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军使留步!”朱秀满怀心事地沿着画廊往宫城甬道方向走,准备赶到枢密院拜见郭威,背后突然传来呼喊声。回头一看,原来是张规提着袍服下摆匆匆追来。“不知张内侍还有何吩咐?”朱秀忙迎上前。张规歇口气,拱手道:“杂家还有一事相求。”“张内侍请说。”张规苦笑道:“是这样的,近来坤宁宫里的药材所剩无几,太后本就胃口极差,且多年不沾荤腥,只有杂家每日用小火慢炖熬制的药膳,还能让太后多吃几口....自从邺军进入开封以来,宫里宫外人心纷乱,宫里的药材许久得不到补充,太医署那边,杂家跑了几次也得不到准信。别看太后地位尊崇,可今日处境却是艰难,前些日大朝会上的场面你也看到了,官家驾崩,人心散了,以往的旧臣,没几个还会把太后放在心上....朱军使是郭司徒身边的红人,劳烦您跟郭司徒说说,请他吩咐底下人,稍微照顾一些太后宫里的吃穿用度,不求锦衣玉食,只求米面茶盐能及时供应,若是各种滋补药材再多一些就更好了....”张规满眼恳切,朝朱秀作揖。朱秀忙搀住他:“张内侍无需如此,在下记住了,待会去枢密院见到郭公,在下一定会如实禀报。”张规感激地道:“多谢朱军使!杂家没求错人,朱军使也有一副仁慈心肠啊!”朱秀苦笑,从沧州到泾州再到开封,如果他真的仁慈,恐怕活不到今天。只是冤有头、债有主,不牵连无辜之人,这是他一贯奉行的原则和底线。张规笑吟吟地看着他,嗓音细柔:“太后说朱军使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乃是有福之相,杂家祝愿朱军使往后平步青云,扶摇九霄,早日门荫子孙,富贵永享!”“多谢张内侍,在下日后升官发财,就全仗张内侍今日吉言了!”朱秀莞尔一笑。“哈哈~朱军使可真是一位妙人!”张规的笑声有种压抑般的嘶哑、尖锐,不是特别好听,不过能感受到他的真诚。“郭司徒麾下果然人才济济,又有朱军使这般天下罕有的少年英才,难怪能成就不世功业。不过邺军之中也有野心之辈,前些日....”张规笑谈间就要说起大朝会那日,坤宁殿里有鬼祟之人接近皇帝受命宝之事,旋即想起来李太后叮嘱过,这件事不可外传,急忙闭嘴不言。朱秀好奇道:“张内侍此话从何而出?前些日发生了什么?”张规迟疑了下,四处看看,拉着朱秀走到一间挂上锁的闲置宫室门口,低声道:“此事原本太后不许我外传,既然朱军使问起,杂家就多嘴说一句,郭司徒麾下有人或许不安分,朱军使可得找机会提醒郭司徒,让他有所提防。”“张内侍不妨详细说说。”张规轻声道:“那日大朝会,有人在坤宁宫里窥伺皇帝受命宝,虽然没有抓住现行,但杂家猜想,肯定是当日宿卫宫禁的禁军将领,其他人也没有机会进入后宫,靠近坤宁殿!”朱秀眨眨眼:“会不会是宫里的宦官宫女?”张规摇摇头:“宫廷规矩森严,掖廷局、宫闱局的杖刑可不是闹着玩的,哪年不得打死几十个不守规矩的宫人!每次出事,各宫侍奉的宫人都要轮流去观刑,她们顶多私藏些针头线脑,窥伺皇帝受命宝这种掉脑袋的重罪,没人敢犯。”朱秀点点头,“如此说来,恐怕真是当日进宫宿卫的禁军所为。”张规细声细气地道:“太后吩咐杂家不许外传,说是怕搅乱邺军军心,被郭司徒部下记恨,说太后挑拨离间....”张规顿了顿,自嘲一笑,拍拍自己的嘴:“或许是杂家许久不跟宫外的人说话,又或是见了朱军使觉得投缘,情不自禁就说了这许多话....呵呵,朱军使莫怪!”朱秀笑道:“在下也觉得与张内侍有几分投缘,在下右边耳朵有颗痣,张内侍也有,位置几乎一样。”朱秀指指自己的右耳朵。张规凑近瞧了眼,下意识摸摸自己的右耳朵,惊喜道:“当真一模一样!”