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秀刚出御帐,一条黑毛胳膊从旁伸出,轻轻勒住他的脖颈。
刚要惊恐大喊,李重进的黑脸出现在眼前,身后是不紧不慢跟来的张永德。
“陛下同意撤军啦?”李重进小声道,往御帐内偷瞟,搂着朱秀朝远处走。
朱秀奋力推开他的胳膊,恼火地怒瞪一眼,撇撇嘴嗯了声。
“你小子出马,总算没让哥哥们失望!”李重进嬉笑道。
张永德也笑道:“文才劝说陛下退兵有功,众将和百官都会铭记在心,于国而言,可是大功一件啊!”
朱秀朝二人伸出手:“两位兄长,拿来吧?”
二人相视一眼,狐疑道:“什么?”
朱秀道:“你二人自己不敢跟陛下进言,就来怂恿我当出头鸟!二位兄长,一位执掌殿前亲军,一位坐侍卫亲军司第三把交椅,皆是统兵大将,手下将领众多,底下人逼你们,你们就来逼小弟我!现在事情办妥了,总该给些好处,否则也太不够意思了!”
两个家伙面面相觑,李重进瞪眼道:“你小子想要什么?”
朱秀摩挲下巴,“让我想想,这样吧,我虎翼军此次折损严重,你二人就从各自麾下抽调些兵马填补缺额,如何?”
李重进干笑一声,吞吞吐吐地道:“这个嘛,侍卫亲军兵马建制变动也不是我一人说了算,做不得主,等回开封,陛下和枢密院商讨过后才能决定......”
张永德较为实诚,说道:“殿前亲军建制更是混乱,陛下已经决心回京后尽快开展整军工作,各军如何安排,还有待商榷。”
朱秀两手一摊,“如此说来,两位哥哥是不愿帮忙?退兵之事本就是陛下心中一根刺,谁碰谁倒霉,你们两个把我往火坑里推,就不怕惹恼陛下,砍我脑袋?
平时满口兄弟义气,两肋插刀,真到了关键时候,就插兄弟两刀?你们两个当哥哥的,对小弟我可真够意思!”
一番话说得李重进面红耳赤,张永德更是满脸愧色。
李重进都囔道:“陛下再恼,又怎会砍你脑袋?顶多是发发火,叱责一顿罢了....”
朱秀斜眼冷笑:“说得轻松,你怎么不出头?”
李重进搓着手,讪讪道:“哥哥嘴笨,怕说错话,不如你伶牙俐齿....”
朱秀鄙夷地重重冷哼一声,李重进自知理亏,只能赔笑脸。
张永德愧疚道:“此次逼你出头,确实是我二人不厚道!抱歉~”
张永德诚恳地抱拳,表示歉意。
朱秀斜瞅李重进,满脸讥笑:“瞧瞧人家张驸马,这才是当兄长的样子,哪像某些人,平时吆五喝六,遇上麻烦就缩朝后,逼自家兄弟打头阵!”
李重进一张黑脸黑里透红,满是羞愤,捏着拳头咬牙切齿,又无言反驳。
朱秀摇头道:“反正这次算你二人欠我人情,我也不要其他,虎翼军缺额,你们得想办法给我补齐!”
李重进嚷嚷道:“这次征伐河东,你小子虽说没有亲自指挥作战,但江猪岭和凋黄岭两场大功全赖你筹划在先,调度有方,巴公原大战又和刘词老将军及时赶到,立功不少,回到开封肯定大受封赏,这虎翼军都指挥使的位子,只怕坐不长久。”
朱秀撇嘴道:“还没影的事,谁知道?你可别忘了,虎翼军是你我一手组建,如今河东一场会战,打得缺胳膊少腿,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李重进搔搔头,“虎翼军虽是侍卫司统辖,但没有陛下旨意和枢密院调令,谁也不敢擅自改建。”
“我不管,你得想办法办妥此事!”朱秀耍起无赖。
张永德想了想笑道:“此事你不用着急,陛下有意整顿禁军,虎翼军如何改建还不得而知。你擅长练兵,此次又立下大功,我估计陛下会升你入侍卫司或殿前亲军,到时候整顿禁军少不了你参与。”
朱秀眨巴眼:“我资历浅,恐怕没有资格插手此事?”
李重进道:“赵大耳那厮都能一跃当上殿前亲军都虞候,你凭何不能?再说有我二人保荐,你进入殿前亲军或是侍卫司,还不是板上钉钉?”
朱秀心中窃喜,面上装出一副迟疑样,“两位哥哥,这次不会诓骗小弟吧?”
李重进拍胸脯道:“放心!这事儿包在我俩身上!”
张永德也笑道:“就算为还人情,这忙我二人也会帮到底!”
