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立春刚过,绵绵春雨如约而至。
在朝廷报丧的邸报送入安定县第二日,薛氏老太爷薛倧也溘然长逝。
节度府为先皇服丧,薛家大宅也为薛老太爷举办隆重丧事。
史匡威在府中换上麻衣丧服,冲着开封方向跪拜,假惺惺地哭悼一番,直接去了薛家大宅吊唁。
薛家人见史匡威穿丧服前来,觉得十分诧异。
老史煞有介事地宣称,自己是薛倧老太爷的晚辈,如何如何地敬仰薛老太爷,当年薛老太爷又是如何如何地教导自己。
老史在薛家灵堂对薛老太爷跪拜痛哭,鼻涕眼泪糊一脸,甚至比哭丧先皇驾崩还要入戏三分。
薛氏兄弟也对老史感激地行家属答谢礼,双方客客气气还不忘相互劝慰一番。
暗地里水火不容,刺刀相拼,丝毫不影响表面上的谈笑风生。
朱秀本想跟去吊唁,却被薛修亮红着眼睛厉声呵退。
不知情的,还以为他和朱秀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朱秀当然不会自找没趣,骑上黑蛋带着马三,拐个弯直奔判官宋参家里。
在朱秀前往良原之前,宋参和裴缙就相继告病在家,节度府的运转因此大受影响,朱秀累成狗才能勉强维系节度府各项工作的正常开展。
宋参和裴缙撂挑子不干,最恶劣的影响是导致节度府属官人心惶惶,各种流言蜚语满天飞,底下大小官吏人心浮躁,无法安心做事。
节度府想要安抚人心,争取底下大小官吏的支持,必须将宋参和裴缙争取到手。
否则史匡威的节度职权只能限于牙军,甚至还出不了节度府。
除非发动一场大战,将薛家和所有投效薛家的官员清洗干净。
如此一来,彰义镇对内元气大伤,对外或许会招致朝廷的强烈镇压,史家在彰义的人望民心,也将不复存在。
朱秀知道自己此行职责深重,本想好好打听,宋参平素里的喜好,看看能不能投其所好。
令他失望的是,宋参自从担任判官以来,除了到节度府官房办公,其余时候大多深居简出,几乎不参加任何宴饮交际,就连薛家邀请他到府上做客,也是能推就推。
宋参算是薛家和史匡威围绕判官职位斗争妥协的产物,因为他是外州人,在彰义镇没有根基。
而他也有一身真才实学,能力不俗,将钱粮府库之事打理的井井有条,节度府和薛氏都离不开他。
宋参表面上是居间派,实则还是倾向于薛氏,毕竟在彰义镇内部,除了牙军被史匡威牢牢掌握,其余权力还是薛氏占上风。
登门造访有求于人,却不知道事主有何喜好,朱秀想来想去也不知该送些什么礼物,干脆带上几斤白盐,聊表心意。
一座寻常宅第正门前,马三扣响门环,不一会,一名老仆拉开门闩,狭开缝隙打量登门之人。
道明来意,老仆道了句稍等,进去禀报,过了会,宋参匆匆赶来迎接。
“不知朱掌书记光临,宋某有失远迎,快请!”
一身素服的宋参仍旧笑眯眯的一团和气,打开中门礼迎。
“宋先生客气啦,如今我已被节帅免去掌书记之职,先生还是直呼我姓名好了,免得惹人耻笑。”
朱秀拱拱手满脸戚戚然。
“朱少郎。”宋参微笑,心里却一阵腹诽。
节度府对外宣称将你下狱问罪,怎地不见你老老实实待在监牢,还整日里骑驴四处溜达,惹得薛修亮几次跑到节度府抗议。
这朱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着实坏滴很。
宋参引着朱秀到了堂屋,这座宅子就是一处普通的两进院,跟薛家大宅完全不可比。
一路走来也没见几个仆从,春寒料峭的天气,也不见宋参披件皮氅,只穿一件缀补丁的袄衣。
进了堂屋,朱秀看见几只大箱子放在墙角,箱子上还绑缚红绳。
一张礼贴搁在案几上,宋参拿过随手递给老仆,让他下去备茶。
“昨晚薛司马造访寒舍,还未来得及收拾,朱少郎见谅。”宋参淡笑着说了句。
朱秀干笑两声,大大方方让马三将装白盐的口袋送上:“上好的白盐,还请宋先生笑纳。”
宋参看了看,捋须笑呵呵地道:“某在安定住了许久,也算半个泾州人,如今还是第一次吃到泾州自己产的盐,个中滋味,当真值得回味!”
