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回来。
念婆也变回了疯婆。
李念婆依稀记得他穿上军装的样子。
帅,真的很帅,比他光着膀子搅拌染池,满身油亮抬头朝自己爽朗一笑的时候还要帅。
他胸口戴着的领巾是念婆织给他的,上面绣着代表皇家直属的雷行纹。
“我这次要去的是你的家乡,星烁州。”丈夫抚摸着念婆的肚子,声调依旧温柔无比:
“听你说那里总是打仗…也有许多跟你一样的孩子,我这回会去终结这一切。”
丈夫抬起头来,眼中满是坚毅:“这次大人物都出来了,想必也打不了多久…此战过后,天下平定,再也不会有人伤心了。”
“我很快就会回来的,虽然有点对不起孩子,不过这小家伙的名字就等我回来再取吧?”丈夫抬起李念婆的下巴,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
望着丈夫带领队伍远去的背影,李念婆将手放在胸口,强行撑起嘴角的笑意。
“好…我等你。”
泪水从唇边滑落,跌在地面上,激起汹涌激荡的乱世浮尘。
她一等,就是二十年。
每日在府邸门口风吹日晒,念婆患上了伤寒,孩子也保不住了。
替她检查过身体的医师走出屋外,对袁家众人摇了摇头。
本来她就身子弱,还受过伤,这孩子自怀上时起就是个死胎。
“多对不起他呀…”醒来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李念婆只是轻声嘟囔了一句。
战争结束了,坊间传得热闹,说什么天下正道出了一位英雄,是江北杨家的家主。
他亲手刺死了魔教圣女。
我们的英雄,风来州的英雄。
李念婆不在乎,他又变得不爱说话了,每日只在门口痴痴等待着,任谁说都不肯回屋。
为此,袁家人无奈,特意大门旁边给她盖了一座精致的小棚屋。
袁大爷也变了,他几乎再也没出过门,但李念婆知道,总有些自己不认识的,穿着打扮十分诡异的怪家伙在三更半夜偷偷溜进袁大爷屋内。
他对雷行皇权绝望了,转而寻到了另一条路,李念婆也知道,他们称自己为复国会…
那一日,一列列板车拉着被白布包裹的尸骨在众人的牵引下缓缓驶入天南乡。
李念婆从棚屋里走出来,迈着虚浮的步子跟上车队,尽管所有人都拦着她,她还是看到了。
那具尸骨面目不清,身上的铠甲尽是孔洞,缺了一手一脚,极尽凄惨。
但他胸前缠绕的领巾没有一丝破损,仅仅只是蒙上了些许灰尘,被干涸已久的血液浸润之后,显得更加鲜亮…
念婆什么都没做,在家人们的搀扶下,越过门口的棚屋,回到了那空置已久的小屋里。
是夜,又是雷雨。
念婆依旧跺着步子,依旧小心翼翼,依旧走到了那唯一闪着光亮的破旧房屋跟前。
已经瘦得皮包骨头的袁大爷缓缓抬起头,眼中光芒不再,而他的身边,正站着自己魂牵梦绕的熟悉身影…
那人转过头来,浑身腥臭,五官消退,皮肤中还不断往外冒着墨绿色的毒水。
但念婆认得出来,他依旧是他。
就连眼神都没有变…
毒尸冲上前来,伸出手在她脸上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袁大爷没有任何动作。
他依旧是他,他的抚摸,依旧如此温柔…
李念婆强忍着面颊传来的冰冷痛感,绽放出了灿烂的微笑。
接着,她抬起手,手指拈作孔雀状。
悲惨的命运终于开花,而这苍茫上天对她所作出的补偿也如期而至。
那毒尸僵立原地,缓缓抬起了手,硬撅着早已干枯的骨头,捏作了虎爪状。
袁大爷眼前一亮,缓缓抬头望向屋外。
李念婆成了复国会的毒妇人,袁大爷传她修行法门以及炼尸毒术,让她为自己办事。
杀人,她没有什么感觉,举事失败,袁大爷带着乡中有志青年喊着口号,一齐饮下毒酒时,她站在台上也没什么感觉。
就连化作毒尸的丈夫早已在某一场战斗中支离破碎,她的心中也没有一丝波动。
只要手指拈作孔雀,他就会回来的,只要手指继续舞动,他就会一直保护自己。
八年前,袁大爷的儿子生孩子了。
是个女孩,弟弟和弟媳将那孩子抱到自己跟前时,李念婆伸出了手。
那早已沾染无数鲜血,粗糙紧绷的双手定在了半空,无法做出自己往常犯下的残忍勾当。
因为那孩子笑了,那笑容仿佛世界上最灿烂的鲜花,就像是…
李念婆流泪了,她以为自己早已忘却哭泣为何物,她以为自己的心早就死了。
她的病被治好了,疯婆也死了。
她来到坟岗,挖出了自己未能出世的孩子。
别人说你是死胎,妈妈却知道,你和我一样也在等那个人回来,对吧?
毕竟…你还没有名字。
疯也好,不疯也罢,跟谁做事都是一样。
那叫老歪的家伙,该死,便是无人让我下手,我也会去毒死他…
袁成训这个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老王八,他的儿子也要死么?是了…当年我丈夫替你从军,这回就由你替我把他带回来吧?
至于那孩子…那个我该唤做侄女的孩子…
血染袁府之夜,一排毒尸围成人墙,远远遮住了后院早已破成口子的小洞。
足够一个小女孩钻出去了。
我还有成片的毒尸,只要陈摄想做大事就不可能绕开我,他手中的东西能让我的宝宝重新降生,只要得到那个东西…
之后,之后…
…………
三十年如一日的夜风吹过,集镇依旧是当年那般模样,只不过破落了些。
杨雪隐仿佛能看到小镇上曾经人来人往的热闹场景,以及隔着远远的人群,眺望运输士兵遗骸的输送车队。
杨御成脸上的浅笑依旧,皱着眉头扯下了死死吸附在掌中的肉葵,朝着李念婆的方向高高抛起。
啪嗒,这价值千金的重宝就像垃圾一般,被丢到了那哀伤妇人的身前。
她瞳孔一阵收缩,慌忙铺上前去,一只手抱着怀中毒婴,一只手紧紧扑住地上的肉葵。
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不说些什么么?”李念婆整个身子都扑倒在地,脸上沾满了灰尘,惨笑着抬头问道。
“没什么可说的,这样的事到处都有,我答应过你,只要你的理由合理我就会把东西给你。”杨御成摊开手,十分无谓地说道。
“我知道你想说复活过来的也不过是一个…”李念婆低下头,沾染灰尘的头发拦在了她的脸前。
“有魂无体,有体无魂,都不能代表他不是人了…我现在不就跟你养的那些小宠物差不多?喘气都是靠习惯来的。”杨御成捶了捶胸口,结果用力过猛,又咳出一片血沫子。
“你想做什么?”李念婆抓起肉葵盯着杨御成,眼中尽是疯狂之意。
“帮你的孩子复生,然后你死,你碍着我杀陈摄去跟人交差了。”杨御成耸肩说道。
杨雪隐回过头来,皱着眉头望向他。
“为什么?”李念婆缓缓问道。
“我说了,你妨碍到我了…”杨御成眯起眼睛,等了一会方才继续说道:“不管你的孩子是何等模样,我都会保证能让他过得幸福。”
“我…”李念婆怔在原地,双眼空虚,整个人如同失了魂一般。
夜风一阵接过一阵,细密的脚步声缓缓临近,众人纷纷转头看去。
“姑姑…?”阿闪骑着大白狼出现在高坡上,看向李念婆的纯真的脸上满是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