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叔回来啦!”
两个娃娃一左一右牵着朱秀,蹦蹦跳跳进了后宅院拱门,童稚嗓音叽叽喳喳地喊叫着。
几个人影从正中一间大屋跑出,簇拥在中间的,正是朱武和杨巧莲夫妇。
“弟!”朱武大喜,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粗糙大手用力捏住朱秀肩头,把他浑身打量个遍。
老实巴交的汉子激动得嘴唇颤抖,眼眶泛红,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是用力地拍打朱秀肩头。
朱秀安慰道:“让哥哥嫂子挂念了,小弟一切安好!”
朱武咧嘴用力点头:“平安回来就好!”
杨巧莲擦拭眼角,白了丈夫一眼:“秀哥儿奉皇命公干,在大周的国土内,能有什么危险?再说秀哥儿福大命大,连江宁那种凶险的地方都能闯出来,本事大着哩!”
朱武回瞪她:“婆娘家懂个屁!有的凶险摆在眼前,有的则是藏在身后,让你看不到也摸不着,一步走错那可就是灭顶之灾!”
“呸呸!~秀哥儿刚回来,净说些不吉利的!”杨巧莲打了丈夫一下,恨不得去捂他的臭嘴。
朱秀看着朱武,惊讶道:“可是有人来家里说过什么?”
朱武低声道:“前几日冯老太师来过,探望老娘病情,还拉着与我絮叨了好一阵子。
老太师说话绕来绕去,我听不大懂,不过他好像话里有话,似乎在提醒咱家小心谨慎。”
朱秀若有所思,看来冯道也看出了官家在嗣君储位上的暧昧态度。
而且朱秀奉命巡检澶州,一待就是七八个月,但凡有点头脑的,都能看出这里边有问题,官家如此安排,定有深意。
想是冯道来朱家打听消息,问问朱秀何时能回开封,顺带拉着朱武叙谈叙谈。
“这些话,哥哥切莫跟旁人提及,我自有主张。”朱秀轻声嘱托道。
“放心便是。”朱武会意点头。
杨巧莲见兄弟俩凑近脑袋滴滴咕咕,神神秘秘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催促道:“秀哥儿还是快去看看娘,她老人家可是整日念叨你。”
朱秀刚踩上石阶,大屋门口走出一位清丽人影,定睛一看,竟然是冯青婵。
许久未见,朱秀晃神了下,睁大眼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
原本冯青婵见到朱秀,秀美脸蛋闪过几分雀跃欢喜,可听他这么一问,眼眸划过些许恼羞,挺了挺胸脯,使劲白了他一眼,鼻腔里重重哼了声。
朱秀视线下移,瞟过那傲人曲线,心里冬冬跳了跳。
乖乖,一年半时间,这妮子又发育了不少,也不知是咋长的....
一件青绿窄袖襦裙,内里浅青抹胸撑得浑圆,在轻纱披帛的遮掩下若影若现。
“呵呵~”
冯青婵身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一位须发银白的老者拄着拐杖缓步走上前。
“元老太医!”朱秀赶紧迎上前,揖礼道:“晚辈朱秀拜见元老太医!”
此人,正是侍奉过三代王朝六位帝王的御医国手,元景润。
元景润已是七十六岁高龄,在这年头能活这么大岁数,堪称活化石。
就连一向喜欢倚老卖老的冯道在他面前也不敢托大。
元景润年事已高,须发如白雪,皮肤褶皱虽多,肤色却依然红润,一双饱含世事的沧桑眸子依旧明亮有神。
他官职品级虽不高,但在朝野声望颇高,称得上德高望重。
自从他卸任太医令,想要再请他问诊,只能亲自去府上拜见,还得提前预约。
除非皇帝召见,否则元景润不会再轻易上门问诊。
老爷子来到朱秀府里,着实令他惊喜。
“朱侯爷不必多礼。”元景润捋捋银须,老眼微眯,目光在朱秀和冯青婵之间来回打量。
“晚辈何德何能,能劳驾元老太医亲自上门!”朱秀深躬揖礼。
元景润打趣道:“老夫可不是看在你朱侯爷的面子上过门问诊的,要谢的话,你可得好好谢谢老夫那宝贝徒儿。”
元景润话里意有所指,朱秀怔了怔,扭头朝冯青婵望去。
冯青婵傲娇地扬起下巴,修长的天鹅颈白嫩晃眼。
“你也知道,老夫近年来极少出门,除非官家召见,否则轻易不会到哪位官员家里去。
老夫年迈,想趁着还有几年活头,把精力放在义诊和教导后辈子弟上。
这两日老夫原本要去洛阳坐诊,架不住婵儿这丫头死缠烂打,这才改了行程,先到你家里来看看....”
