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之前应该想些什么呢?
深呼吸…无论如何转移注意力都不过是自我欺骗而已。临阵之时放开复杂的心绪,将一切交给源自体内每一颗细胞的感知共鸣。
无限扩大,迅捷而凶狠。
这就是野兽的活法,野兽的战斗。
睁开双眼,天光忽现。是魏韶颜,她占据了我全部的视野…我终于开始领悟何为人之美,也终于明白世人为何会倾慕于此事了。
并非欲望,也不是出自本能的占有欲与破坏欲…这就是灵魂追求美好的天性,是第一位觉醒灵知的直立者留给后裔们的祝福。
亦如飞舞而过的纯白花瓣。
“御成。”与杨御成对坐在暗巷之中的魏韶颜轻轻开口,尽管在强装镇定,但她颤抖的指尖还是暴露了心中的恐惧。
“碧辉堂一家”被安置在先前的豪华宅院中,由苏镇之的亲信层层把守,既是要员也是人质。吴朦与王觅幡也确实随了他的心意,抱着阿闪在屋内乖乖坐好,不问窗外风雨。
两人虽然师出名门,天赋也是五山少年弟子中的翘楚级别,但要是放在见血的场面…他们还是嫩了点,更何况孩子也需要人保护。
“现在才问这个问题,可能有点晚了…”杨御成靠墙静坐,手搭膝上呵呵一笑:“韶颜,你没杀过人吧?”
魏韶颜深吸一口气,缓缓摇了摇头。
“那感觉不好,很不好。”杨御成抬头望向灰白天穹:“杀戮总是被人们过度美化,逐渐演变成了一项祭仪或者演出。当热血淋头,当心脏的鼓动于你掌中渐渐消失,唯一能被证明的事情就是…倒下的那个不是你,你还活着,仅此而已。”
“我一开始觉得你是个愤世嫉俗的人。”魏韶颜笑了笑,紧张的心绪随之消散许多。
“是么?也许是吧。”杨御成挠了挠头:“我们一路走到今天,跨越无数艰难险阻,就是为了让大家不必再打打杀杀…结果折腾来折腾去,一切似乎反而又回到了原点。我就是看不惯这点,总是有些混蛋自甘堕落…”
“我不太懂…”魏韶颜低头望向自己的掌心:“只是…我想象不到你不与人战斗的样子,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起你就是…”
“我也想象不到。”杨御成咧了咧嘴:“我就是个应劫而生的耗材,安稳的日子与我无缘…故事书里不是经常会出现这种角色么?只在漫长篇章中登场一小段的工具人,没必要在意他们的身前身后,没人会记住他们。”
“生活不是故事,我们存在于现实。”魏韶颜抬起头来,眼中隐有亮光:“每个人都有权力决定自己要走的路,可能…换种视角,换个环境,你就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平静了呢?”
也许吧,只是也许。
什么才是平静呢?
我所知的只有恐惧,杨赐信亮出铁规的那一瞬间,玛蒂尔妲如影飞来的飘忽紫影,极乐坞那台倏然转向的黑洞炮口…以及…间宫忌的眼神,洛极乾的剑,陈露凝的微笑。
现在不是赌我能否压住惧意,于战阵之中左右推搡奋然冲锋的时机。论起隐秘行动与场面控制我也远远及不上坤道恶兽与赵抚兰,当然,我可以缩在后方当个大话连篇的指挥者…
但我怕得要死,只要有一个细节出错就会有无数生命因我而消亡…我害怕背负愧疚,害怕看到自己的能力不足以应对场面的那一刻。
我选的这条路是最险的路,城中防卫闸门的控制台前,也是友军们正面冲阵时的后路。敌方精锐一定会来到这里,而其中绝对会有纵横云响多年的重梦修者。