“谁说不是呢!”朱秀感慨,“彰义百姓苦于缺盐,日子艰辛,往后,我们就能吃到自己产的白盐,再也不用拿辛苦种出的粮食,去换外州掺了砂砾的杂盐。”
宋参道:“若有盐利在手,彰义镇将来的发展不可限量!”
朱秀笑道:“宋先生担任判官多年,精于税赋之事,盐利进项若交到先生手中,必能为彰义军精打细算,积攒家底。”
宋参摇摇头笑道:“某才疏学浅,只怕难当重任。”
“呵呵,先生过谦了。”
宋参微笑以对,默然不语。
朱秀坦然道:“以先生之智,不用我说,也能知晓我来意。如今薛氏想取代史家做彰义之主,薛氏所依仗者,在内,无外乎钱粮,在外,无非是和定难军还有凤翔节度使焦继勋的姻亲关系。
而今节度府手握盐利,无疑断薛氏一臂,迫使其不能通过贩卖高价盐盘剥百姓,牙军的粮饷供给也不再需要薛家。定难军和焦继勋毕竟是外镇,就算有心支持薛氏,也不可能明目张胆以武力胁迫。
毕竟上头还有朝廷管辖,藩镇私相攻伐,绝对不会被朝廷所允许。”
宋参含笑点头,听得极为仔细。
朱秀又道:“眼下,宋先生掌握府库大权,你手里的两千多石粮食,就是牙军军心稳定的基石。在夏粮收获之前,这些粮食至关重要。节帅请先生以彰义军民为重,在此关键时刻,千万不要误入歧途。”
宋参捻须轻笑道:“朱少郎这番忠告之言,却比不上薛司马说的好听。”
朱秀哑然失笑,指着墙角几只大箱子道:“只怕礼物也比不上薛氏给的丰厚吧!可先生为何还是不肯将府库钥匙交给薛氏?”
宋参目光微闪,笑道:“朱少郎不妨猜一猜,为何?”
朱秀拱手,肃然道:“因为宋先生乃真正的有识之士!你知道如果薛氏掌权,必然不会长久!对彰义军民来说,无疑一场灾难!”
宋参笑容逐渐收敛,沉默片刻道:“为何如此说?”
朱秀起身,带着几分悲痛道:“薛氏为一己私利,竟然忍心用高价盐盘剥百姓长达数年之久,对民生疾苦视若无睹!就算让其掌权,终究也不过穷两州之民,富薛氏一家之私!如此不恤百姓之人,如何能做彰义之主?”
宋参低垂眼皮,默不作声。
朱秀紧接着道:“薛氏争权,不过是想攀高位,为家族谋私,何尝真正为彰义百姓考虑过?宋先生也是苦寒出身,当年以弱冠之龄高中进士,一篇《取定荆南策》也曾轰动洛阳,如今怎会俯首于薛氏这样,鼠目寸光、为富不仁的土豪劣绅?”
宋参嘴唇嗫嚅,满脸动容,不禁讶然:“你...你怎知我旧时所作?”
朱秀微微一笑,当即摇头晃脑背诵几句:“‘荆南地狭,扼居南北要冲,高氏无德,岂能窃之长久?朝廷当发王师以定之,北连南阳,南抵沅岳,进逼伪楚,西慑川蜀....此诚三军将士之盼,兆民之望也....’”
