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是你的徒弟了,也不好意思把话说得太重…”杨御成叹了口气盯向正端着釉壶眯眼嗅茶香的贺谏:“不过大家忙得都快找不着北了,你作为堂堂掌门,在这地方摸鱼真的好么?”
“啥叫摸鱼啊,这里可是你门禁地,呆在这里防备歹人就是最重要的工作了。”歹人本人血离花坐在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一边嗑瓜子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着。
飞仙祠,插芊山的核心之所。祠内供奉着历代四位飞仙的全身玉像,除了掌门与三宗宗主之外,只有拿着掌门手谕的弟子才能进入。
若敢擅闯,三闻之刑伺候。
“俗世多纷乱,庸人自扰之~”贺谏十分惬意地哼起了小调。
“腐败,彻头彻尾的腐败。”杨御成皱着眉头严厉批判道。
“行了,叫你过来不是让你来婆婆妈妈的。”贺谏一甩大袖站起身来:“去,立到玄幸尊跟前,跪就不用跪了,规规矩矩站好就行。”
杨御成冲着满脸幸灾乐祸的血离花吐了吐舌头,按照贺谏的指示跟着他来到最新的那尊仙女玉像跟前,抬起眼皮仔细打量了起来。
三昧玄幸真尊,又称上玄子…插芊山的前代飞仙贺荒岚,贺谏的师父,也是他的养母。
虽然不知这所谓的飞仙法号之中为何会有菩提教用语,不过天下万法彼此相通,和道法半点边也沾不上的山鸦都被翻译成了道人…
随他们喜欢吧。
“师父,我带他过来了。”贺谏背手抬头凝望着玉像那英气勃发的绝美面庞,千般情感于眼中翻涌:“您别惊讶,脸虽然很像,但他们并不是同一个人…您瞧,我都已经老成这样了。”
杨御成偏头瞧向贺谏,这是他第一次从师父身上看到那种老人特有的寂寥感。
“这小子也不知怎么就拿到了您的剑,而且还挺好忽悠…他入插芊山,于您来说也算是一种圆满吧?世事果真就是一道圈…”贺谏摇了摇头叹了一声,接着神情一肃,厉声喝道:
“插芊山贺谏膝下亲传弟子杨御成听令!飞仙于前,话无虚言。入我门中即入茫茫因果…滚滚红尘业障遮眼,失心即踏无边苦海,我说一句,你念一句,不得有误!”
“弟子得令。”杨御成十分合作地应道。
“我愿秉承飞仙之侠,飞仙之义,飞仙之情。遇苦不避,遇难不疏,守本心,悟天性。”
祠中空荡荡,就连尘埃都不得浸染半分,唯有一老一小的庄严誓词悠悠回响。
“我愿以身济世人,破尽世间不平事。我愿天下大同,强弱不起干戈…飞仙之剑为我剑,飞仙之念为我念,飞仙之思为我思。”
血离花在一旁撑着脸颊静静关注着这场莫名庄重的仪式,表情下似乎藏着不少情绪。
“不行恃强凌弱之事,不行奸淫掳掠之举,千年一脉,杀孽修罗。武为身力行,智为处世胆,行走天涯不负仙字尊名。”
杨御成闭上眼睛,机械性地跟着念了起来,这冗长誓词要是再跟这叨叨上半个小时,他估计都能当场睡过去。
“我,愿成为飞仙。”贺谏深情地凝望着飞仙玉像,苍老的声音中隐约有些颤抖。
“等等。”杨御成皱了皱眉头:“你师…师祖她是出生在插芊山的么?她是一生下来就内定会成为飞仙的么?”
“不是。”宣誓被打断,贺谏倒也不怎么气恼,只是颇为缅怀地摇了摇头:“我师父她是洗砂州人,后来才经由一系列机缘巧合入门插芊山…那时她已经是虚想境界了,功法也早已成型。”
洗砂州…九州?
