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白天开始就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呢…”对着一片空白的经录纸凝思了好一阵,间宫穹转过头来盯了杨御成好一阵之后开口询问道。
“没灵感?这卷经我可帮不了你,我那时候压根听都没听说过有什么白滞经。”杨御成抱着后脑勺略显疲惫地回了一句。
“这个由我自力完成就可以啦。”间宫穹呵呵一笑收拾好了散落满桌的文房用具:“我只是…想关心一下您而已,偶尔这样不也挺好的?”
“关心啊…”杨御成叹了口气:“也是,你从一开始就是个老好人。”
关心我的人很多,无论是曾经还是现在…但我都一一将他们摒弃了。封印自己的感情,用知识与人情世故掩饰自己,一切只为了那虚无缥缈的事业,为了与天道抗争。
天道无情,有情人怎能抗衡?
“御成先…”
“穹,如果你穷尽一生,拼尽一切都没能阻止这场雪…如果你死后的世界会变得比现在更加混沌艰辛,众生依旧愚钝难开化,你会怎么想?”杨御成一个猛鱼摆尾挺直上身抢话道。
“呵…”间宫穹略显无力地垂下头去:“我不认为世人愚钝,大家只是在拼尽全力活下去而…”
“正因如此,方显愚钝。”杨御成又打断道:“吞噬外物强化己身,繁衍后代壮大种群…这是天性,凡有九窍之物都有的天性。”
“这一切都是被设置好了的程序,是名为世界的庞大系统中最为稳定的机械运动…但人,或者其他生来便有灵识的生命是不一样的。”杨御成低垂眼帘:“无想海上,就在云响通往桑原的航线上有几座荒岛,那里世代栖息着一种海鸟…”
“它们勤劳,勇敢,遇到淡季或者天灾也能展翅千里寻得食物果腹。它们生长在那里,从来不问环境为何如此恶劣,生活为何如此艰辛,这不就是世人传颂的伟大生命么?”
“但野兽终归是野兽,它们会在崖边筑巢并把蛋安置在里面,雌鸟与雄鸟轮流看护…它们尽心尽力照顾雏鸟,无微不至,遵循着生物基因内牢牢锁死的名为“爱”的固定代码…”杨御成叹了口气:“可雏鸟一旦从巢中跌落,哪怕只是呆在巢穴外不远处惨叫求助,它的父母也不会再认出它了。海鸟们识别自己子嗣的方法就是区分巢内巢外,如此愚蠢,如此机械…”
间宫穹挺腰正坐,静静聆听着。
“我们…人类是不一样的,哪怕从未见过面,只凭着血脉之中那一丝淡薄的关联也能寻到彼此。但这又代表着什么?只是我们的代码构成更精密更高级么?”杨御成摇了摇头:
“不是的,我相信人一定有着某种力量,某种超越生物性,超越生死循环的力量…就像你,就像所有愿意为外物牺牲的伟大存在。奉献自我是违反冰冷天道的异质行为,是代码的漏洞,所有人都应该潜藏着这种力量,可他们…”
“御成先生。”间宫穹略带悲伤得淡淡问道:“您…憎恨人类么?”
“是,我恨,人类的世界历经了无数位英雄的拯救,到头来还是一窝老鼠。”杨御成皱眉念道:“所有人都只想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想着脑袋上的官位,想着自己的剑能劈烂多少根木头,想着屁股底下的垫子舒不舒服!”
“看看吧,红眼和尚,桑原的王公贵族们根本不在乎雪停不停。他们会找你来只是因为一则虚无缥缈的传说,只是为了多握捏一枚用以博弈的棋子,他们知晓人心,却以此牟利…”
“再看看那些受欺压的人呢?怀着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的崇高理想起义拼杀,一旦坐成势力就会迅速腐败…其中也有一直秉承着坚贞信念犹如圣徒一般纯净的伟人,但他们也只不过是宏伟历史之中稍纵即逝的一线闪光。”
“到底还要出多少伟人,还要出多少圣君,人们才能被拯救?为什么人要靠别人来拯救?”杨御成的语气逐渐激动起来:“我想不明白,我不明白人为何如此聪慧又如此愚蠢…我知道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但在我眼中…就连我自己都只有在杀戮时方才能感受到生命的律动…”
杨御成紧皱眉头,深吸一口气。
“你失败了,间宫穹,你所做的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哪怕你用某种近乎神迹的力量改变了过去与未来,抹去了桑原的这场雪…在我的时代它依然会重新飘落,重新掀起未能开启的战端,憋闷越久,爆发就愈加强烈。”
“你现在还没有走到那一步,你现在还不是那位传说中的菩提教主,但又如何呢?信奉你的教义,跟随你追寻佛陀的那群人会在未来要挟万人乃至百万人的性命,所为的不过是出一口气!不过是为了复仇!!”