如蜉蝣撼树,如螳臂当车…我身边有孙祀元勉强挤出的精英护院,有俞朝亮派来的金牌红棍,有不满燃灯宗蛮霸行事的魔教徒众,也有渴望一战成名的正道弟子。
再过几个时辰,这些鲜活的面孔只怕大半都会无声消逝于苍莽天地之间吧。
也包括我。
这是条货真价实的解脱之路
“再重复一遍计划吧。”杨御成点了点头,转眼瞧向正在一旁磨刀霍霍的强大修者们。
“周边大道小道已经设置好陷阱与路障,赵先生也此处布下了依托城防阵法而成的杀阵。”魏韶颜简明汇报道:
“联军已经收到消息,绝不会行军至此…鸣金之前,所有出现在视野中的都是敌人。我们的任务就是于此阻击试图穿越的一切活物,并保证闸门开放为友军提供受挫后撤退的路线。”
“第一道防线由孙军长带领守城将士一百五十人组成,敌人在费力淌过陷阱与阵法后正是疲敝之时,你们是专业的…该怎么做不用我多说。”杨御成望向挂着拨浪城守军牌的中年大将说道:
“不过就算计划得再好,你们也是顶受压力最大的第一接敌梯队…不求尽数阻截,适当放过一些棘手的漏网之鱼便可。”
孙军长利落地敬了个礼。
“第二道防线由你们,长久被掩盖于五山联盟背影之下的正道修者自行布防。我不问你们的想法和战术,只交代一件事…”杨御成又转向中年剑客为首的数十名正道修者:
“五山现今有恃无恐,飞扬跋扈目空一切…但在最开始,他们也是一步一步杀出来的。越过第一道防线突刺而来的并不是人,而是你们功成名就时踩在脚下,用来垫高身子的枯骨…如何决断,如何应对,好自为之。”
正道修者抱剑施礼。
“第三道防线,无须多言,你们都是站在光芒彼端的桀骜角色…这场仗对于你们来说可能是私怨,可能是野心的延伸。但对我来说,只是漫长战役的开端罢了。”杨御成摊手望向气势汹汹的魔教徒与黑帮打手:
“阴影覆盖之处有我的朋友,光明笼罩之下也有我的敌人。我的立场就是…这是座没有规则可言的大型屠宰场。除了杀戮之外,你我都没有任何理由站在这里供人观赏。”
魔教黑帮握拳点头。
“第四道防线,只有我。”杨御成摊掌握住灰白雪花:“收兵之前只要有任何敌人出现在我跟前,我就会自行判断为诸位已经被消灭殆尽,或者丧失了相应的行动能力。”
闭目,沉吟。
“当我发动,方圆五里之内,所有事物皆尽化为齑粉。黑焰灼烧会很疼,但若是黑莲炸在头顶…各位应该都不会有能做思想准备的功夫。”他长舒一口浊气,抬眼望向场中众人:
“觉得自己够聪明的人,若察觉局势不对就各显神通提前离开吧。这本就是场集体自杀,谈不上什么纪律不纪律的。”
雪落白日升,乌云密布。
“最后一道防线是我。”魏韶颜面向众人,表情坚毅:“控制台处布有最后一道绝阵,一旦黑莲引爆或是有无法处理的敌人来到近前,我就会将其启动,封锁关口并关闭闸门。这也代表着…我们没能守住战友们的后路。”
众人肃容沉默。
“如果行动失败,我也会死在这里…连这点小阵仗都处理不了,我也没必要再往下走了。”杨御成又指向魏韶颜:“至于她…你们知道她是谁,也看得见她。比起被敌军擒获,战死沙场对她来说反而会是最好的结局。”
“我们是不会出卖各位的,换句话说,我才是自认为最不可能临阵脱逃的那一个人。”狠狠拍手总结,杨御成站起身来对众人说道:
“不问忠诚,不问决心…你们想要的一切就在眼前,用血来换,用手去抢!世界从今日起即将发生变革,我们是第一批登上舞台的艺者。为自己而战吧,诸位,然后…活着再见!”
“杀!!”喊声震天,呼啸似惊涛。
杀!
杀!!
杀——————!!!
