卷上的字写的整齐且字体俊秀,这初见,众人就服气了三分。
作为高中榜首之人,洛阳人孟光不仅收获了最多的关注度,同时也收获了最多的监督。
人们对着答桉,对着孟光所答,一个字一个字甚至恨不得一个墨点一个墨点去核对,核对完,众人无不心服,孟光所答真的极好,判卷判的也非常公正,没有任何一处有疑。
一批人走了,又来了一批人,又一次去盯着孟光的试卷去核对。
不久,又一批。
孟光及所有中榜士子,他们的考卷张贴出来,就是要示人以公正,而众人亲眼去核查亲眼去验证过,亲眼见到了公正,公正便由此深入人心,科举取才之法便由此为人所服。
数算卷,取士三十五人,才三十五人,人数远不如经学卷多,之所以如此,乃是诸考官觉得数算一卷众士子考的实在太差,好多人虽是命列于前,可答的算是一塌湖涂,因此,为顾忌科举威严,只精选数算一科当中成绩还算尚可的三十五人。
数算科所取三十五人,冠位洛阳人赵达,亚位洛阳人刘洪,季位洛阳王扑,及之后三二十人。
律法科,取百人。
水利科,取百人。
匠作取九十人,医术八十人,农政百人,兵略一科,取百人。
而武举一科,取士多达五百之众。
武举一科,没有试卷,只张贴了与试者的姓名籍贯。
在武举诸科中,高举榜首的多是同一个名字,气力一科,榜首王越,力提三百二十斤,纵跃一科榜首王越,攀跃榜首王越,奔袭榜首王越,角斗、骑术等等,榜首的皆是王越。
众人皆好奇,也不知这王越乃是何人,勇力如此出众。
张榜了,所取人才的名单终于公布了,无数人翘首以盼的最终结果终于揭晓了。
所有人都等着看最终结果,包括曹操和袁绍。
曹操和袁绍挤至经学一科中榜名单之下,昂头看着。
一轮名单看下来,榜中既无曹操名字,也无袁绍名字,本自我感觉良好的两人,下意识的就很不服。
他二人仔仔细细的又看了一遍,还是没有,不服,还带着三分失落,二人去察看一旁张贴的中试着的卷子。
两人带着不服,带着挑刺的心态去一个字一个字的去检查,想找到错漏之处,结果,连个墨点都没差的。
曹操着重看了榜首之人,又看了榜位之人,就是这榜尾之人,试卷答的也极其漂亮,这人有关诸子经典的所答,全答对了,没一个错的,就是最后一题,问为何三百年必有王者兴,这人答说,政事日废,政敝深积,又答王道乖张,骄奢淫逸,这一下就答中了两点,让曹操自叹弗如。
曹操心中有些落榜失落的同时,又大为感慨。
连心高气傲的袁绍也一样沉默了,袁绍已看了多遍,人家答的确实好,确实真有本事。只是,榜上有很多名字很陌生,这让袁绍有些迷茫,袁绍自诩认得洛阳所有高才,可为何,榜上之人,默默无闻者比比皆是。
这便是科举的优势所在,科举之法,公平公正,此取才之法之下,学问高下,一眼分明,科举考察的是硬实力,某些因出身闻名,因非常之举闻名,因长袖善舞闻名之人,这些不因学问本身显着之人,在唯才是举唯学问是举的科举考试中,所有的水分全被挤出去了。
在科举考试中,那些因家世显赫从而声明卓着大有才名之人,跟那些出身低微名声因而不着之人,同在考场上,家世出身等与学问无关的额外因素,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