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朱秀和柴荣一行回到澶州。临近入冬,北方气温呈断崖式下跌,轻薄的外衫已无法抵御深秋凉意,朱秀换上缎面圆领袍,外出时还要加一件披袍。可惜他的御寒神器,一套全棉织成的棉衣棉裤落在开封,真要到了大雪纷飞的寒冬时节,光靠这些衣物还是无法过冬,必须得穿上羊皮袄子才行。现如今棉花的种植只在吴越,南汉的番禺、邕州和崖州等地小范围内推广开,泾州等地,朱秀早在两年多前就大力扶植棉农,可惜力度有限,效果一直不佳。那套棉衣棉裤,就是用泾州第一块棉花田产出的棉花织成。那些改种棉花的桑农麻农,看到这套衣裤,亲自上手触摸过,才相信白叠子这玩意儿当真能做衣服。来到澶州城的头两天,朱秀装模作样地和各级地方官见面开会,传达一下远在开封的皇帝陛下,对澶州军民的挂念和关切。又摆出御史身份,在节度判官、推官等一众司法、财政主官的恭敬带领下,对镇宁军辖地的司法审判、财政开支等工作进行检查。至于澶州城以外的其他县府衙门,朱秀懒得亲自跑一趟,找柴荣借调几个节度府文吏,命他们代表自己去到各县检查工作。两天之内,朱秀这个巡检使兼侍御史的全部差事圆满结束。又抽出半天时间,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报告,盖上印戳,命馆驿快马加鞭送往开封。报告里,朱秀把澶州的民、政、军各方面工作狠狠夸奖一通,摆事实讲道理,用历年的人口增长、赋税收入、田地产出等关键数据说话,禀明皇帝陛下,澶州在太原郡公的治理下,如何欣欣向荣,一片繁荣景象。报告里只字未提柴荣个人功绩,但又处处告诉郭大爷一个事实:在澶州,柴荣兢兢业业,治理有方。余下的日子,朱秀住进节度府衙,整日缠着王朴下棋喝茶,谈天说地,有时柴荣得空,也会坐下来跟朱秀下一整天的象棋。自从去到江宁,大半年来,朱秀还从未像现在这样过的轻松惬意,就是心里挂念吴友娣的病情,常常在夜里醒来,辗转反侧,怔怔出神。暖和的书房里,朱秀和柴荣对桉而坐,中间摆放棋盘,旁边放着热腾腾的香茶。“呵呵,翻山炮打过河马,承惠,笑纳了!”柴荣笑眯眯地拎起己方棋盘上一只过河黑马,把自己的红方炮放下。朱秀懊恼地扶着脑门,柴荣在象棋一道上的进步速度远超他的预估,许多窍门套路无师自通。这或许正是一个伟大军事战略家的基本素养。眼看己方过河的小卒、一炮一马一车所剩无几,朱秀暗暗着急,眼珠轮了轮,干咳一声说道:“兄长可知,为何我建议兄长不要写表文请罪,而是用家信的形式,不写其他,只用表达一位远在异乡的儿子,对父亲的思念之情?”柴荣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过来,忙问道:“隐约明白一些,但又说不太清。”朱秀顺利用过河小卒吃掉红方小兵,笑道:“个中深意其实不难猜,兄长只需要明白,官家是天子,是大周皇帝,更是一位年近半百的老父亲。”顿了顿,朱秀又轻声道:“而如今,兄长是官家唯一在世的儿子。”柴荣下棋的手顿住,眉头紧锁,连棋子落错了位置也毫无察觉。朱秀窃喜,不客气地用一只车长驱直入,干掉一只红方炮。柴荣恍然未觉,喃喃道:“你的意思,在父皇心里,其实更希望我是一个儿子,而非臣子?”柴荣怔神间又落错子,朱秀用一只蹩脚马死死卡主红方老帅。“兄长谨记,你首先是官家的儿子,然后才是大周的太原郡公、镇宁军节度使。当一个好儿子,做好身为人子的分内之事,比任何政绩军功更重要!”朱秀的重炮落位,和蹩脚马相互配合,彻底困死红方老帅。柴荣深吸口气,抱拳道:“多谢文才指点,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柴荣收拢心神,注意力回到棋盘之上,才发觉大势已去,己方阵营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被朱秀偷袭杀得丢盔卸甲,老帅困死营中。“呃....”柴荣无子可落,无奈地摇摇头。“嘿嘿~承让啦!”朱秀谦虚地拱拱手。“冬冬冬~”书房门敲响,何徽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启禀君侯,符家娘子已入城,现在符氏馆舍歇息。”