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将至,阔大的马场点上了火把,残阳如血,冷风猎猎。
一切事情交代完全后,岳欣然紧绷的心终于松了口气,她随其他人一起离开,身后忽然有一道声音叫住了她:“欣然姑娘。”
岳欣然心跳不可抑制地快速跳动起来,那声音再熟悉不过,她转过身,面对南宫瑾言。
那双平静如湖水的眸子淡然得没有感情,只是这样注视着她,那人开口问道:“云服媚呢?”
岳欣然望着南宫瑾言,种种念头上下翻涌,各种说辞在脑海中反复勾勒,却都在一瞬间卡在咽喉,开不了口,她嘴唇开合,愣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那人安之若素,没有表现得生气,也看不到其他多余的表情,却偏生叫人琢磨不透。
寒凉的风呼啸而过,新叶被吹动的“沙沙声”在寂寥沉静的黄昏中也清晰生动起来。
“如若是你兄长,必不能如此。”
他声音平静淡然,岳欣然却有如亲临狂风骤雨。他口中的“兄长”,岳欣然知道他意指她三哥。
人群里,尤麟望着不远处的南宫瑾言和岳欣然,即便相隔一段距离,他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果真没有猜错,云服媚在南宫瑾言心中,果真是有一定的分量的。
“公子。”岳欣然捏紧掌心,强作镇定,“风老板还是在云姑娘身边。”
“我知道。”南宫瑾言淡道。他自然是注意到风萧然没有来了。
岳欣然注视着南宫瑾言,全然没了当初“岳九州”时的那种气定神闲,她颔首,说道:“凭风老板的身手,带回云姑娘应该轻而易举。”
“应该轻而易举……”南宫瑾言轻轻重复了这句话,垂眸陷入沉思。云服媚的身手究竟如何,他也摸不透,但可以确定的是,她的身体如今仍然不适合习武。南宫瑾言抬眸,道,“你的事情,你们医馆知道多少?”
岳欣然还因为这件事心中忐忑,南宫瑾言忽然转了话题,倒让她有些措不及防,她赶忙定下心绪,答道:“关于我是‘岳九州’的事,他们一概不知,只是我师姐,也就是裴临,貌似对我有所怀疑。”
“裴临么?她知晓的事情不少,有所怀疑也是正常。”南宫瑾言道,“我近年来很少听闻她的消息,听闻归隐了,如今又是何情况?”
岳欣然道:“崇德医馆大概就是她的了,我向来不喜欢她。”
南宫瑾言淡笑着颔首,却也没问因果,说道:“近来与家中如何?”
上次薛啸歌来泽兰楼,说明她的事情御史令已经知道了。
到此,岳欣然忽然露出一个笑容,她望着南宫瑾言,发觉那人美丽的眸中似也含着笑意,光华万千,岳欣然道:“时来书信,我的事情,父亲都知晓。”
岳欣然望着沉吟的南宫瑾言,良久,走近南宫瑾言,想牵起他的手,犹豫片刻,却没敢,她道:“父亲说,朝廷近来甚乱,而芙州、梧州、凤骧、清川都较安定,不仅极少受虫灾疫病波及,而且官员也不易受朝廷牵制,如若公子想要去其中某地,我必能确保一切顺利。”
毕竟御史令和地方的关系,可不只是说说而已。
岳欣然又道:“此事我本想同父亲商量几天,多讨些好处。”所以还未告知南宫瑾言。
南宫瑾言颔首:“这么说,你父亲却没与薛奉宵联结。”
岳欣然颔首,道:“我祖上便同薛家不和,此事知晓之人甚少,岳家必不可能同薛家有过多牵扯,那日薛啸歌不过是为唬我,御史台牵扯甚广,他们也不敢如此猖狂,只是有些事,我还是想要……问一下公子。”
“嗯。”
“朝廷里,不知为何,都在讲南宫家要和薛家联合,南宫二公子也已入朝,不知此事,公子可有考量?”岳欣然问道。
南宫瑾言道:“我近来没同家里有联系。”
这话说的淡然,却是令岳欣然一惊。
竟是如此……
岳欣然呆愣住了,南宫瑾言的话却将她的思绪给拉了回来,他道:“我只是和我表哥时有来往。”
岳欣然了然,南宫瑾言的表哥,就是十二皇子……夜涟殊。她不禁心中一沉,他到底是怎么个考量。“此事公子当是知晓的,七殿下,回宫了。”
“嗯,此事我知道。”
后面的话,岳欣然没有问下去。见南宫瑾言也没有话要同她讲,岳欣然说道:“公子近来的身体,如何?”