也不知是不是张规看朱秀顺眼,还是因为俩人右耳靠近耳垂的地方都有一颗黑痣的缘故,张规看朱秀的眼神又亲切了几分。“杂家以前有个侄儿,年纪比你大几岁,可惜被李业害死了....如今,杂家在世上可没有亲人了....”张规想起了自己不幸的侄儿,唏嘘不已。朱秀笑着拱手道:“张内侍年长我许多,若不嫌弃,往后私下里,晚辈就敬称您一声张叔。”“这怎么使得!”张规嘴皮子颤动着,“朱军使是郭司徒的心腹部下,前途无量,杂家可受不起朱军使称一声叔....”朱秀笑道:“听闻张叔和郭司徒在太原时就是故交,算起来您也是长辈,当得起这声敬称。”张规嘴唇嗫嚅,眼圈发红,连连点头:“好!好啊!~”张规情绪有些激动,哽咽道:“自从高祖驾崩,太后幽居后宫,这宫里谁还会把杂家放在眼里?杂家的侄儿被李业手下恶奴活生生打死,杂家连句话都不敢说,也没个讨公道的地方....今日承蒙朱军使不嫌弃,还愿意跟杂家亲近.....”张规深深吸口气,擦擦眼角湿润:“往后,私下里杂家就叫你秀哥儿....”“诶~”朱秀咧嘴笑容满面。他听过张规的生平,前半辈子的人生路径也称得上奇遇连连,先是遇上刘知远和李太后夫妇,被他们所救收留身边伺候。随着刘知远开创国基鼎立天下,张规也鸡犬升天,成为备受帝后宠信的内侍省三品少监,掌管宫禁,人前人后地位尊崇,着实风光了一段时间。可惜好景不长,刘知远病故,刘承右继位,李业等人相继掌权,张规也成了过气的红人。难得的是他能不忘旧主恩情,甘心情愿留在李太后身边,陪伴她青灯黄卷度日,也从不与李业一党同流合污。这样的品性,已经比大朝会上站着的绝大多数朝臣强。这样的人,不应该因为他的太监身份而受到蔑视。“时辰不早了,杂家还得赶回去服侍太后用药膳,秀哥儿快些出宫去吧~”又说了会,张规依依不舍地道。“张叔留步,我告辞了!”朱秀揖礼,折身顺着回廊继续往前走。走出一截回头看,发现张规还站在原地,朱秀招招手作别。直到朱秀的身影消失在宫墙阁楼之间,张规才轻轻叹息一声,转身朝坤宁殿走去,孤单的背影在凋梁画栋的宫室之间显得无比落寞....~~~来到位于宣德门右侧的枢密院衙署,验过令符后朱秀径直走到枢密使官房。枢密使官房占地颇大,分为前后两处厅室。朱秀赶到时,见魏仁浦独自坐在前厅喝茶。“魏先生,大帅何在?”朱秀揖礼,在魏仁浦身边坐下。魏仁浦为他斟满一杯茶,笑道:“正和范质在书房谈话,已经快一个时辰了。”朱秀喝口茶,惊讶道:“谈了这么久还没谈完?”魏仁浦慢悠悠地道:“看来你举荐的范质颇合大帅心意,已经很少能有人跟大帅独自会谈这么久了。”朱秀揶揄道:“大帅和范质相见恨晚,魏先生就不怕抢了自己在大帅心目中的地位?”魏仁浦斜瞟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即便如此,某要记恨之人也是你朱秀,谁让你举荐范质,害得魏某失宠!”朱秀撇撇嘴:“大帅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总不能独宠魏先生一人吧!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雨露均分,你好我好大家好!”“噗~”魏仁浦一口香茗喷出,沾得胡须黑袍满身都是。“你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魏仁浦指着他大为恼火。“嘿嘿~狗嘴里本就吐不出象牙,要不魏先生吐一个让在下见识见识?”朱秀嬉笑道。“哈哈~谁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一声豪迈大笑,郭威从屏风后走出,身后跟着面色恭敬的范质。“拜见大帅!”