朱秀咧嘴一笑:“如此,就多谢两位哥哥了!”
又驻足谈笑了一阵,二人告辞离去,把退兵旨意传喻全军。
朱秀目送二人远去,暗暗攥紧拳头。
他不惜胡搅蛮缠,向二人讨要人情,目的可不只是要补齐虎翼军缺额。
更重要的是,他要找机会插手即将展开的禁军大整顿!
巴公原大战胜果辉煌,却也让柴荣清楚看见禁军短板。
建制混乱,指挥不力,兵员素质良莠不齐,将领军官能力、品性差距过大,根本无法胜任戍卫天子和京畿的重任。
柴荣私底下,已经不止一次流露过,回京后要大力整顿禁军的意思。
身为亲信,张永德、李重进、朱秀等人对天子的心思最清楚不过。
重整后的大周禁军,一定是这天下最强的军事力量之一。
主导此事,能快速提升军中资历和威望,朱秀当然不能放过!
历史上赵大是如何发家的,朱秀很清楚,这或许是这个时代,最快速接近那个位子的捷径!
只是整顿禁军毕竟事关重大,柴荣心中也只是有个大概轮廓,还要等回开封,召集高阶将领和枢密院官员详细商讨。
这件事极其敏感,柴荣不提,朱秀自然不能明着要求参与其中。
借张永德和李重进之口,保荐他进入殿前亲军和侍卫司,之后才能光明正大插手整军。
填补虎翼军缺额,不过是他用来套话的借口而已。
张永德和李重进身为禁军统帅,如何整军,有哪些人参与,他们的意见至关重要,有他们帮忙说话,柴荣一定会认真考虑的。
朱秀回身远眺数里地之外的太原城,饱受战火摧残的雄伟坚城屹立在卷云翻滚的天穹之下。
朱秀知道,这次退兵,周军许多年之内,都不会再踏足此地。
不知下次有大军到来时,又会是怎样一副场面....
朱秀驻足原地,默默叹口气,收拾心情,准备回营打点行装。
“朱县公留步!”刚从马房兵士手里接过缰绳,身后传来呼喊声。
回头一望,是折德扆带着几个亲兵赶来,那位扮作亲兵的折家娘子也在其中,睁着一双乌熘熘眼睛好奇地望着他。
“折将军!”朱秀忙揖礼。
折德扆摁下他的手,笑道:“方才御帐里,多谢文才提点。”
朱秀忙道:“折将军说的哪里话,在场众人里,无人比折将军更清楚契丹情况,请折将军说话,为众人介绍,本就是理所应当!”
折德扆爽朗一笑,也就没有再提。
他早就听闻,朱秀自小被契丹人掳到幽燕,师从檀州隐士,学得一身奇技,对契丹人的了解,比他只多不少。
如果朱秀愿意,大可以自己来介绍有关耶律挞烈的情况,用不着问他。
朱秀特意把机会让给他,是为了加深陛下和在场众将对他的了解。
毕竟折家名头虽大,但世居偏远之地的府州,中原朝廷对折家其实并不了解,大多数朝堂重臣,也只是听闻其名,未见过其人。
折家从不参与中原政权争斗,不管谁人当皇帝,折家都对此表示效忠,再加上折家世代抗击契丹人,积累下莫大名望,中原朝廷一向对折家表示敬重,有所优待。
折德扆能面见天子的机会不多,朱秀故意让他多说话多露脸,也是出自好心,折德扆心里很清楚。
“陛下退兵,实乃顺势而为,三军将士欢声雷动,足以见到此举应合人心。
只是,进兵易,退兵难,还需做好万全准备。”折德扆提醒道。
朱秀笑道:“折将军放心,此番衷言一定让陛下知道。”
折德扆坦然道:“某没有故意邀功的意思,只是出于军略考虑。北汉兵不会让周军轻易抽身,须得加以提防。”
朱秀道:“今晚陛下召集众将商讨退兵事项,到时候就请折将军进言。”
折德扆迟疑了下,道:“某毕竟是地方将领,位卑言轻,让某来进言恐怕不妥,不如你我先仔细商量,再由你来说话?”
朱秀摇头,正色道:“折将军此言差矣!折家世代为国戍边,功勋卓着,深得众望!折将军的话,陛下一定会斟酌考虑!对付北汉和契丹人,如果连折将军都不够资格说话,那这天底下,也就没几人有资格!”
“可是....”折德扆还有犹豫,朱秀宽慰道:“折将军放心,陛下乃当世雄主,志在天下,胸腹可藏山海,无需顾忌!”
