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盈城中多了许多江湖人,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投书会将近,商团又驻留于此,就算身具修为的陌生人再多一倍也很正常。
当然,人多就会乱,乱就需要监管,越是盛大的节日,城中的安保压力就会越大。
不过今年倒是一反常态,别说是各处站岗的士兵,就连城中的几大衙门都关门歇业了。
也许是城主太忙无暇管理,也许是下面的人也想过节,总之鱼龙混杂,就算有人闹事也闹不大,顶上天搞出几桩人命官司也很快就会传到府衙耳中,到时候现出现管就是了。
满盈城主,江北杨家的家主杨登明是个酒囊饭袋,蠢笨官僚吗?
不是,他是风来州之中少数达到重梦境界巅峰的强者之一,也曾参加过三十年前那场正邪之间的残酷战争。
败魔教,平蛮族,扶持太子登基,让天下正道得以光耀五州的诸多重大战役他都亲自参与过。
杨登明,年轻时也是个少年英雄。
但任何人都会老去,每一个父亲在面对亲生骨肉相争时都会选择逃避,宁愿去相信那份虚伪的和谐,也不会想要去面对血淋淋的现实。
孩子若永远只是孩子该有多好?
杨登明将杯中酒饮尽,他能看到一众子女的动作,毕竟都是自己心头的肉。他也能看到城中暗流涌动即将爆发,执掌满盈城十数年,这里的每一片砖瓦在他梦中都无比清晰。
再饮一杯吧…重梦强者此刻也不过是个疲惫的老者,一个不知所措的父亲。
信儿,成儿,去争吧,这便是天道。
雷行州皇城禁军府内,一众玄甲铁骑已然列队整齐,手持长戟,静立于传送阵跟前等待检阅。而为首那名赤甲大将却与杨登明长得十分相似。
满盈城外的渡口边驶来了一艘货船,船员们吆喝着号子卸货,这样的场景每天都有,不过若是有人看到了这群船员背后的蛇形纹身和货架下寒光闪闪的兵刃,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城内,喜气洋洋的人们享受着节日的欢乐,各路商队也赚得盆满钵满,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商团长毫无倦意地应付着每一批前来拜访的客人,迎来送往,却无人注意到他身后桌上那张字迹工整的信纸,以及杨家的龙鳞印。
城西侧的大茶馆内此时聚满了一众凶神恶煞,虎背熊腰,面露精光的凶徒。这些平日里脚一跺整条街都要抖三抖的亡命徒此刻却像一排排鹌鹑一般,聚精会神地聆听着台上美丽少女的训话。
镌玉楼后方的小院里,名动风来的倾城名妓用手指接住飞落下来的青尾小鸟,无人能看清她脸上的表情,而她的桌上还有最后一封信。
杨府别院,儒雅的壮年少主面前正跪着一群各式穿着打扮的人,他们歃血起誓,口中念着别人写出的某种宏愿。喊声震天,却被掩埋在市集的嬉闹声与叫卖吆喝之下。
最后一滴酒液穿喉而过,难得微醺的杨登明红着脸,抬起头越过陈旧积灰的天花板,望向云层之上的湛蓝天空。
他与另一边从山中扫墓归来正行至半山腰,带着黑猫与白狼的英俊少年看向了同一处,并且唱起了同一段调子。
“风儿啊,飞吧,飞过九霄…”
这段风来州的童谣几乎是人人都会唱,杨登明的父亲唱给他,他唱给儿子,儿子再唱给后出生的弟弟,也许还会继续传唱下去…
只可惜,夏风并不温柔。
…………
“是你先出手,还是等杨赐信行动?”杨雪隐已经从府中取出父亲送给自己的漆黑短刀,时常悬于腰间,毕竟距离杨御成先前说的行动之期只剩不到一日了。