宋参颇有些坐立不安,脸色赧红,连连拱手道:“惭愧惭愧,宋某当时年轻识浅,不知天高地厚,因一时激愤对朝政出言不逊....”
朱秀摇摇头,严肃道:“宋先生此言差矣!这篇文章固然有偏颇之处,却字字流露满腔热血,尽显我辈青年平定天下之豪情壮志!此文章一出,一时间洛阳纸贵,宋先生名动帝京,堪为士林当中,有志青年之表率....”
朱秀一通天花乱坠的吹捧,听得宋参头皮发麻,慌乱起身摆手,满脸涨红:“且住且住!朱少郎谬赞了!某当时因这篇文章,得罪了时任太师、权臣安重诲,下了大狱,得亏友人多方求助,方才免于一死。文章也被安重诲下令销毁,不得流传....当时宋某只是一介狂妄书生,哪里当得起朱少郎如此夸赞!”
“呃....”
朱秀意犹未尽地咂咂嘴,丝毫不为自己的彩虹屁攻势感到羞愧,正色道:“不管怎么说,宋先生当年能写出此文章,足以担得起忧国忧民四字!为何如今坐视薛氏荼毒百姓而袖手旁观?”
宋参神情变幻,颇有几分愧疚之色,长长地叹息一声:
“世道艰难,求活尚且不易,又有何能力胸怀天下?”
朱秀庄重地道:“恩师曾于我临行前相赠四字,今日便转赠先生!”
宋参怔了怔,不自觉地站直身子,拱手作聆听状:“不知是哪四字?”
朱秀一字一句吐出,字字如千斤之石,掷地有声:
“不~忘~初~心!”
宋参嘴唇嚅动,眼圈泛红,喉咙里似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出。
“宋参...受教了!”宋参朝朱秀长揖及地。
朱秀侧过半边身子,只肯受他半礼,微笑道:“先生不必多礼,快快请起!此言乃恩师所赐,今日送给先生,在下斗胆,替恩师领受半礼!”
“应该的,应该的!”宋参擦拭眼角。
眼看火候差不多了,朱秀笑道:“在下一番肺腑之言,先生当知助薛氏犹如助纣为虐,助史节帅才不失我辈士人为民请命之初心。”
宋参笑着颔首:“知道了,知道了,朱少郎所言,某深以为然!”
朱秀大喜,笑容愈发灿烂了:“宋先生答应此后与薛氏划清界限,一心一意为史节帅效力?既如此,还请先生将府库钥匙交予我~”
朱秀期待满满地伸出手。
宋参摇头:“朱少郎恕罪,某还是不能给你。”
朱秀笑容僵住,正要恼火质问,宋参满脸苦涩地道:“非是宋某不辨是非,实在是身不由己。”
宋参指着墙角几只箱子:“朱少郎可知,箱子里是何物?”
朱秀不屑道:“无外乎金银财帛。”
宋参摇摇头,拉着他走到一旁,揭开箱子,一股浓厚的草药味扑鼻而来。
“嘶~这些,全都是药材?”
朱秀震惊了,几口大箱子,全都装满了各种各样的药材,只怕有几十斤重,宋参这是拿药当饭吃呐?
“不错。”宋参苦笑,哀戚道:“某自幼家贫,父亲早故,由寡母独自拉扯长大,辛苦供我读书。不论是当年郓州考贡举,还是参加洛阳省试,母亲都陪伴在身边。如今家母年迈,重病在身,需要靠大量药材维系性命。
这些年来,全靠薛氏相助,才能勉力保证家母每月药材消耗....薛氏所为某并非不知情,只是管不了,也不能管....某助薛氏掌理钱粮赋税,薛氏为我母聘请名医诊治,供应一切所需药材....某不欠薛氏,却离不开薛氏....”