“知道了,准备车马,随后与我去拜会符娘子。”柴荣吩咐道。何徽领命告退。朱秀惊讶不已,满眼狐疑:“可是符大娘子?她怎会来澶州?”柴荣眼神略显躲闪,不自然地干咳一声,含湖道:“符氏在澶州有些产业,符娘子往返郓州和开封时,会经常顺道来看看....”“顺道?从开封到郓州?”朱秀语调怪异,眼里尽是调笑暧昧。从郓州到开封,不管走陆路还是水路,澶州都不是中转点。符大娘子这所谓的“顺道”绕得可真够远的。柴荣脸色赧然,有些恼火地瞪了他一眼:“符大娘子与我乃是旧相识,友人会面,有何稀奇?”“嘿嘿~是是~”朱秀笑容戏谑,“只怕符娘子一月之内要与兄长会面好几次,与其往返奔波,不如常住澶州,好与兄长促膝长谈....待会见了符娘子,小弟就如此建议....”柴荣脸红,慌忙道:“千万不可!”朱秀大笑:“有何不可!兄长与符娘子俱是独身,家世相当,品貌相配,简直是天造地设一对璧人!”柴荣使劲揉搓双掌,吞吞吐吐道:“还未....还未知晓符娘子心意....”朱秀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人家符娘子都愿意“顺道”跑来澶州探望你,还有什么心意是不了解的?难道要让人家一个女人主动开口说非你不嫁?“兄长啊,在这件事上,你可一定要听我的....”朱秀拽着柴荣走出书房,用他两辈子积攒下的对付女人的经验,对柴荣进行一番言传身教....官衙外,两匹高头大马准备妥当,柴荣在朱秀的建议下,重新去更衣束发,朱秀披上一件厚实的氅衣,站在台阶下等候。何徽凑上前,抱拳低声道:“朱侯爷,之前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今后末将和朱侯爷同在君侯麾下效力,还请朱侯爷不计前嫌,予以点拨照顾。”朱秀斜瞅他一眼,拱拱手笑道:“何将军客气了,以前那些事,在下早已忘却,今后你我当和睦相处。”“哈哈~朱侯爷真是爽快人!”何徽大喜,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摸出两块沉甸甸的小金鱼,塞进朱秀手里。那可是真的铸造成鲤鱼状的金子。“小小礼物,不成敬意!”何徽姿态放得极低。朱秀掂量了下,笑眯眯地道:“何将军真是太客气啦!”见朱秀随手把小金鱼收起,何徽暗自松了口气,他还真怕朱秀揪住以前那些恩怨不放,不肯与他讲和。何徽算是看明白了,朱秀在柴荣心目中的地位独一无二,就算深受柴荣欣赏信任的王朴也比不上。他想安安稳稳在柴荣麾下效力,得罪谁也不能得罪朱秀。柴荣穿戴一新出门,紫袍玉冠,整个人丰神俊朗、昂扬挺拔,当真是一位昂藏雄伟大丈夫。“若我是女子,见兄长今日面貌,只怕顷刻间就会拜倒在兄长的不凡气度之下!”朱秀夸张地发出感慨声。“呵呵,走吧!”柴荣跨上马。朱秀也赶紧翻身上马,跟随在旁,一行几人朝符氏馆舍而去。何徽目送他们走远,心疼那两条小金鱼,狠狠朝地面唾了一口。澶州城大概有四分之一个开封城大,符家馆舍位于城东,靠近城门附近,远离城北军营,平日里环境较为安静。符氏在澶州有没有生意产业,朱秀不得而知,不过以符氏的财力,去到全国任何一处州县,都可以毫无压力地买买买。所以当柴荣带着朱秀来到城东一座名曰东湖馆舍的大宅子时,朱秀一点不意外。东湖是陈州一处风景名胜,传闻符氏祖先曾发迹于此,所以符氏在本家大宅之外的别宅,大多取名为东湖馆舍。“郡公爷来了,快请快请!”门房仆从看见柴荣,急忙笑着大开中门,恭请入内。柴荣对这老仆点点头,道了声“有劳”。熟门熟路的样子,明显是经常造访。朱秀挤挤眼睛,笑容意味深长。柴荣故作平静,目不转睛,跟着老仆穿过天井,往中宅厅室走去。两名系着细绒披风的女子快步走来迎接,定睛一看,正是符金盏和符金环。朱秀心里一咯噔,怎么符二娘子也在?“呵呵,大娘子快看,我把谁带来了。”柴荣拱手笑道。符金盏远远瞧见跟在柴荣身后,探头探脑的朱秀,欢喜地笑道:“原来是朱侯爷,稀客啊!”符金环跟在姐姐身后,也看见了鬼鬼祟祟的朱秀,琼鼻皱了皱,娇哼一声。朱秀只能硬着头皮上前见礼:“朱秀见过符大娘子!一向不见,符大娘子依然光彩照人,走到哪里都如明珠一般,惹人瞩目!”符金盏白了他一眼,抿嘴笑道:“已是堂堂开国侯,说话还是这般不正经。”“哪有!”