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脉象看,你的身子恢复良好,继续调养两月,就能愈好如初。”
侯府,冯青婵为朱秀把脉过后,起身收拾医箱。
“往后无需我再过来诊脉,只要按照药方抓药,每日坚持服用就好。”冯青婵叮嘱道。
朱秀拿起药方看了看,发现都是些滋补养身的药材,有几味固本培元之类的用量还不小,忍不住咋舌道:“照这么个补法,我非得流鼻血不可!”
冯青婵瞥他一眼,认真道:“你放心,方子我仔细校验过,只要严格按照用量服饮,再加以一定量的锻炼,活络气血,不会出现你说的情况。”
朱秀笑笑,他只是随口一说,故意逗趣,没想到这妮子还当真了。
冯青婵迟疑了下,低声道:“老夫人抱孙子心切,担心这次受伤影响生育之事,私下里让我针对这方面加以调补....”
冯青婵脸蛋攀上红霞,她一个未嫁娶的姑娘,和一个男子当面谈论这种事,着实有些难为情。
朱秀笑道:“难怪我瞧那方子里多是养肾补精血的药材。日后娘再问你,你就说我那方面好着呢,完全没问题,明年就让她见到老朱家的三孙子!”
冯青婵脸蛋通红,狠狠瞪他一眼:“要说你自己说!跟我有什么关系!再说,我....我哪里知道....”
朱秀嬉笑着捉住她一双小手,捂在掌心,紧贴胸口:“反正你早晚都是我朱家媳妇,日后总归是要生养的,早说晚说不都一样?娘是把你当作自家人,才会跟你说这种话的,你可不要以为是她粗鄙不知礼数!”
冯青婵挣扎了下,没挣脱开,低下头小声道:“老夫人待我好,我当然知道!”
朱秀觍着脸凑近,另一手揽住纤腰:“我明日就去跟老太师提亲!”
冯青婵满面红晕,眼眸似水,又羞又喜,慌忙道:“不要!”
“那婵儿想什么时候过门?”
冯青婵咬咬唇,低声道:“灵雁娘子刚过门不久,你又娶新妇,会让人说闲话的,再说还有周娘子....等过段时日再说!”
“那就年底些,你们一块过门!”朱秀嘿嘿偷乐。
冯青婵呶呶嘴,碍于女儿家矜持,有心想要拒绝,却又说不出口。
一来她情丝早已系在面前之人身上,这辈子也断绝不了。
只可惜她喜欢的男子着实是这天下间凤毛麟角般的人物,注定不会独属于谁,她也只能占得其中一小份。
二来,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她发现自己和朱家人相处和睦,符娘子有大妇风范,持家有道,灵雁娘子活泼灵动,天真浪漫,周娘子性情清冷,与世无争。
都是这世间最明媚动人的花朵,又全都把情根插在同一男子身上,或许这就是缘分,注定她们今世做姐妹。
冯青婵心中叹了口气,生出几分幽怨,情不自禁地在朱秀胸口捶了一拳。
“哎呀!婵儿亲手把这伤治好,莫非又要亲手撕开?”朱秀两手捂胸,做出一副痛苦又难以置信的嘴脸。
冯青婵皓齿露笑,知道他在搞怪。
佳人在前,又是独处内室,朱秀本想进一步联络感情,正要有所动作,突然听到一阵阵急促的钟声。
“婵儿可听见钟声?”
“嗯,听到了。”
“是宣德门城楼之上的铜钟!宫里出事了!”
朱秀面色微变,也顾不上其他心思,赶紧小跑到庭院,仔细听那回荡在空中的低沉钟声。
现在还不到晌午,冯道主持的朝会已经结束,宫里应该没什么大事才对,怎么突然响起钟声?
这是在宫里有紧急突发状况下才会响起的警示声,朱秀思前想后,也想不出有什么事情会如此急迫。
过了会,符金环匆匆赶来,面色凝重:“宫里有消息传来,太后突然病故,已经派人通知在京五品以上官员,冯老相公召集重臣商讨太后丧葬事宜。”
看了眼冯青婵,符金环道:“消息先传到淮阳王府,父亲不在,彦图伯父让你也一同进宫。”
朱秀怔了好半天才回过神,喃喃道:“太后凤体虽说不算康健,但也一直保养得当,近几年深居简出,虔心礼佛,怎会突然病故?”
符金环压低声道:“符氏传回的消息,太后病故有其他隐情,所以冯老相公才会召集在京重臣商议。”
朱秀点点头,“我现在就更衣进宫!娘那里,你们好好安慰她!”
