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喝了一碗酒的李修元又做梦了。
从那年在红袖楼外的小桥上跟小伙伴们嬉戏,望着路过的将军府公主在石桥上刻下那一行字句。
到坐在店里跟着老师傅,学在玉石上雕刻。
两块不同的玉佩上分别雕刻着:“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
时光如电亦如梭,当年的如玉已经九难不死,化为凤凰涅盘重生,而将军府的公主小姐姐嫁作他人妇。
梦见告别皇城上了方寸山,于方寸之间见天地,于方寸之间听风雨。
更于方寸之间铸造出第一把剑……然后在山洞里得到了小黑的不死龙魂。
来到修罗天域的落霞山上,他是道观里经脉不通的小道士,跟在师傅的身后在山间游荡,不知何为忧愁。
直到老道士喝了自己酿的药酒,一朝破虚飞升……小道士下山成了土匪手里待宰的肥羊,直到他被天风王城的霸王陈救下。
一本佛经退了银月国的来使,一曲思无邪破了秦千山和东方玉儿的天上明月。
蛮荒之中的四季楼里,一箭射落天边雁,让望天城举火烧天。
定安城中酿了一屋的酒,雕刻了一座巨大的法阵。
那可是他人生中的高光时间,丝毫不亚天他在五域北海的那惊天一剑。
长街斩了上万的人头,湖边笑看大湖化剑斩雄兵,于南城门前,倾天一剑斩天斩地,跟小白一块身骑白马破空去……
梦里的李修元轻叹一声,呢喃道:“俱往矣。”
睁开双眼时,却已经是日上三竿,显然已经过了辰时。
吸了一口气,披衣下床,简单洗漱一下,正想着赵猛是不是带着一帮孩子去逛街的时候,耳边却传来一缕若有若无的琴声。
侧耳倾听,却是有人坐在驿站后院抚琴,伴着一道若有若无的琴声,有人在低吟浅唱道:
淇则有岸,隰则有泮。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
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此曲中正平和,既没有望春风的喜悦,也没有江湖夜雨的幽怨,像是当年坐在春秋书院家中窗前的李修元。
捏着一枝笔,在一张雪白的湖宣上试着去白描,试着将院子里枝头的杏花落在自己的笔下,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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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秦风的诗经,却是李修元不曾听闻的之音。
一时间忍不住跟着低吟几句道: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
于嗟鸠兮,无食桑葚!
送君送过淇水,是君没有打个好媒人;请君不要生气,把秋天订为婚期吧。
登上那倒塌的墙,遥望那来的人,没看见那来的人,眼泪簌簌地掉下来。
终于看到了你,又说又笑。……你用车来接我,我带上嫁妆嫁给你。
嘴里念诵着这首传让人落泪的诗经,心里想的却是那首孔雀东南飞,心道究竟要怎样的文人雅士。
才能写出这断人心肠,催人泪下的诗句。
三思之下,李修元没有推门而出,而是静静地听着院中之人抚琴三转,最后渐渐消失,一切归于平静。
禁不住喃喃道:“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这寂寞的时候听上一曲,足以抚慰漂泊的心灵。”
未几,来到院子里,却见高渐离不知从哪里搬来一架古琴,搁在屋檐下。
低头沉思,却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
上得前来,李修元轻声赞道:“得闻此曲,胜饮一瓮美酒,先生当为琴道天人。”
高渐离闻言抬头笑了笑:“比起掌柜那一瓮美酒,却更是让我欢喜。”
李修元四顾望去,驿站里竟然空无一人,想必是赵猛带着一帮孩子又去逛街了。
刚刚打完一仗,大家身上可不缺钱。
想了想问道:“这些家伙一大早就溜出去了吗?”
高渐离笑疲惫:“徐大人带了几个人去城主府,赵大人却是带着一帮孩子们去逛街,不是买衣服就是买吃的零食去了。”
点了点头,李修元将拿来手里的糕点放在桌上,想了想又回屋里取了一个碗。
给高渐离倒了一碗灵酒,给自己倒了一杯温茶。
然后淡淡地说道:“昨天给你喝的是人间的酒,今天试试这碗天上难得一见的灵酒。”
虽然跟高渐离是萍水相逢,李修元也不知道一碗灵酒能不能让眼前家伙一日破境。
在他看来,自己只要不去打扰那易水之畔的荆轲即可,眼前这个家伙,倒是可以结识一番。
高渐离闻言一惊,当下端起面前的灵酒放在唇边轻轻地嗅了一下,然后又浅浅地尝了一口。
呆了良久,才怔怔地说道:“果然是人间绝味,此酒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喝一回。”
正当李修元欲要说话的当下,神海中传来了老道士的声音:“莫了乱了此方的天道,此酒不能再现世间。”
李修元闻言一惊,低低地喊了一声:“师父,你在哪里?”
怎奈神海空空,哪里还有老道士的身影?
高渐离也吃了一惊,看着他问道:“只是一碗灵酒,便让掌柜的想起了梦里的师傅不成?难不成这酒真的来自九天之上?”