朱秀哑口无言,原来这才是宋参不愿投效史匡威的根本原因。
看看几口大箱子满当当的药材,其中大多数不算名贵,但用量太大,还要保证按时供应,整个彰义镇,只有薛氏依靠稳定的通商渠道能弄到手。
“朱少郎还是走吧,宋某眼下唯有两不相帮,才能勉强维持局势稳定。府库屯粮至关重要,交给任何一方,都会引起另一方极大震动,务必慎重....”
宋参叹口气,揖礼以示送客。
朱秀摇头冷笑道:“连李光波都死了,难道宋先生还以为局面能稳定得了?”
宋参神情变幻,终究还是摇摇头坐下,阖眼不语。
“阿郎!阿郎!不好啦,老夫人又犯病了,您快去瞧瞧!”忽地,老仆在堂屋外急切喊叫。
宋参大惊失色,一阵风似的冲出屋,往后宅跑去。
朱秀犹豫了会,跟上去瞧瞧。
后宅一间向阳的卧房,隔着老远就能闻到浓浓汤药味,院子里两个仆妇,正忙着熬煮草药。
进到屋中,只见炕头上垫着厚厚的褥子,一名老妇平躺,身上原本盖着的羊毛毡子掀开,露出穿单衣,瘦骨如柴的干瘪身子。
老妇眼窝凹陷,面色蜡黄,脖颈长有紫斑,双膝变形外翻,小腿浮肿,腿上有大面积淤点。
“娘~娘~”宋参低声呼唤着,端过一碗汤药,小心翼翼地一勺勺喂入老妇口中。
朱秀凑近看了看,只见老妇牙槽发黑,大多空空,牙齿脱落许多,牙龈出血不止。
喝了些汤药下肚,老妇浓重剧烈的喘气声才得以减弱些。
“宋先生,敢问老夫人是什么病?”朱秀小声道。
宋参轻轻擦拭老母嘴边药渍,叹道:“许多大夫瞧过,无人说得清具体病症,只能用些补气养血、清淤止痛的方子,多年来,一直不见好转。”
“老夫人高寿?”
“不过五十二岁,差不多十年前开始发病,起初不太在意,没想到越来越严重....”宋参语气低沉,充满懊悔痛苦。
朱秀吃惊,才五十二岁,竟然衰老的像七八十。
朱秀仔细观察宋母症状,忽地道:“老夫人发病之初,是否经常情绪激动、暴躁易怒,体热呕吐,还会出现腹泻症状?再往后,经常容易受凉寒热,若是有个小伤口什么的,也流血不止,难以愈合?”
宋参端药碗的手颤了颤,猛地转过身,声音发颤:“你....你如何会知道?家母最初发病时的症状,与你所说完全一致!”
“唔...”朱秀没有立即回话,陷入沉思。
宋参扔下碗,状若疯魔般冲到朱秀面前,抓住他的胳膊,急的语无伦次:“莫非你也精通医术?尊师四有...四有先生,乃一代名士,他...他知道这是何病?能否治好?”
朱秀忙安抚道:“宋先生稍安勿躁!在下不懂医术,恩师也不擅长此道。只是知道几个偏方,说不定对老夫人的病症有效果....”
宋参瞪着一双泛红的眼睛,怔怔了看着他,噗通一声跪下:“若朱少郎能治好家母,或者...或者让她减轻病痛,宋某愿做牛做马,任听驱使!”
“宋先生言重了,快快请起!”
朱秀赶紧将他扶起,“我记得恩师曾介绍过几种疑难杂症,看症状,与老夫人的有些相似。但终究没有验证过,我也不敢肯定能否见效,且容我回去想想,准备一番。”
宋参哽咽着点头,好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老母病重,时时忍受折磨,但凡有丁点希望,他都愿意尝试。
昏昏沉沉的宋母再度痛苦地浑身发颤,宋参急忙回身照拂。
朱秀又待了会,叹口气悄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