“无碍了。”南宫瑾言道。
岳欣然道:“我医术自认不错,如若公子有需要,随叫随到。”
“多谢。”南宫瑾言道。
说罢,南宫瑾言便离开了,岳欣然望着他愈加遥远的身影,终是没说什么。
夜色降临。
偌大的马场后有一片林池,越过林池,便能通到后门。门人暂且休息在此地,都聚堆前方厢房洗漱了。与那片热闹喧嚷不同,南宫瑾言乘着幽幽烛火,踱步慢慢走到后面那片小林子里,稀疏的树连成一片,不算茂密的林木里有一片池水。月亮映照在池水中,天上月也显得唾手可得。
这里好静啊,比起先前的喧嚷。
白衣公子脱离开上千人的洪流,一个人慢慢地走着,最后连烛火也不剩,只剩下莹莹月光,陪他静处。
冷风拂过他的发丝,他的衣袖,他享受着这短暂的静谧,就好像他能够守着这片刻的光阴,逃脱开这尘世的纷扰。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告别的人再也没有回来。南宫瑾言望着那片平静无波的水面,千百种思绪不停地向上翻涌,他却不想去执着什么。那太累了,也毫无意义。他只想要安静一下,或许唯独这种时候,他才会真实地感知到自己的存在。变化万千的尘世将他晕染得也变化万千,跳脱出一段光阴,又坠入另一番境地,一切都恍若不曾存在,可岁月留下的痕迹,却都历历在目。只是一切都不能重来,一切都回不去了。
只是,他可曾真正拥有过什么?无用的财富,可悲的地位,还是可笑的情谊?
他拥有的,恍若泡沫,经不起细细琢磨,他所珍视的,真相却也残酷。南宫瑾言不禁觉得可悲,甚至于可笑。他自幼学那些忠贞大义,到头来,竟然是别无选择地看着自己朝着相反方向走去。
南宫瑾言将随身携带的一枚飞镖朝着池中那轮将圆未圆的月亮投去,月光在粼粼水波里散个粉碎,随后又慢慢地复原……南宫瑾言轻轻叹息一声,照雪浮现出形,他握在手中白玉扳指与之相撞,发出泠然清响。银靴踏风起,他踏上水面,却又像飘在空中,蜻蜓点水般,拔剑,一泓剑影映照着清冷月色,洁白璀璨。围着那轮月影,剑法翩若惊鸿,足下波纹荡漾,剑身又扶起水花飞溅。最后将他的白衣也打湿,墨发也湿润。
俊美的面容上涌现出几分执着,又有几分狼狈,失意中的狼狈,却也美极。
此时。
梧州马场外。
那奇兽载着风萧然和北冥幽奔腾了好久,速度极快,风驰电掣般裹挟着云水雾气抵达此地。
因为速度快,奇兽现形又带有雾气,他们的行踪被隐匿起来,行人无法察觉。北冥幽跳下去,风萧然也下去,拿出项链收起奇兽。“我们到了。”风萧然收起项链,道。
北冥幽随他走至梧州马场门口,守在两步的侍卫被那阵雾气迷了眼,等到雾气散开,也看到来人,风萧然开口说道:“通报一声,我姓‘风’。”
其中一个侍卫进去通报了,不久,就有人来给他们打开门。
风萧然和北冥幽走进马场,二人被引着见了岑泊,随后被告知住处后便分开了。北冥幽问岑泊南宫瑾言的去处,岑泊问了几个人,才知道他是朝着后面的林地走去了。北冥幽没叫人跟着,自己独自去找寻南宫瑾言。
走过一段长廊,长廊的拐角,她撞上了略有些狼狈的南宫瑾言。
她有些难以置信,这个墨发微湿,衣衫也沾上水的,尤其是那双眸,执念与痛处不加掩饰——或许难以掩饰的人,是南宫瑾言。
即便如往常般美得不落凡尘,却也不似素日一般云淡风轻。
四目相对,疑惑、审视甚至是怀疑,还未来得及细细琢磨,北冥幽便被那人一把拉过,那双凉薄的唇便这么覆了上来,吻缠绵却又沉重,南宫瑾言的气息在一瞬间充斥满鼻息。
分明没有喝酒,却又分外醉人。
北冥幽推开他,南宫瑾言拉着她的手却不松开。
南宫瑾言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讲,只是慢慢试着走近,靠近她,北冥幽没有推据,他便拥过北冥幽,微微俯下身子,下巴靠在北冥幽的肩窝。
北冥幽一怔,他却不说话。
“你,怎么了?”良久,北冥幽开口问他。
南宫瑾言搂着她,声音极轻,却又极其清楚,“不知道,有点烦吧。”
北冥幽抬手,轻轻抚了抚他微湿的长发,淡然道:“我还从未听你喊过‘烦’。”
南宫瑾言无言。
北冥幽垂眸,微微侧了侧脸,在某个角度,就好像她在亲吻南宫瑾言,她道:“这人世,不,活着,就是烦。承受着一些,得到一些,再失去一些。没人体谅你的难处,没人在意你的痛处,没人能够理解你,没人肯去理解你,他们在意的,只是自己的那点儿上不得台面的利益,所以他们能够恬不知耻地站在道义与身份的制高点上,冠冕堂皇地借机欺辱你,评判你,再要你屈从,他们,早就不懂得道德仁义了。”
南宫瑾言缓缓站直,注视着北冥幽的目光有些微的复杂。他抬手,抚上北冥幽的脸颊。北冥幽握住南宫瑾言的手,微微笑了笑:“只是,这世间也不是全然污浊的,至少,有一些东西是值得的。”
与意义无关,只是值得,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