两女齐声答应。
小半个时辰后,朱秀出现在宫城贻模门内中书省衙堂,冯道担任开封留守、中书令、宰相,就把主理朝政的地点放在中书省衙堂。
百官也习惯称这里为政事堂。
冯道、魏仁浦、范质、张永德等一干留守京中的文武重臣全都到场,朱秀还看见右散骑常侍陶谷,不过这厮只有露面的资格,没有发表意见的份。
反倒是朱秀这个正五品中书舍人一露面,就被诸多官员围拢,又是嘘寒问暖又是哀叹太后不幸,朱秀应付好一阵子。
冯道示意朱秀在张永德之下就坐,他还兼任虎翼军都指挥使,入座武将班列并无不妥。
冯道干咳几声,等到衙堂安静下来,捻须沉声道:“太后病故,国之不幸,本相已经派人加急赶赴相州,向官家禀报此事。
礼部开始着手筹备国丧事宜吧,一应事项列个条陈出来,本相看过后再报官家御批。”
礼部尚书赵上交迟疑道:“请问冯相,下发州县的讣告要如何写?”
众人都看着冯道,老爷子捻须沉吟片刻:“讣告暂且不忙,先筹备丧葬事宜,等官家那边有回信再说。”
赵上交拱手称是。
朱秀感到奇怪,似乎众臣对这太后讣告有不同看法。
张永德侧过身,轻声道:“太后并非自然病故,而是出了意外。”
朱秀大吃一惊:“怎么回事?”
张永德道:“据说是今晨,太后在太平宫外散步,意外跌落水渠,救治不及时才故去的。侍奉太后的太监张规自知罪责难逃,上吊自尽!”
“张规!”朱秀禁不住叫出声,惹得一众朝臣看向他,朱秀赶紧歉然拱手。
“怎么可能是张规?”朱秀骇然望着张永德,“他是太后身边老仆,向来尽心周到,最是小心不过,太后也最信任他,有张规照顾,怎么会让太后无缘无故落水?”
张永德耸耸肩,苦笑道:“这是刑部派午作勘验得出的结论,还有太平宫里的小太监作证,目前来看,的确是张规疏忽,致使太后不幸病逝。”
朱秀强忍心中惊惶,喃喃低语:“不可能是张规!绝不可能!当年太后迁居太平宫,官家知道张规忠心,做事又周到,特地嘱咐他好好侍奉太后....”
张永德知道朱秀跟太平宫交往颇多,遭逢变故心里一定不好受,拍拍他的肩膀以作安慰。
“冯老相公主张如实撰写讣告,向天下人告知太后真正死因,可有的朝臣担心官家迁怒,怪罪留守官员疏忽大意,认为不应该公布太后死因,双方各执一词,所以这讣告才发不下去,只有等官家决断。”张永德摇摇头叹口气。
商讨了一会,冯道让各部官员先行退下。
朱秀上前揖礼道:“老相公,我想去看看张规尸首。”
冯道疲态满满,问身旁的范质道:“嫌犯张规尸体在何处?”
范质微微鞠身道:“停在右掖门内,准备运回刑部监牢敛房。”
范质对朱秀笑道:“范某带朱舍人过去。”
“有劳范相公了。”朱秀忙揖礼。
冯道又提醒道:“朱秀,老夫知道你跟张规有交情,但他现在是嫌犯身份,你可不要因私废公。”
“老相公放心,在下自有分寸。”
辞别冯道,朱秀和范质出了贻模门前往右掖门。
路上,范质突然叹息一声:“李太后毕竟是前朝太后,官家对她再怎么礼遇,在朝臣心目中也不会有多少地位。
当年范某在翰林院撰写文章,李太后看过后还派人赏赐,多亏了那些恩赏,让范某度过最困难的一段时日....
之前太平宫的处境我也有所耳闻,只是毕竟是宫禁大内,有心相助却鞭长莫及啊~”
朱秀叹道:“这宫里的人心最是难测,多的是捧高踩地之人,许多事情不是你我能解决的,范相公不必介怀。”
范质面带伤感:“或许从当年迁居太平宫起,太后的命运就已经注定。她的存在对于大周、对于官家来说,犹如一块难以愈合的疤痕....”
朱秀默然,他明白范质话里的意思。
李太后是前朝太后,她的儿子刘承右又是导致郭威一家老小被杀的元凶,要说郭威心里对她没有怨恨,那是不可能的。
当年能够留她活命,或许就是看在过往情分上。
如今,情分所剩无几,除了朝堂老人,谁还会记得太平宫里,还住了个前朝太后?
宫里对待李太后的态度,其实或多或少受郭威影响,作为皇帝,哪怕郭威过问一句,太平宫也不至于沦落至今日地步。
当年刘子坡大战,朱秀在赵家村杀刘承右,杀得痛快至极,可他对李太后始终存有一份愧疚之心。
时至今日,李太后都不知道自己的小儿子死于朱秀之手。
每当李太后当他面说起刘承右,那份自责伤感之情难以自己,他心中的愧色就多添几分。
李太后自责没有管教好儿子,才落得个身死国灭的下场。
这只是出于一位母亲的朴素情感,无干天下大势。
李太后无疑是位朴实善良之人,朱秀希望她能长命百岁,在太平宫里安度晚年。
却没想到遭此横祸,连张规也背负一个畏罪自尽的恶名。
来到右掖门,有刑部押兵看管停放尸体的板车,板车上盖着一床薄被。
朱秀掀开薄被,露出张规那张乌青发黑的面庞。
朱秀闭了闭眼,深吸口气,仔细检查尸身。
他的脖颈有一圈深深痕印,乍一看的确像是上吊自尽,可朱秀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可惜他不是午作,对于勘验尸体也没有什么心得,凭直觉判断,张规死因不简单。
“太后遗体何在?”朱秀问范质。
范质愣了愣,“自然是装殓棺椁,按制停放在太平宫中....”