朱秀瞥了眼魏仁浦,笑道:“在下和魏先生闲谈,说到汉光武刘秀三千佳丽于后宫,却独宠皇后阴丽华一事,在下调侃了几句,便惹来魏先生嘲笑。”“哦?”郭威大马金刀地坐下,看看二人,摇头道:“‘仕官当做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刘秀这句话千年来激励了不少有志之士,但其中深意,并非是说阴丽华有多么貌美如花,而是说大丈夫娶妻,当娶一位贤良淑德,有大妇风范,持家有道的妻子。家宅安宁,才有精力建功立业。”朱秀告状似的飞快插嘴道:“魏先生嫉妒阴丽华独占刘秀宠爱,为其他后宫嫔妃抱不平!”魏仁浦瞪大眼睛,恼火地怒视朱秀,咬牙道:“某何时说过此话?”郭威正色道:“军师未免有时偏颇,阴丽华能独占帝宠,绝非凭借美貌,而是其性情宽和仁厚,处事公允,协助刘秀打理后宫,为其联络河北势力,周旋在更始帝和一众藩国郡王之间。有阴丽华相助,刘秀如虎添翼,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其余嫔妃哪有资格与她相比。”魏仁浦咧咧嘴,苦笑着拱手:“大帅教训得是,其实某也是深深敬佩阴丽华的....”说着,魏仁浦还不忘怒瞪朱秀,都是这碎嘴的臭小子告黑状。安静坐在一旁的范质突然轻声道:“可是刘秀废郭圣通改立阴丽华为后,难免有过河拆桥的嫌疑,给世人留下薄情寡义的印象。当初若非北地郭氏相助,刘秀难以短时间内在河北立足。郭圣通生下长子刘疆,刘秀废后废太子,引得国本动荡,谣言四起,若非刘疆母子审时度势主动退让,刘秀光武中兴的大业,恐怕要出现变故....”郭威皱了皱眉,沉声道:“郭圣通气量狭小,常对刘秀心存怨怼,如此愚妇岂配母仪天下?”范质温言细语地反驳道:“郭圣通和刘秀成婚之初,也是一位贤惠守礼,相夫教子的贤德大妇,若无她在刘秀和河北势力之间作为纽带,刘秀岂能轻易地收复真定派兵马?郭圣通性情变化,也是在刘秀表现出要废立太子的意愿之后。郭圣通可以允许自己的丈夫宠爱新欢,但不允许自己的长子被废黜,这也是人之常情。废长立幼本就是祸乱之始,秦之扶苏,隋之杨勇,都是典型代表....”郭威眉头愈发深了,似乎在这件事上与范质意见相左,不悦道:“那太宗世民和隐太子建成又如何论?若无太宗玄武门之变,何来大唐二百八十九年基业?”范质语气依旧温和,但言辞却颇为犀利,毫不客气地反问道:“郭公如何知道建成继位为君,大唐的局面就一定会变差?说不定建成继位,大唐就可以避免武周乱国,李唐子弟遭屠戮的惨剧也说不定。”郭威虎目一瞪,气呼呼地道:“《高祖实录》说建成是个暴戾不仁、性情乖张之徒!”范质微微一笑,带着澹澹讥讽:“《高祖实录》是《起居注》的删改般,乃是房玄龄和许敬宗在太宗的逼迫下修订所成,其中内容不足以取信。郭公想知道建成为人如何,还要查阅温大雅所作的第一手《大唐创业起居注》....”郭威面皮颤了颤,恼火地瞪着范质。魏仁浦满脸苦笑,想劝说又不知从何处开口。朱秀看看范质,又看看郭威,咧咧嘴哭笑不得。万万没想到俩人会因为这个话题产生争执。郭威读过的史书一定没有范质多,温大雅着作的《大唐创业起居注》或许郭威连听都没听过。朱秀知道,郭威一直对李世民很崇拜,这一点上,柴荣受了他的影响。郭大爷盲目追星,必定会和饱读史书,秉持公正看待历史人物的范质产生冲突。魏仁浦瞪了瞪朱秀,都怪这小子挑起话题,惹得郭威和范质观念冲突。要论动手打架,十个范质捆一起也不够郭大爷热身。可要论辩论,郭大爷浑身长嘴也说不过范质。朱秀满眼担忧地看着他们,生怕郭大爷恼怒之下暴揍范质。原本二人谈了一个多时辰,应该是相谈甚欢,一见如故,可别因为政见不同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