“你失败了,你错了,就连你的存在本身都没有任何意义!但你为何还要阴魂不散地跑来指导我?十全子,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什么狗屁天道善念,什么狗屁敲碎这个世界的力量…”杨御成死死盯着间宫穹歇斯底里地喊道:
“雪不会停的!让它下吧,让毁灭带走一切污秽与憎恨!!我诅咒你,十全子,我诅咒所有如你这般试图力挽狂澜,自觉伟大非凡的卑微存在…抱着你的心愿沉进水底吧,去跟桑原的老爷,五州的仁人志士们勾心斗角吧!最后你才会明白天命即为轮回,放弃你先前一切为之斗争为之付出的东西选择向无上苍穹妥协…”
木鱼僧,若一切事件的起始真如赵抚兰与陈露凝无言推测的那般…
那么他就是罪魁祸首,他就是满盈城之夜的火种…他是你的继承人,由你,与你所谓的善意一手构造出的怪物!
十全子…你到底想怎么样?
是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与遗憾才会找上我的么?还是说争斗即为天道,有一项事物成立就必须存在与它相反相对的东西?
“我…引导御成先生么?”半晌,间宫穹方才苦笑一声:“真是想都不敢想呢…”
说着,他开始翻起身边的经卷堆。
“讲经么?你可别想着用佛偈点化我,你那点家当我全都看过,还是最新版本。”杨御成抱着膀子叹了口。
“不是的…啊,找到了。”间宫穹翻腾一阵,抓出了一本颇为陈旧的经书将其敞开,双手捧起递到杨御成面前:“我是想给您看看这个。”
这本经…不是你师父留下的笔记么?
一路行来,哪怕是在最凶险的情况下也未曾舍弃的那一本平凡经书。
越过一行行蝌蚪般的潦草小字,杨御成在书页中间看到了一朵干巴巴的白色小花。
“那时我还小…”间宫穹望着书页中间的小花温和说道:“我望着枝头,看到了这朵花,它真的很漂亮,我没忍住就把它摘下来了。”
“师父看到了却没说什么,只是摸了摸我的头…那个时候我才隐约明白了一些…到现在我都无法详细阐述的东西。”间宫忌摇了摇头:“众生平等只是空话,我想要寻到一些更为合理,更能让人接受的解释。”
“如您所言,也许这是一条注定失败的道路,我也必然会抱着遗憾与失意离开人世吧?”间宫穹抬起头来,眼中红光灼灼。
明明如此艳丽诡秘,却又无比和煦。
“我想跟您道个歉,若我真的成了后来引导你的那位十全子…可能,我只是又摘了一次花吧?”他笑了笑:“也许我并不是想让您做些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也许我只是想让您过来看看我未能传世的故事,也许我只是想让您在最开始的时候,在那座小庵里推我一把。”
杨御成愣在原地,许久方才缓过神来怔怔说道:“那…你给我的力量…”
“我的遗愿与您无关。”间宫穹微笑道:“用那力量去做您想做的事吧?无论是雪还是战争…这些都不该是您的负担。”
“我们,都是在这片苍穹之下追求真理的凡尘俗物,您的答案,只能由您自己寻找。”
红眼和尚微笑着,一如三年前那般青涩真诚,一如三郡尽头十全子的飘忽身影。
杨御成的左手微微泛起清澈的洁白光芒。
“好美啊…”间宫穹望着那道微光嘟囔着:“就像雪花一样,原来雪…也可以这么美…”
“这就是白滞。”杨御成抬起手来表情复杂地回道:“我还以为这名字是我自己起的呢…”
“这样啊。”间宫穹笑了笑:“您要离开了么?已经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么?”
答案吗…不。
应该是标题吧,故事的标题。
“我不知道。”杨御成摇了摇头:“抱歉,秃子,我好像对你太严苛了。”
轰隆…天地剧震从北方传来。
“穹,桑原北边,是什么地方?”杨御成看了看面色如常全然未感觉到任何异象的十秃子。
说来也奇怪,除了刚到此地时于半空看了一眼九州剪影之外,整整三年杨御成从未看到过任何一张九州地形相关的图纸。
“北边…是芽生州吧?怎么了么?”间宫穹抬眼思索了一阵缓缓答道。
“没事。”杨御成抹了把脸,换上了平时那副邪魅狂狷的骇人笑颜:
“保重了,穹,这是你的人生,无需因他人他言所困。雪停不停…也无所谓了,反正要是我心情好的话没准会帮你收拾一下烂摊子呢。”
间宫穹也笑了,深深低头施了一礼。
万物化作碎镜花雪自北方席卷而来,整个世界已被吞噬大半。
宛若洪水,宛若无可抵抗的天灾。
“白滞…断龙首,大天穹!!”
喝咒雪起,云尽散,响天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