“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让杨赐信提前发动,尽量减少他的准备时间。”杨御成将先前研究了半天的一堆书信图纸塞进火盆里,小心翼翼地确保它们能被完全烧尽,不留痕迹。
“若是他直接对你动手呢?”杨雪隐抱着膀子立在一旁:“你没有修为。”
“府中护院那种级别的,你能对付几个?”杨御成扇了扇飞舞的纸屑抬起头来。
“若他们不想杀我,我能同时对付三人,若他们要杀我,我能解决十人。”杨雪隐冷哼一声,他其实是这一代杨家兄弟中天赋最高的。
“那就够了,堵门的家伙应该拦不住你,到时候你自行突围。”杨御成似乎在脑中计算了一圈之后对他点了点头,继续埋头烧起东西来。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杨雪隐说道。
“什么?”杨御成问。
“你没有修为也未学过武,一旦乱起来你是活不久的。”杨雪隐皱了皱眉头说道。
“无妨,我自有办法。”
“你…”杨雪隐刚要追问,就被杨御成抬起手来打断了:
“我知道你是关心我,不过我不是那种只考虑计划不考虑自己的人,只要不出什么意料之外的情况的话,我有自信能比你活得久。”
杨雪隐看着埋头吭哧吭哧拨弄火盆的杨御成,心中愈加烦躁,也不知道是因为他满不在乎的态度,还是因为他始终不肯对自己尽言。
杨雪隐眼中寒光一闪,拔出腰间的漆黑短刃,以虎豹之势向杨御成的脑门刺去。
这一下已经足够取走任何一个不够警惕的倒霉蛋的命了,就算对方是修行者恐怕也难以规避。
杨雪隐是天生的刺客,抛开各种世俗加诸他身上的光环,他也是天海五州中的人们最该害怕的那一类存在。
而这狠辣迅速的一击却定格在了半空。
那是怎样的眼神啊。
刃尖离杨御成的眼球仅隔半寸,一丝颤抖都没有,但持刃者的呼吸却粗重了起来。
杨雪隐害怕了,他在人生中第一次感觉到了生物本能的恐惧。他从未见过此时这般冰冷如绝境困兽的眼神出现在杨御成脸上。
四哥,还是向他隐瞒了太多。
“如果你不打算杀人,就不要出剑。”杨御成抬起手指拨开那直指自己的剑尖,用平淡的口吻回应了弟弟的小小恶作剧。
杨雪隐深吸了一口气,将短刃收回腰间鞘中,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不再说话。
“好了,雪隐,我已经没有什么能教你的了…”杨御成看着盆里的一堆灰渣,站起身来拍了拍了手,有种了结了一段工作的轻松感。
“或者说我本来就没什么能教给你的,你根骨绝佳,还比我聪明,我相信你日后的成就一定会比我更高…”杨御成笑着拍了拍老五的肩膀。
“这些话等你当上家主再说吧。”杨雪隐冷哼一声别过脸去,不肯看杨御成的眼睛。
“哈哈,说的也是,咱俩其实都还是孩子呢…”杨御成挠了挠头爽快地笑了起来。
“投书会的准备呢?那个也是跟杨赐信虚与委蛇吗?”杨雪隐看着两手空空的杨御成问道。
“啊?哦…我是有书要投,不过我要给那帮天王老子看的东西比较特殊,过了今夜你自然会知道是啥了…”杨御成叉着腰打哈哈,杨雪隐叹了口气也懒得再去探四哥的底了。
“走吧,还有顿饭呢。”杨御成拍了拍杨雪隐的肩膀,率先迈向归路。
杨雪隐不解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不过经过这一个星期的折磨,他也逐渐习惯了杨御成的做事方式,反正只要一声不吭跟着他走就是了。
两人穿过熙攘的人群,回到了无比熟悉的杨府之中,院中已无人烟,到处都是空荡荡的,唯独正门对面的餐厅处还有着暖色的灯火。
杨家最看重聚餐的人,江北杨家嫡子杨赐信,正端坐桌前,等待着家人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