元景润慢悠悠地说着,冯青婵面颊浮现红晕,娇嗔似地跺了跺脚:“师父!”
“呵呵~”元景润童心未泯,朝宝贝徒弟眨眨眼,促狭之意显然,惹来冯青婵一顿白眼。
冯青婵瞥了朱秀一眼,气鼓鼓地道:“翁爷说你对冯家有恩,冯家必定勉力相报!吴婶子身体底子差,又落水伤寒,邪气浸染肺腑,一路舟车劳顿,得不到良好医治,这才让病情反复。
我怕自己学艺不精,耽误了吴婶子病情,这才请来师父亲自问诊....”
朱秀肃然揖礼:“冯娘子恩义,朱秀没齿难忘!改日,定亲自登门拜谢冯公!”
冯青婵轻轻哼了哼,倚在元景润身边不说话,不时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朱秀。
朱秀低声道:“敢问元老太医,家母病势如何?”
元景润捋捋须脸色凝重,沉声道:“不容乐观,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快则半年,迟则一年。”
朱秀只觉心脏勐地揪紧,耳朵眼睛有些晕眩,好像被当头打了一棒,身子轻轻摇晃了下。
冯青婵吓一跳,从未见朱秀如此失神过,那脸色陡然间变得煞白。
“家母年不过半百,之前身子骨也还算硬朗,怎会突然间....”朱秀闭口不言,胸膛沉闷,说不出话。
元景润叹息道:“就如那枯木,外表看去尚且完好,但内里经络早已空朽,生机了无,再无复原可能。”
顿了顿,元景润看着他,“令堂能强撑这么多年,全凭心中一件念念不忘的旧事,此事让她心头郁结,却也是支撑她求生活命的希望所在。
老夫猜测,此事应该与你身世有关。
你自幼与家人失散,多年来,令堂一直牵挂于你,期盼与你重逢,这份希望不灭,生机也就勉强能够延续。
如今,你与家人团聚,令堂心愿已了,这口气也就散了。由落水引起的伤寒肺疾在她朽败的身子开了一道口子,再难用人间医术弥合,生机也只会逐渐散尽....”
朱秀默然无语,低垂着头,眼眶湿润,视线有些模湖,浑身轻轻发颤。
元景润上前几步,轻声嘱咐道:“既然回来了,就好好陪陪你母亲,每隔七日,老夫让婵儿送来草药,都是些安神养心的方子,能够让她毫无病痛地过完这最后一段日子。”
朱秀长揖及地,声音沙哑:“多谢老太医!”
冯青婵轻咬嘴唇,低声道:“快去里屋陪陪吴婶子,她一直等着你呢!草药我会配好按时送来,你放心好了。”
朱秀眼帘低垂,默默点头,拱拱手朝里屋走去。
冯青婵望着他的背影,眸子里满是担忧。
“走吧丫头,这年轻人不简单,比你想象的坚强,这点苦难可压不跨他!”元景润微微一笑。
冯青婵叹息道:“和亲人重逢不久,就要忍受天人两隔之痛,他真可怜~”
元景润从话音里听出几分哽咽声,摇了摇头,他知道宝贝徒儿的脾气,能对一个年轻郎君如此上心,不用说,肯定是用情了。
“难怪冯道和符彦卿不惜上演御前争婿的笑话,纵观这朱秀短短几年的发迹史,就知此子绝非等闲之辈!
若老夫家中有适龄女子,说不得也要争此佳婿!”