确认老道士并没有到来此处,李修元悠悠地叹了一口气,看着高渐离笑道:“没事,我只是有些想念师父了。”
想了想又回到:“这酒只是我添了一些灵药,虽然不是来自九天之上,却是再也没有了,这是最后一碗。”
想到老道士的警告,李修元吓了一跳,哪敢再跟这家伙多说?
便是高渐离喝了这碗酒没有任何反应,他也不敢再擅作主张了。
开什么玩笑,且不是眼下的他跟小黑两人不在一起,还有许多大事件没有经历,怎么可以被这里的天道在脚踢出去?
那不是白来一回了?
高渐离闻言哈哈一笑道:“我却从这碗酒里嗅到了浓浓的岁月之力,想必是掌柜珍藏了无数个年头的宝贝,在下心领了。”
说完端着碗喝了一大口,感觉着一道烈火从喉咙一直往肚里烧去,暗呼痛快之下,又喝了一口。
谁知这一喝便一发不可收拾,在李修元目瞪口呆之中,一口一口地把一大碗灵酒喝光。
然后重重地吐了一口气,笑道:“好一个有酒心欢悦,欢悦生美德,真是一碗世间绝无仅有的美酒。”
李修元一见之下,却半晌说不出话来。
在他看来,或许自己的师父已经知道了答案,才会任由自己给眼前这家伙喝下天山上的灵酒。
否则,能让明惠师兄破境的灵酒,又怎么可能对高渐离没有一点用处?
唯一解释,便是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了。
便是自己,也改变不了眼前这家伙的最后命运,呜呼,李修元顿时有一种悲从中来的苦涩。
心道既然不能改变你,何必让我遇见你,这不是变着花样来折磨我?
高渐离哪里知道李修元的一颗心思已经飞到了九天之上?
喝了一碗来自天山的灵酒,让他胸腹间热得不行。
于是大喝一声,踏到院子的中间,挥动拳头往空中轰去,连李修元也没想到,这家伙竟然想要借着一双拳头,将灵酒中巨大的药性散发开来。
呆呆地捧着一杯残茶,李修元久久地说不出话来。
若非要让他用一件事情来发泄,恐怕只能弹奏那首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镇魂曲》了。
只是心乱如麻的他,哪有心思于当下抚琴一曲。
怔怔地,旋即又叹息了起来,身为过客的自己,便是有再厉害的修为,终究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
唯一能让他感到欣慰的是,眼下的徐福和赵猛倒是得到自己的机缘。
看来这方天道已经默许他对徐福做的那些微小而又不凡的改变。
或许,等到了海边,他便可以接着动手,去改造这些孩子们的体质了。
既然这些孩子最终都要跟着徐福离开大秦帝国,自然也不会影响一这一方天道的平衡。
看来往后,真的如老道士说的那般,不能让这样的灵酒出现在这方世界了。
高渐离一声高过一声,一拳快过一拳,在院子里流了半个时辰的汗水,这才去打了一盆水,将自己洗漱了一番。
来到桌前坐下,看着李修元叹了一口气道:“可惜这样的美酒,这得再配上一大盆肉食,才过瘾啊。”
“天地有缺,我们做人也是。”
李修元眉头微皱,轻声说道:“人活一世,偶尔有些小小的遗憾,或许才会在漫漫的岁月里有一丝美好的回忆。”
他这句话却是说给自己听的。
怕是往后的年年岁岁,他都忘不了眼前的一瞬间。
大燕琴师高渐离在喝了自己一碗灵酒之后,竟然无福消受这天地精华,竟然要借着一拳一脚,将这些珍贵的药力化开。
便是剩下的那一些药力,最后也只能被他强悍的血肉所吸收了。
悲莫悲兮,便是游荡于诸天的李修元,也有力不从心的一刻。
沉默了许久,李修元轻声说道:“高先生,我们呆上几日,就要往海边而去,你将意欲何往?”
难得遇上一个知间,李修元自然不想伯牙于子期,便一分手,就是再见无期。
既然这家伙于修行一道无缘,他不介意这一路过去,跟他多呆几天。
且不说抚琴抒怀,便是喝上几天酒,畅快地聊上几日,也是一件美事。
高渐离想了想,幽幽地说道:“难得遇上掌柜,我便陪你到薛郡吧,到了那里我们再分开,我要回大燕了。”
李修元一时默然,静静地说道:“能够跟先生一路同行,当是李修元终生难忘之事,谢谢先生的一番美意。”
高渐离摇了摇头,哈哈笑道:“李掌柜放心,终有一日,我会去皇城看看,到时候再找掌柜痛饮三天三夜。”
李修元轻叹一声道:“我的小店不太出名,在锦观坊一路过去四十七号,闲来酒肆便是我的家了。”
“闲来酒肆?”
高渐离抚掌赞道:“好一个闲来,我见过的酒肆不计其数,当数掌柜起的这个名字最有意思。”
李修元心里悲叹,看着他淡淡地回道:“人生不过一场梦,闲来且饮一壶酒。”
闲来,自己便在闲来之时,笑看大秦帝国的风云变幻。
默送燕赵男儿慷慨赴死,民不畏死,天子奈何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