范质骇然道:“你不会想,到太平宫勘验太后遗体吧?”
朱秀苦笑,他的确是这么想的,可惜已经收殓入棺,如何能看到?
总不能开棺验尸,一来他没这本事,二来也没这胆量,满朝文武会骂死他的。
“罢了,运走吧。”朱秀朝张规尸体深深鞠礼。
范质道:“范某还要回衙堂理事,朱舍人自便即可。老相公交代,从明日起,请朱舍人到中书省入职。”
“有劳范相公相告,告辞!”
出了右掖门,朱秀心事重重,来到右阙楼,毕镇海取回马车,朱秀乘坐马车回侯府。
“何人?”
忽地,车外响起毕镇海一声厉斥,六名护卫拔刀护在两侧。
马车骤停,朱秀从沉思中醒过神,掀开帘布询问:“何事?”
毕镇海一手按刀,马鞭一指前方街道拐角:“不知何人,鬼鬼祟祟,暗中窥伺!”
朱秀四处看看,这里已经离侯府不远,稍有动静,就能引起府里警觉,倒不怕再有刺客袭击。
一个身影从角落阴影里走出,朱秀凝目望去,惊讶道:“张德均!?”
“侯爷!~”张德均呜咽一声,哭着跪倒在地。
朱秀见他浑身污秽不堪,神情狼狈,心中一沉:“上来,跟我回府再说!”
回到侯府,符金环和众女围拢询问,朱秀心不在焉地敷衍几句,打发她们退下,带着张德均径直回内书房。
“说吧,太平宫里究竟出了何事?”朱秀沉声道。
张德均抹着泪,强忍悲痛,把他今晨亲眼看到的一切讲了出来。
饶是朱秀知道此事背后不简单,还是被震惊得半晌说不出话。
永巷里的李老太监?他根本没见过,也不知道是谁。
李太后和张规之死,为何会跟赵家扯上关系?
李老太监害死太后,前一日晚间竟然出宫和赵家兄弟会面?
这其中必定有关联,可究竟是什么?
朱秀想不通,难道是赵家兄弟要害太后?
据他所知,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仇怨啊!
张德均哭得双目红肿,悲咽道:“侯爷,李老狗奴害死太后和我义父,奴婢在世上最亲的人被他害死了!
奴婢要报仇,亲手宰了李老狗!求侯爷帮帮奴婢!”
张德均说得咬牙切齿,满面凶狞,额头触地重重磕头。
“起来!”朱秀搀扶起他,“太后和张内侍多次助我,也是我的恩人,此事不用你说,我也会想办法弄明白!”
张德均抹抹泪:“义父是奴婢在世上最亲的人,侯爷若能帮奴婢报仇,就是奴婢的大恩人,奴婢愿誓死为侯爷效忠!”
朱秀叹道:“你放心,只要我朱秀不倒,不论任何时候,都会想办法保你性命,也算报答张内侍这些年的照拂之情!”
张德均恨声道:“请侯爷教我,下一步该怎么办?”
朱秀踱了两步,道:“宫里只能靠你去想办法,尽快弄清楚李老太监、赵家兄弟、太平宫三者间有什么关联。宫外交给我,只要弄清楚他们之间有何恩怨纠葛,就能找到害死太后和张内侍的真凶!”
张德均用力点头:“奴婢明白了!”
又叮嘱几句,朱秀唤来马庆,让他带张德均去洗净身上污秽,再给他一笔钱,约定好日后联络的地点和时辰,张德均从侯府后门悄然离去。
院中,朱秀站在椅桐树下,仰头望着抽发新嫩枝条的老树,思绪纷乱,怔怔入神。
符金环轻轻走来,为他披上氅衣,依偎在他身旁。
丈夫从宫里回来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只是觉得,在他心绪繁杂的时候,自己应该陪在身边。
朱秀拥着妻子,轻声道:“我有预感,往后几年,将会是多事之秋啊!~”
符金环柔声道:“这开封城什么时候真正太平过?你只要知道,不论何种处境,你都不会是一个人!你有我,有这一家人,还有忠心的部下,意气相投的朋友,我们与你休戚相关,患难与共!”
朱秀笑了,眼眶略微湿润,紧紧拥着怀中佳人。
庭院里湿冷的春风,也在这一刻多了几分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