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日,史匡威的伤势没有大碍,精神好转许多。
自从一年多前,县城动乱受伤后,他的身子骨差了许多,享清福久了,人也变得懒散娇气,明明手掌受伤,不影响日常行走,还非得每日把朱秀叫来,搀扶他在花园里走走。
朱秀要是不理会,他就赖在办公的官房不走,插科打诨处处惹人嫌弃,总之就是不让朱秀清闲。
拗不过他,朱秀只得每日处理完公务,匆匆赶到后宅,陪着他在花园里散步,池塘边垂钓,闲聊解闷。
魏虎也日日过来探视,三人凑一块倒也有说有笑。
自那日意外后,朱秀和魏虎表面看上去恢复和睦,对于之前陇山关的事,谁也不再提半句。
原本史匡威打算让魏虎去驻守折墌城,这几日却像是忘记此事,不提半个字。
而魏虎留在折墌城的千余嫡系人马,究竟要如何处置,魏虎没问,史匡威也没说。
许多敏感话题大家三缄其口,默契绕过。
表面上看,的确一副和谐相处,其乐融融的景象。
但实际上,只是把矛盾摁在水中,没有浮于表面而已。
气氛看似融洽,敏锐之人却能觉察到些许怪异。
就好似一群拿刀子的人,手藏在身后,参加假面舞会。
这日,朱秀和史匡威坐在后园池塘边,各自抬着一根竹竿在钓鱼。
朱秀的鱼篓里已有两条红鲤,史匡威的鱼篓里空空如也。
“娘嘞~你小子的鱼饵吃了又不能化龙,怎么这群蠢鱼一个劲地往你钩子上凑?老子这边怎地一条也没有?”
史匡威见朱秀鱼竿一抖,又有一条红灿灿的锦鲤上钩,羡慕又嫉妒地骂咧起来。
朱秀重新挂上鱼饵,落入水中,很快鱼群便蜂拥而至,以他鱼钩垂落为中心,红鲤白鲤花鲤围拢一圈。
“我这是朱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你目的性太强,鱼儿都怕你,吓跑了~”
朱秀得意洋洋地吹嘘着,偷偷伸手在脚边放着的布袋里抓了一把酒糟,趁老史不注意,撒入水里,在鱼钩垂落的水面附近打窝子。
史匡威钓鱼哪里懂得这些,见鱼儿发疯似的往朱秀鱼钩周围挤,越发眼红恼火,死死瞪着自己身前平静的水面,嘴里嘀咕骂咧不停。
朱秀鱼竿一抖,又有一条一斤多重的白鲤落入鱼篓。
史匡威气红眼,鱼竿一扔怒骂:“不钓啦!老子待会要吃全鱼宴!”
朱秀嘚瑟地指指鱼篓,摊开手掌:“五十贯,愿赌服输!”
老史脸皮颤颤,黑着脸道:“老子哪有这么多现钱?去账房划账!”
朱秀嬉笑道:“只要你别赖账就行!”
“老子好歹也是一镇节度,封疆大吏,区区五十贯,怎会赖账?”老史气鼓鼓地嚷嚷,只是闪烁的眼神似乎有些底气不足。
俩人往后宅走去,自有仆从来收拾渔具。
四下里无人,老史忽地凑近道:“朱小子,跟你商量个事。”
朱秀瞥他一眼,嗯哼一声。
“这个....”老史搓搓手,“我寻思着,让魏虎麾下千余人马留守折墌城,就让那个庞广胜负责统带,如何?”
朱秀道:“先前不是说,要将这支人马打散重组,并入牙军?”
史匡威为难道:“那些人毕竟跟随魏虎多年,又都是彰义军老卒,贸然打散裁撤,只怕会引得军心浮动,让外界遐想联翩,不利于全军稳定。”
顿了顿,他又吞吞吐吐地道:“我的意思,既然决定宽恕魏虎的罪过,就再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没了这支人马,他今后在彰义军难以立足....”
见朱秀皱眉思考,史匡威又急忙道:“往后这支兵马要想调动,一定得经过节度府传下手令,咱们把规矩讲明白,魏虎他会接受的。”
“魏虎本人如何处置?”朱秀问道。
史匡威含糊地道:“还是....还是让他留在军中,留在县城,牙帅职位不变,但是不能私自调动兵马....”