风转凛,飞雪疾,乌云压境遮天光。
“韶颜,这个给你。”待诸部各自离去就位,杨御成终于松开了一直紧握的左手。
灰雪已经化成了一片灿烂的纯白花瓣。
“这是…”魏韶颜将其接过捧在手中细细观瞧了一阵,很快便被那无限接近世间本质的无暇凄美吸引住了心神。
“这是…某位足以被称为贤者的怪家伙幼时调皮摘下的一朵小白花。”杨御成微微一笑:“同时也代表着我,当我彻底死去,半刻之内…这片花瓣也会随之消散于无形。”
魏韶颜抬起脸庞,眸中光点闪过。
“我从未把这玩意交给过其他人…你懂的,将能够追踪感应自身的力量碎片轻易送给别人真的是件挺蠢的事。”他挠了挠头:
“不过这里面蕴含了些…不可思议的力量?就这么解释吧。遇到危险将其摧破,三分钟…世界静滞,外物不侵,足够你去到天涯海角了,前提是在它消散之前使用。”
“我不是你请来的客人,这场战斗我也会…”魏韶颜握紧花瓣手贴胸口,激动踏前一步。
“我知道。”杨御成淡淡一笑,伸手为她拂开被风吹起的鬓边碎发:“我不怀疑你,我不怀疑马车上的任何一个人…这场起义是必胜的,但谁生谁死我却无法妄下定论。”
魏韶颜紧咬嘴唇,面露愁容。
“就算我死了,赵抚兰也会继续带领队伍向墟螺县挺进。你若安在,他便多留了一分助力。”杨御成闭目颔首:“你为云响州的未来而战,也为你自己而战,这就是我将它送给你的原因。”
“你不会死的,我们都不会死在这里!”魏韶颜倔强地抬起了脑袋,直视着杨御成的眼睛:“一座小小的拨浪城而已,你若翻船于此,那哪还配得上天海五杰的名头?”
呵…真是个好坚强的姑娘。
“这是来自尘箓世家的金玉良言吗?”杨御成挠了两下脑门歪嘴一笑。
“啊…”魏韶颜显然没接住这句玩笑。
“我该走了,准备启阵吧。”转身,迈步。
“等,等一下!”魏韶颜伸手拦道。
呃…怎么了?还有啥事?
杨御成回过头来懵懂眨眼。
“御成…当一切结束,我是说所有的一切。”魏韶颜怯生生地吞了口口水,过了好半天终于鼓起了有生以来最大的勇气:“到了那个时候…你,愿意跟我一起生活吗?”
杨御成疑惑眨眼,极力琢磨了好一阵。
“你的意思是…想跟我和雪隐他们一起走么?可我还没想好之后该去哪呢…”他驻足原地,颇为苦闷地挠了挠头:“四处游荡是挺刺激的啦…不过你家里人应该也会担心的吧?”
魏韶颜傻了,你这人到底是有多迟钝?
“呃…没事了,之后再说吧。”完全被误会成叛逆少女的魏韶颜尴尬一笑,僵硬地挥了挥手。
“别担心我,我可不是那种会给自己选坟头的忧虑人物。”杨御成也挥了挥手以示回应:“天师一脉都算不出我的命呢,一会见。”
魏韶颜灿烂一笑,静静注视着他稳步离去的背影,心中的小鹿仍未消停下来。
谜一样的男人,谜一样的世界。
风来州…到底是片怎样的大地呢?
无论如何,我相信他的话语。
魏韶颜轻轻摊开手掌,注视着掌心那枚流转着纯白光华的空灵花瓣。
不是因为他那玄奇诡秘的天道之力,而是因为那张虚伪笑脸之下隐藏着的某种东西。
某种…让天地为之倾倒的大志。
我也得去履行自己的职责了,关心则乱,我的担心其实都是多余的。
毕竟他可是…
肩膀一沉,少女为自己打足了气,抡开膀子向着闸门控制台的方向飞奔而去。
第四道防线坐落于已被疏散人群的拨浪城第三集市,这地界四通八达,宽广平坦,放眼望去尽是可供突击者周旋闪躲的障碍物。
重新定义防线二字。
先前布阵时,杨御成特意唤人搭手,在集市正中用桌椅架了一座颤颤巍巍的高台出来…说这玩意是防御工事吧,其实更像行为艺术。
足尖轻点桌面,三步跃上台顶。
换个视野,另一条路,终将找到属于我自己的平静…也许吧,只是也许。
咚咚咚——————
闸关对侧远方,战鼓轰鸣奏响。先头部队已经开始与燃灯诸门正式接战了。
至少现在,我只有一条路…
不,应该是无路可走吧。
杨御成褪去名为笑容的伪装,神情冰冷,稳稳端坐在台顶的太师椅上望向远方。
这玩意搭起来其实没什么特殊功能,只不过是我心血来潮想在这立块靶子罢了。
靶子的唯一的作用其实就是不分敌我,无论远近,昭告聚集在周围的所有人:我在这里。
飞仙,在此。