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羽原。
小七因为李尘一句话就忽地热泪滚滚,他亲眼看着殿下长大成人,现在殿下被这些曾经名动天下的所谓家主国师步步紧逼,他只是心疼自家殿下,他悲声地,低低地问:“殿下除了生在妖族进了皇族,一生从未犯过什么错,陨墨山护了千万人,京都建了寒门子弟的书院,桩桩件件从未真正替自己考虑,我一直在想,哪怕殿下不愿意做什么圣子,不愿意做什么圣朝殿下,我也愿意跟着他。只是,殿下他生来便不能左右自己的人生,又不曾作恶,为何会如此?”
一直不曾出声的月霜冷冷地,极嘲讽地说:“正因为他不曾作恶,所以,本该如此!”
这嘲讽当然不是对李尘的。
她的脚下,许渊的尸身惨白,极冰冷,极安静。
李尘的视线,回到国师身上,他说:“前辈对我了解至深,从命书到性情,费心了。”
国师摇头,“殿下是天纵之才,我小心一些本是应该的。”
李尘摇头,“我的人生浅薄,满打满算十八年,和圣朝千年一比,是沧海一粟,是山间蝼蚁,这孤星入命的命数,如果注定害死许多人,那我的确是应该早下地狱,我只是想不明白,如果这世上真有什么天命,真有什么命书算尽人这一生路途,那大家各安天命,又怎么会起了争斗?”
国师笑着道:“这世上的人大都命途多舛,生来既然有欲,便当然有争斗。”
李尘并不理会他在说什么,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一一掠过,“不论你们信不信,我从未想过和你们作对,我只是看过了妖族,见过了陨墨山,瞧了那些看不起典籍的寒门子弟,见了莫名死在火中的百姓,想替他们做些什么,让这个世界看起来不至于那么不公平。”
崔家家主、长孙顺德以及国师等人闻言笑出声,“年轻人总是太天真。”
没什么讥讽的情绪,却反而成了最深的讥讽,只因为在他们的眼里,这世界本该如此。
李尘却只是自顾地说:“我不曾想过和任何人作对,不曾主动和你们争夺所谓气运,天大地大,世上修行千万人,我只是想和其他人一样自顾修行。
我从不想和任何人作对,只是就年年科举,世上典籍千万,人人都该有瞧一眼的权力。”
崔家家主等人闻言更是大笑,就像在笑这年轻人的荒唐。
李尘仍旧好像没有听到他们的笑,接着道:“和你们说这些,并不因为要让你们明白我的想法,只是我想,如果今日这一场大战注定成为史上沧海算是浓墨重彩的一粟,哪怕只能留下只言片语,我也希望能和这个世界谈谈。
去年秋,我未曾去陨墨山前曾听人说起过,山上那些将士多是穷乡僻壤的穷凶极恶,去了以后才知道,许多人只是迫不得已,他们在那位枪圣的手下,也捡起自己曾经或许丢下过的脊梁。
说到底,这世上很多人从不曾想过和你们世家争高低先后,只是想活着罢了。这世上,有人水深火热,有人踩在别人的脊梁上高歌,这世上,大鱼吃小鱼,猛虎捉麋鹿,一切都有迹可循,只有人百无禁忌,人吃飞禽走兽,人也吃人。我也不曾想做什么滔滔浪潮,只是想在世上的浮沉里,托起几个快要溺死的人。”
国师的笑容渐盛,笑着问道:“就算这一切的确如此,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李尘却认真地看着他说:“如果这世上有一日能公平一点,那么,这一切就从我李尘开始吧。”
他身后,小七、秋风、崔昊三人,忽地都落下泪来!!
陨墨山上。
卢翰端坐营帐当中。
山上所有实力境界强悍的好手都被他喊上山腰,他看着众人,“我只问一句,九殿下有难,谁愿意和我下山同去落羽原?”
将士们各自瞧一眼,正中一人当先说道:“关居易将军在时,曾经护着陨墨山上下出生入死不知道多少日夜,又为我们这些人谋了往后封侯做将的路,关居易将军去世当日,陨墨山上下人人都觉得这是天崩一样的灾难,九皇子又以一己之力替我们挡了忘忧境的魔物,竖起陨墨山的旗。我们这些人出身草莽,谈不上舍身取义的风骨,但是明白救命之恩就要以性命相抵,现在九皇子有难,我们怎么会推辞呢?”
卢翰又问:“有人说他是妖族,你们还愿意去救他吗?”
那人却笑着说:“关居易将军在世时,我们常常会和妖族阵营来往,有几次魔物暴动,若非妖族,我们或许也都死去,于我们而言,如果没了情义,谈什么人族妖族?”
卢翰看着他,就像看到当初在魔窟里救过他一命的刘之文,他在世家的时候从未感受过像眼前这些人敢于赶赴生死的情义,一时间心头忽然生出以往从未又过的怪异想法:一个人,肯因为情义两个字对另一个原本好不相关的人产生同理心,怜悯心,袒护心,才算得上是一个完整的人。
他扫视众人掷地有声道:“今日一去,不论结果如何,各位倘若还有妻子老小,我卢翰保他们一生富贵。”
众人闻言更加振奋,高呼一声唯愿赴死。
这一天,陨墨山上九十八骑下了山,直奔六百里外落羽原而去。
这世上,有江湖,有波涛,有一人掀起的汹涌浪潮。
有人甘愿做太平的砖,受千万人的踩踏,便也有人愿意为他天天拭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