朱秀听明白了,老史心里根本不想惩处魏虎,在他看来,几日前书房里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已经算是严惩过了。
就连原本说定的,暂时在彰义军内部宣布,魏虎卸下牙帅职务,以示惩戒,老史也不太愿意。
朱秀心中轻叹,魏虎在他心里分量,可见一斑。
“可以!”朱秀没多考虑,点头答应,“你是节帅,自当由你说了算。”
史匡威大喜,用力一把抱住朱秀,哇咔咔大笑:“还是你小子最懂老子心思!谢啦!哈哈~~”
朱秀嫌弃地挣脱开,正色道:“你当真觉得魏虎会收手?他的野心,你应该比我更了解!”
老史愣了愣,收敛笑容,沉思片刻,犹豫着道:“那日,咱爷仨已经把话讲明白,相信魏虎会想清楚的。他对我、对彰义军还是有一份情义在,不会闹得太过火....”
朱秀微微一笑:“我听你的就是了。只不过说句实话,我还是不信他!”
史匡威叹口气,幽幽道:“不论如何,我不希望你二人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朱秀笑道:“再过两日我打算去一趟农垦区,与符娘子和雁儿小住一段时间。符娘子来泾州做客,我却抽不脱身陪陪人家,实在不礼貌,也该尽尽地主之谊。”
史匡威点点头:“倒也是,你只管去....”
想到些什么,史匡威眉头一拧,警惕地瞪着他:“警告你小子,招待符娘子自然没问题,但可得注意分寸,不可失了礼节,要是敢招待到床上去,老子打断你三条腿!”
朱秀老脸腾一下红了,狠狠怒视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岂是那般龌龊之人?”
老史哼哼唧唧:“人家符娘子自然是大家闺秀,瞧不上你,就怕你小子色胆包天,花言巧语施诡计,害得符娘子一不小心着了你的道....
对了,还有雁儿!你招待符娘子,也不许冷落了雁儿!你二人相处也得注意尺度,成婚前绝不可以....那啥!”
朱秀气得浑身哆嗦,老史这王八蛋思想也太污了些。
正说着,严平急匆匆找来,见礼后急切道:“少使君,盐厂出了些问题,陶文举有要事禀报!”
朱秀佯装惊讶道:“出了什么事?”
严平轻声道:“好像是盐厂与镇海营交接账目出现差错,最近一批盐没有及时交到镇海营手里,毕镇海派人询问,和陶文举产生争执,双方各执一词相互推诿。
毕镇海派人回来禀报,说是要当着少使君的面,状告陶文举私自挪用盐款,无故罚没盐厂工人工钱,收入自己囊中....陶文举也从盐厂赶回,说是要面见少使君自辩。
属下接到毕镇海传讯,第一时间封存盐厂账目,派人严密护送回来,交由少使君过目!”
朱秀惊怒道:“好个陶文举!谁给他的胆子,竟敢贪污公款?”
史匡威却不以为然:“别急,先调查清楚再说。盐厂利润丰厚,每月进出账目巨大,任谁看了都会心痒,稍微从中抠出一些,就能大赚一笔。
陶文举管账还是不错的,查清楚,要是没有大罪过,稍加警告也就行了....”
朱秀严肃道:“账目问题涉及全军利益,盐厂目前是彰义军的重要财源,一定不能出现差错!我早就说过,谁敢妄动盐厂账目,一经查实绝不轻饶!陶文举要是敢瞒上欺下,私自捞钱,我一定斩了他!”
老史吓一跳:“不至于吧?又不是造反?贪图几个小钱而已!”
朱秀冷声道:“无规矩不成方圆!先把事情查清楚再说!”
朱秀和严平告辞匆匆离开,史匡威担心朱秀当真一怒之下斩了陶文举,想想还是赶过去瞧瞧。
办公房内,陶文举和一名镇海营军士恭候着,相互瞪眼怒视。
朱秀和史匡威进屋,陶文举脸一垮,噗通跪地,满脸戚然,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军士躬身抱拳,恼火低喝一句:“无耻!”
朱秀请老史坐上主位,自己坐在一旁。
看了眼军士,朱秀认出他是第一批镇海营老卒,毕镇海亲自招募的乡邻。
“你是葛大头吧?”朱秀脸色缓和几分。
军士一愣,万没想到少使君还能记得自己的姓名,激动地单膝跪地:“小人葛洪拜见少使君!因小人脑袋大,弟兄们都打趣叫小人葛大头,没想到少使君还记得....”