你…杨御成略感震撼地望着贺谏,却能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出来,自己已经不可能再问出什么其他的东西了。
“随便说点什么吧…用你自己的话说。”贺谏难得露出了一丝温柔的微笑:“其实前面那一串都没什么所谓,你自己的誓词才是最重要的。”
这样啊。
杨御成瞟向场中四尊按星斗方位摆好,各镇东南西北的温润玉像,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如果有必要,如果有人需要,如果命当如此。我会成为飞仙的…但是一切规矩条框都要由着我来,我只能说这么多。”他耸了耸肩,十分无奈地跟老祖宗们讨价还价起来。
贺谏嗤笑一声点了点头。
这就够了。
“所以我现在是飞仙了?”完全没感觉到有什么柔光入体或者脑内浮现英灵殿的杨御成上下拍了拍自己的身子,有些疑惑地问道。
“不,得别人承认你是,你才是。”贺谏甩了甩袖子无谓说道。
“这玩…这名号有什么先决条件么?要只是行侠仗义以武止戈就行的话,那岂不是飞仙满地跑了?”杨御成揉了揉脑门疲惫问道。
“神行步,御成,神行步…”贺谏的声音沉重了三分:“习得神行步,向世间昭示飞仙归来吧…最好是赶在我还活着的时候。”
“事实上我已经入山半年了。”杨御成皱起了眉头:“告诉我…什么是神行步,什么是飞仙的道?我觉得现在以我的身份应该有权知晓。”
“呵,你倒是挺会蹬鼻子上脸的。”贺谏笑了笑:“我也不知道,因为我不是飞仙,也不会神行步…那东西与其说是身法步法,不如说是某种超然之中的超然,必然之中的偶然。”
“以我等世俗中人的眼光来看…那不过是瞬间消失又瞬间归来,是只要熟练掌握插芊步就能大臣的效果。”贺谏接着补充道:“其实现在山中流传的插芊步就是你爷爷,杨守心他当年夺去记述着有关神行步法门的秘典再改良而成送回来的。故此,插芊山与你江北杨家其实是死仇。”
杨家人都这么爱搞事啊,也难怪老疯子用的插芊步总感觉有些奇怪了…比起改进后的当下版本,那动静简直不是一般二般的大。
无声插芊步,出自杨守心之手。
“这么说…他也会神行步咯?虽然你说了这些,但我感觉你其实并不怎么恨他。”杨御成耸了耸肩咧着嘴疑惑道。
“他会,但只是残次版。至于窃法一事,我不仅不恨他,反而还要感谢他。”贺谏笑了笑:“引神录你也看过了,我插芊山自古时流传下来的都是些仙人修行之法…此方天地,或者说这个时代并不存在在世仙人,在我之前有多少先贤是死在探究神行步奥秘上的?后山深处有片先遗冢,站在高处放眼都望不到头…”
“而杨守心则将那虚无缥缈,难以名状的东西改造成了切实可行,足以让插芊山再创辉煌的犀利功法。别的不说,我年轻的时候可被这招救了不少次命…金砖再好也不能充饥,画中女子再美也只可远观,我为何要恨一位恩人呢?”
“嗯…我大概明白了,反正就是没线索也没提示,全得靠我自己来呗。”杨御成抱着膀子十分机械地点起了头:“这可真有意思了,杨守心说我已经用过神行步了,但我自打离家以来就没撞上过几件正常点的事…鬼知道他指的是哪个。”
“失流复生,还不算玄中玄?”血离花翘着腿十分慵懒地提醒道。
“不…我觉得那个应该不是。”杨御成低头瞧了一眼在自己胸口睡得正香的小黑猫。
那事情应该与天道之力脱不开关系,既然是依托于天道之力,那么前面几位飞仙就绝对不可能将其当作自己的招牌使出。
天道不可能如此眷顾区区一座插芊山。
“至于飞仙的道…”贺谏捋了捋胡子:“每一位飞仙的道都不尽相同,只是到了最后一刻,他们都无愧于苍生,也无愧于自己。”
不负苍生不负己…杨御成回忆起苏乘当时摆出“飞仙的道”四颗大字时那副神圣的表情,心里倒是有些释然了。
这事听着简单,但又有几人能做到呢?若能将其贯彻人生始终,那也确实该当被尊称一声浊世真仙人了。
“我觉得我八成没戏,光是这岁数我每到大半夜都会被往日的愧疚疯狂攻击了…”杨御成叹了口气拉了拉身上的精锐弟子修行袍:“我就一个要求,如果我真成了飞仙…给我整雕像的时候千万别按着这一身来,这套衣服真是又丑又无聊。”
“我觉得还挺好的啊,比我那时候见到的那群只有破布口袋穿的正道小蚂蚁帅多了。”血离花呱唧呱唧地磕着瓜子漫不经心地反驳道。
贺谏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并不准备对此事进行表态。他抬头深深凝望贺荒岚的玉像许久,方才动了动嘴唇:
“您瞧,就是这么个唧唧歪歪的怪小子要继承您的衣钵了…这天下真是越来越难看懂了。”
杨御成哼笑一声,双拳对贴,向着四尊玉像行了个最恭敬的弟子礼,接着便转过身去凑到血离花身边抓起了一大把瓜子。
“哎…我也是老了,本不想让你这臭小子看到我这副模样,要笑就笑吧。”贺谏缓缓收回了满腹感伤,十分艰难地将视线从玉像身上抽了回来,略有些疲倦地苦笑了一声。
“没什么可笑的。”杨御成边嗑瓜子边说:“死人不会说话,但是活人会…也许这就是我唯一尊敬你的一点,也是我想从你身上学的东西。”
侠义有范本,唯情难悟。
“哼,牙尖嘴利。”贺谏背着手缓步踏出祭台,一瞬间又变回了平日的那张臭脸:“行了,现在来谈谈你的小男朋友吧。”
我的,小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