元景润捋捋须喃喃自语。
搀扶在旁的冯青婵听得一清二楚,脸蛋赧红,抿紧嘴唇不说话。
元景润轻笑两声,拄着拐杖走出屋门,师徒俩在朱武等人的相送下离开侯府。
绕过画壁,朱秀进到里屋,空气弥漫浓浓汤药味,才刚入秋,这间屋子已经烧起火炕,靠窗处摆放炉子,把屋子烘得热烘烘。
朱秀脖颈渗出汗渍,放轻脚步,绕到屏风后。
吴友娣躺在床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褥子。
周宪穿着单衣,忙着用热水为吴友娣擦洗手脚。
她额头满是汗水,脸蛋被这屋子里的热气蒸的潮红。
“娥皇....”朱秀轻声唤道。
周宪抬头看着他,怔了怔,露出一抹浅笑,轻声道:“方才听朱亮叫喊,还以为听错了。”
她伸手把鬓发捋到耳后,双手袖口卷到手肘,端着水盆静静地站在那。
“可是秀哥儿回来了?”床榻上,吴友娣心有灵犀般睁开眼,声音难耐激动。
朱秀急忙上前坐在床沿,轻轻握住那双老茧满布的手,俯身低低地道:“娘,孩儿回家了!”
“是秀哥儿....是秀哥儿回来了!回家了,好啊!好啊!~”吴友娣声音发颤,用尽全身力气握住儿子的手。
周宪端着水盆轻轻闭门而去。
屋子暖和,被褥也很暖和,可吴友娣的手依然冰冷。
那双糙手轻轻摩挲着朱秀面颊,吴友娣昏黄的老眼滚落浊泪。
吴友娣喃喃絮叨着,讲述他们一家来到开封城后的生活。
“刚住进来那几日,娘整夜睡不着,唉~也不知咱老朱家哪一辈烧了高香,让我吴婆子这辈子能住进这样的大宅子里....
那些日子好热闹啊,每日都有人来上门做客,送了好些礼物来,说是来拜见我....
娘只是个不认字的乡下农妇,哪里懂得大户人家的繁琐规矩。不过娘知道,那些做官的都是冲着你来的....
娘还见了冯娘子、史娘子,都是聪慧貌美善心的好姑娘,家里殷实,娘瞧着都喜欢....”
说着说着,吴友娣乐呵呵地笑了起来,精神劲头好了许多。
朱秀掖了掖被褥,笑道:“娘若是喜欢,孩儿就把她们全都娶过门,让她们轮流伺候您!”
吴友娣眼睛都冒光了:“当真?”
“呵呵,孩儿岂敢哄骗娘!”
吴友娣拉着朱秀的手:“这些个好姑娘,能娶到手一个都是福分!”
朱秀笑道:“孩儿本事大,能把她们全都娶过门。”
吴友娣笑得很是开怀,嘴里一个劲的念叨着:“好啊~全都娶回来!那可太好了....”
似是想到些什么,吴友娣认真地道:“儿啊,你答应娘,万不可辜负周娘子!周娘子跟咱们一路逃难,又离家千里,无依无靠,实在不容易!没有她照顾,娘这条命早在半道上就丢了!在娘心里,早把周娘子看作咱朱家媳妇!”
朱秀轻轻拍拍她的手,安慰道:“娘放心,孩儿定会照顾好她。”
吴友娣又叮咛几句,这才放下心来。
“秀哥儿,娘自个儿的身子自个儿知道,怕是熬不了多久了....”
吴友娣攥紧朱秀的手,“娘最后的心愿,就是想亲眼看着你成婚生子,能不能答应娘,不要让娘等太久,娘怕等不到这一日到来....”
朱秀咧嘴笑了,眼睛却有些模湖:“娘放心,不会让您等太久的。”
“那就好....那就好....”吴友娣喃喃笑了。
“娘知道,你是做大事的人,可是这乱世,人命不如狗,你答应娘,不论如何,也要保我朱家香火不绝!这样,娘去到下面,才有脸见你爹....”
“娘放心,我朱家一定会儿孙满堂,福泽绵延!”
“还有你大哥,他没什么心眼,当不了大官,这官场啊、人心啊太过复杂,他应付不了的....你要替娘照看好他,莫要让他陷得太深....”
“娘放心,孩儿定会保护好大哥一家!”
“有你在,娘放心....娘有些困了,你再坐一会,等娘睡着你再走....”
“娘尽管安睡,孩儿守在身边。”
不一会,吴友娣沉沉睡去,呼吸声很轻,朱秀一动不动坐在床沿,闭目静心。
窗灵上的光线渐渐西移,卧房也变得昏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