朱秀笑道:“你们在鄜州的生意如何?”
葛洪笑道:“好着哩!货一到,没几日就卖空!如今毕爷的名声,在鄜州坊州那叫一个响亮!谁不知道毕爷手里盐多,价格实惠,买卖做的厚道!不管是卖官盐的还是卖私盐的,都找咱们拿货。现在,黑白两道都管毕爷叫‘盐王’!”
朱秀咧咧嘴,这个诨号可真够土味的。
史匡威大笑:“好个毕镇海!好个盐王!”
朱秀叮嘱道:“生意固然重要,但你们的安危更重要。回去告诉毕镇海,现在朝廷已经将他列为通缉要犯,京兆、河南两府十六州全境通缉,海捕文书张贴得到处都是,他的人头值十万贯赏钱,切记要多加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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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意宁可不做,但你们这些撒在外边的镇海营弟兄,一定要一个不落地给我平安回来!”
葛洪哽咽道:“少使君的嘱托,小人一定转告大统领!也请少使君放心,大统领说了,咱们镇海营担着彰义军的钱袋子,不能出半点差错!少使君厚待镇海营,镇海营必定不负少使君重托!”
朱秀示意葛洪起身回话。
史匡威暗暗感慨,朱秀这小子笼络人心可不得了,把毕镇海和鱼龙混杂的镇海营收拾的服服帖帖。
镇海营担子重,既是彰义军的钱袋子,又要负责配合藏锋营打探消息。
镇海营也是最能锻炼人的队伍,常年在外奔波劳碌,负责畅通盐路,打着盐枭旗号与各方势力打交道,的确不容易。
毕镇海如今可是关中、陇右最大的盐枭,开封朝廷指名要擒拿的贼首。
为了保住彰义军贩盐生意,不得不把毕镇海塑造成一个手眼通天的大盐枭,让他与彰义军彻底划清界限,以盐枭名义活动。
毕镇海和镇海营,为彰义军的振兴大业付出太多。
所以朱秀对镇海营的家眷格外厚待,让他们能够安心在外效力。
“事情我大概知道了,都说说,具体怎么回事?”朱秀问道。
葛洪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严平接过转呈朱秀。
信是毕镇海亲笔写的,状告陶文举在账目上动手脚,镇海营上缴的盐款,与他记录在册的数目对不上,有中饱私囊的嫌疑。
朱秀看罢大怒,狠狠将信摔下:“毕镇海信中所言,你如何解释?”
陶文举慌忙捡起信,一目十行扫过,浑身颤抖起来,俯首惊惧道:“毕镇海诬陷卑职!卑职兢兢业业,从不敢捞取半分利益!请少使君明鉴!”
葛洪愤怒不已,红着眼道:“上一批盐款,经过你手之后,足足少了四百六十贯!你拿短缺的账目让我们大统领签字,这字要是签了,岂不说明这笔钱是在我镇海营手里少的?
我们上缴的盐款,每一文钱都是弟兄们拿命换来的!你竟敢私自截留,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不成?”
陶文举汗如雨下,却还在强自狡辩:“我经手的盐款绝对没有差错,你镇海营明明只上缴这些,却偏说多出四百六十贯!哼~谁知道毕镇海在外边干些什么?说不定花天酒地,四处买田建宅子,打算脱离彰义军自己过逍遥日子去....”
葛洪气得浑身发抖,通红眼眶怒吼:“大统领带领弟兄们奔波劳碌,辗转各州县,你却在背后捅刀子诬陷!”
两人面红耳赤地争吵起来,朱秀面无表情地听着,也不制止。
史匡威见争吵愈演愈烈,也是头疼不已地拍打脑门。
“朱小子,你说这该怎么办?”史匡威捅捅他小声道。
朱秀面沉如水:“不急,等盐厂账簿送来,我亲自查验再说。”
史匡威嘀咕道:“以毕镇海的为人,应该不会做出贪墨钱财的事,难道真是陶文举?要真是他,你打算怎么办?”
朱秀双眸透射厉芒:“盐厂是彰义军的利益根基所在,谁敢伸手谋私,就杀谁!”
史匡威咧咧嘴,他知道朱秀的脾气,触及底线的事情绝对没有商量的余地。
老史同情地看向陶文举,希望他自求多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