朱秀故作严肃,“在下所言句句出自真心,如若不信,大娘子可以问问我家君侯。”符金盏美目流转,暗含期待,朝柴荣看去。当着众人之面,柴荣不好意思和符金盏四目相对,眼神躲闪着含湖道:“....唔....确....确实....”以柴荣持重端正的性格,要他当众夸奖一位女子的容貌,实属为难,能附和朱秀一两句已经相当不容易。符金盏似笑非笑,美目紧逼:“哦?君侯所言可是真心话?为何之前几次,从未听君侯表露过?妾还以为自己蒲柳之姿,难入君侯法眼。”“这....咳咳~”柴荣语塞,那风吹日晒略显粗糙的古铜色面颊上,慢慢浮现两团赧红,朝朱秀投去求助似的目光。朱秀憋住笑,一本正经道:“瞧大娘子这话说的,若是大娘子这番倾国之貌,尚且只能算蒲柳之姿的话,那天下间其余女子岂不是根本无脸见人?”符金盏美目瞪他,揽着符金环的肩头坏笑道:“你的意思,我家二妹也长得不堪入目,难以见人喽?”符金环小嘴微鼓,气呼呼地瞪着一双黑珍珠似的眼眸,好像只要朱秀说错一个字,就要扑上前狠狠咬他一口。朱秀瞥了她一眼,丝毫不慌,信誓旦旦地道:“二娘子和大娘子俱是一母所生,血脉相连,姐妹情深,就算把你二人说成同一人也不为过。所以在下话语所指的‘其他女子’,自然不包括二娘子在内。你们姐妹乃是一对明珠,只有彼此能相互映照,交相辉映,共同为这世间增添光彩。”两女相视一眼,符金环小嘴微噘,轻轻哼了哼,符金盏咯咯笑道:“还是朱侯爷会说话。”朱秀微微一笑,心里松口气,算是又闯过了一关。柴荣趁众人不注意,朝他竖起大拇指。“两位请吧,妾身此行带来些越州端龙茶,都是今年的新茶,你们可算是有口福了。”符金盏素手相邀,和妹妹金环侧身让道。“有劳,多谢。”柴荣拱拱手,和朱秀朝前先行。符金环拉着姐姐走在后,犹犹豫豫地滴咕道:“姐姐,我想回郓州去....”“为何?”符金盏惊讶道,看着妹妹,忽地扑哧一笑:“怎么,因为朱秀?”符金环点点头,噘嘴道:“我是来撮合你和太原郡公的,不曾想朱秀也在....我.....我不想跟他说话。”符金盏脸蛋浮现红润,啐道:“什么撮合不撮合,别瞎说!我们....还没到那一步....”符金环笑道:“姐姐可得抓点紧,如今太原郡公身份不一般,盯着他的人家可不少。”符金盏点了点妹妹的琼鼻:“大姐心里自有计较,用不着你这个小妮子操心。说回你,为何不想跟朱秀说话?之前在家中,你不是还念叨人家,还找我打听他何时从江宁回来?怎么这会儿见了人家,又没个好脸色?”符金环挽着姐姐的胳膊,柳眉颦蹙,轻声道:“在泾州时我就看出来了,他更喜欢灵雁娘子。人家认识得比我早,关系比我亲密,我又何苦从中掺和....”符金盏拍拍妹妹的手:“傻妮子,就算他更喜欢史灵雁,但也不妨碍他喜欢你。只要他喜欢你,你们就有可能成。男人嘛,呵呵,都一样....重要的是,你喜不喜欢他。”符金环迟疑着,害羞似的低下头,紧紧抓住姐姐的胳膊。“轻点,我这件新衣裳都快被你扯破了。”符金盏取笑道。“大姐~”符金环脸蛋赧红,娇嗔似地拉长鼻音。符金盏正色道:“对比史灵雁,你有太多优势,朱秀是个聪明人,不可能不知道。只要你勇敢些,迈出那一步,这事儿就有八成希望!”符金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地娇笑道:“大姐若是勇敢些,主动找太原郡公挑明关系,用不了多久就是郡公夫人喽!”“死妮子,敢取笑我?”符金盏轻轻掐了掐妹妹腰间软肉,两女打闹嬉笑。“唉~我不一样。”忽地,符金盏轻叹口气,“我始终嫁过一次人,若他当真有心,有些事,只能让他亲自说出口,这样他将来才不会后悔....”符金环心疼地看着她,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姐姐与那李崇训并无夫妻之实,无需看轻了自己....”符金盏苦笑道:“这种事,无人会相信。”符金环知道大姐性子刚强,她决定的事无人能改变,如果太原郡公不主动坦露心迹,她是不会迈出那一步的。可太原郡公似乎在男女之事上显得木讷被动,只能寄希望有人能从中指点。符金环的目光落在不远处朱秀的背影上,妙目充满期待和担忧,希望朱秀能猜到大姐的心思,好好点拨太原郡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