折德扆点点头,没有再推辞。
他生性谨慎持重,不愿出风头显名声,担心表现太过,引来朝中官员和禁军将领的不满。
朱秀倒是能理解他的顾虑,毕竟折家镇守府州,孤离中原朝堂之外,可又离不开朝廷支持,不敢轻易得罪任何人。
折家又没有信赖之人在朝中担当重任,替他们说话谋利,所能仰仗者唯有皇帝,一旦失去皇帝信任,府州和折家的日子只会更难过。
折德扆对柴荣不了解,初步接触后,只是觉得这位年轻英武的新天子,与以往几代王朝的继任者都不一样。
巴公原大战他也了解过,心里深感敬佩。
对于乳虎初啸的大周王朝,他心里是极为看好的,希望国家能在柴荣手上重振汉唐雄风。
与此同时,他也希望折家数代人的坚守能被朝廷和天下人认可。
朱秀告辞,跨上马先行离去。
临走前,还不忘朝折德扆身后的折赛花微笑颔首致意。
折德扆紧盯他远去背影,默然不语。
半晌,折德扆忽地道:“三妹,你不久前此人初步接触,印象如何?”
折赛花家中排行第三,小名三妹。
折家的排行不分男女,家规规定,即便是女子也要从小跟随兄弟一块习武。
折赛花吐了下舌头:“原来爹爹听见了!”
折德扆笑道:“你啊,非得闹着要跟来,见见皇帝长什么模样,假扮亲兵不说,还敢主动与人攀谈,你阿翁真是把你宠坏了。”
折赛花嬉笑道:“军营里闹哄哄,谁会注意我是个姑娘。”
折德扆道:“还好与你说话之人是朱秀,此人倒也奇怪,知道你是女子,竟然毫不惊讶。
换做别人,现在只怕全营都知道,为父带女儿入军营,弄不好还得跟陛下解释。”
折赛花呶呶嘴道:“女子进军营怎么了?在府州,我折家女子在军中效力的还少嘛?”
折德扆无奈道:“这里不是府州,又是天子御前,凡事都得小心。毕竟军中从无女子从军的先例,最起码公开出任军职者寥寥无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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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赛花都哝道:“女子从军怎么了?我看这些开封来的禁军统领,没几个能打得过我!”
折德扆哈哈一笑,倒是没有否认。
折家男女自幼习武已是门风,对于家传武艺,折德扆充满自信。
折赛花笑道:“倒是那朱秀很不一样,他知道我是女子,一点不惊讶,而且似乎对我折家很了解。”
折德扆点点头:“不错,为父也有同感,此人的确不一般,难怪年纪轻轻就名声斐然。
天子身边,果然能人异士众多!”
“嘻嘻,就是相貌看着不怎么样,灰头土脸,像个落魄穷酸书生。”折赛花道。
折德扆笑道:“行军在外,哪个能干干净净?那朱秀相貌的确不俗,稍作洗漱打扮,就是一位粉面琢玉郎。”
“当真?”折赛花眼睛一亮,她对一个人感兴趣,往往是从相貌开始。
折德扆笑着摇摇头,自家女儿喜欢相貌出众之人,当初和麟州杨氏子弟杨重贵定亲时,折赛花原本并不喜欢这门亲事,可见过了杨重贵后,才勉强点头同意。
一是杨重贵武艺高强,二是相貌不错。
只可惜,杨重贵投在刘崇麾下,现在已经改名刘继业。
府州折家与北汉为敌,这门亲事也不知还能不能成。
折德扆突然觉得有些惋惜,折家一直在苦苦寻求在朝堂之上获得助力,朱秀的出现似乎各方面都很符合,最重要的是他对折家似乎也颇有好感。
如果关系能更进一步,凭借朱秀在朝中的新贵地位,折家或许能得到更多朝廷支持。
折德扆神情变得很古怪,看了眼折赛花,又朝朱秀纵马离去的方向深深看了眼,摇摇头苦笑一声:“可惜!”
折赛花不明所以:“爹爹,怎么了?”
折德扆摇摇头,眯着眼轻叹道:“爹爹在想,你和杨重贵的婚事,还能不能延续下去?”
折赛花撇撇嘴,不以为意:“人家现在是北汉皇帝养子,赐名刘继业,咱家可高攀不起!”
折德扆苦笑了下,低声道:“不如爹爹为你另觅良缘?”
折赛花嗯了声,满脸不在乎。
对于自己的婚事,她其实并不太上心。
总归要嫁人,自然要嫁一个看得顺眼、合得来之人,能对折家带来利益自然更好。
她之前的确对杨重贵有好感,可随着杨重贵投效北汉,改名做了刘崇养子,与折家渐行渐远,这些好感也所剩无几。
麟州杨氏在杨重贵一代分裂,杨重贵之弟杨重勋,率领部分族人归顺大周,受封为麟州刺史。
麟州也在大周和北汉的反复争夺里越发残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